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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你好了，奶奶帶你就到祠堂，喊他們爸爸媽媽�！贝渖徍瑹釡I。

“不！”居然搖搖頭，“再喊，他們也聽不見。他們聽不懂我的話了，我的口音變成了水泉鎮(zhèn)的口音�！睉n傷涌上了居然的眼睛，“奶奶，您說，人為啥要想他生活過的地方？”“我不知道，居然”。熱淚滾下了翠蓮的雙頰，“我真不知道，孩子，你想得太多。”

“奶奶，我眼看就到媽媽的學(xué)校了，學(xué)校的大煙灶我都看見了。我死了以后會不會回去�！彼�平靜地說出了“死”字。翠蓮猛然捂住了他的嘴。她泣不成聲，她說：“等你好了，奶奶帶你回市里，看你的學(xué)校、看你們的家，咱祖孫回去，你還到以前的學(xué)校讀書�！�

居然笑笑，很疲倦，他說：“奶奶，我是回不去了，你替我?guī)б粋�人回去。”

“誰？”

“蘇菲�！彼�說。

翠蓮半晌無語。這是孫子第一次提起這件事，提起那個被賣進(jìn)顧家大院的丫頭。翠蓮驚訝地看到他眼睛里充滿似水的柔情：“蘇菲很可憐，她是被賣到咱們家里的，她什么也學(xué)不會，她不是水兒，永遠(yuǎn)也變不成一個有權(quán)勢的姑娘，總會有一天，她會憋悶而死，或者叫人打死。奶奶、你做做好事，救她出來�！�

居然想說，這樣，我就可以放心地去死了。他咽下去了這句話，但她仍舊聽出了他的弦外之音。劇烈的咳嗽中止了他們關(guān)于后事的談話。他咳得面紅氣喘。李翠蓮把他抱在懷里，感受著他最后的痛苦。他顫抖不已，像被燙傷的一只鳥。他說：“奶奶，我最不放心的人就是蘇菲�！贝渖彾�他的意思，她點(diǎn)著頭，她說：“你放心，奶奶答應(yīng)你�！笨人云较⒘耍�他在她懷里慢慢睡去。胸口拉著風(fēng)箱，面頰如花。這是顧居然彌留之際的形象，俊美如少女。

居然的舅舅王青來了，他就是王三莉的同父異母哥哥，在市里的政府做一個小小的職員。他接到居然重病的消息不顧妻子的勸阻，風(fēng)塵仆仆地趕來了。在舅舅面前，居然一直保持了這種平靜和鮮艷。王青對翠蓮說：“親家奶奶，我要帶居然到市里治病，就是死，他也應(yīng)該死在醫(yī)院，而不是你的懷里�！�

翠蓮已經(jīng)沒了主意，考慮再三對王青說：“我知道這是我自己作下的孽，你給了我們最后的希望，帶他走吧。”水兒聽了，巴不得早些將他掃地出門，于是著急地準(zhǔn)備了行李，打發(fā)了幾個家仆，背著重病的居然出了顧家大門。居然突然異常健康起來，他轉(zhuǎn)回身對著翠蓮說：“奶奶，你一定要找到蘇菲，讓她在家里等我�！彼畠浩擦似沧燧p聲說了一句陰毒的話：“這孩子小小年紀(jì)就會作死，裝吧，有你裝不下去的時候�！笨墒蔷驮谒�的話音還沒落的時候，居然口吐鮮血，死在了家仆的背上。翠蓮雙腿一軟，暈了過去。

顧居然的死是一個殉情的故事。為他的城市生活、為那個羞臊的蘇菲殉情。只有殉情的死才會使一個15歲的少年走得如此從容鎮(zhèn)定。城市井然有序之精華靈氣，養(yǎng)育了顧居然，使顧家厲史中？又出現(xiàn)了一個燈塔般的人物？。居然雖然死了，但他是一個敢愛敢為的少年。他為了自己的根而生，為了情而死，他的光芒照著黑夜，使顧家的后人在回顧的路上不至迷失，不至陷入虛無的徹底黑暗和心灰意冷。現(xiàn)在，就要輪到蘇菲了。病榻上的李翠蓮命人尋找蘇菲。水兒提供的惟一線索就是蘇菲被賣到一個清吟小班當(dāng)戲子去了。翠蓮第一次責(zé)罵了水兒：“你這個黑心的女人，當(dāng)初我就不應(yīng)該把你留在身邊，打量我老糊涂了，你做下的那些事我都一清二楚，你聽明白了，如果找不到蘇菲，你就為我的孫子居然殉葬去�！彼畠簯K白的臉面蒙上了一層灰，她萬萬沒有想到一直由她擺布的這個老太太，居然骨子里透著雪亮的精明。水兒滿口答應(yīng)著退下去了，翠蓮罵了一聲：“妖精！”水兒突然全身一震，她模糊地認(rèn)識到如果找不到蘇菲，自己的好日子也就過到頭了。李翠蓮將是顧家最后一個燈塔，以后的人，包括顧家的子子孫孫，他們的死是一種湮滅，具有迷途和虛無的愈義，歧義叢生，像漫漫荒草掩沒了路徑。當(dāng)有一天一個叫顧雪景的男人站在水泉鎮(zhèn)孤獨(dú)的制高點(diǎn)上時，他遙望著顧家山林。他能看到的就只是漫漫的歧義的荒草，親人的血肉之軀滋養(yǎng)了它們，使他倍感荒涼和迷亂。顧雪景想：我從什么地方走來，我怎么會走到如此絕望的一個制高點(diǎn)？

燈塔的光芒太有限。幾團(tuán)燈火，究竟不能徹照黑暗。歷史的黑夜是沒有光芒可以徹照的。它的神秘緣于此，它的力量緣于此，它令人恐懼的魅力也緣于此。人類的目力有時達(dá)不到有燈塔照耀的地方。作為燈塔它離人類已經(jīng)很遠(yuǎn)。睡在檀木床上的李翠蓮堅持著讓自己一定要活下去，這個58歲的婦人經(jīng)歷了無數(shù)坎坷依舊風(fēng)韻猶存。她一定要找回那個叫蘇菲的女孩，居然的死又過去了幾個月，幾月中她仍然到處尋找著蘇菲。她找到清吟小斑，得知蘇菲被賣來不久因為不會微笑就讓老鴇轉(zhuǎn)賣到了別處。尋找蘇菲成了她生命惟一的支撐。水兒不再被她放在心上，山林也不再被她放在心上。她想：居然是她的孫子，其他的都不屬于自己。她想起有一天她曾這樣說：“居然，你真是你爺爺?shù)膶O子，你15歲就干了你爺爺20歲才干的事�！边@是她一生中說過的最愚蠢的一句話，想起來就萬箭鉆心。居然永遠(yuǎn)是她的孫子，死去的丈夫不配擁有他。丈夫有睡不完的女人，有眾多的沒有名分的兒女，還有兒女們的母親，其實(shí)現(xiàn)在她才明白，孤傲一世的李翠蓮做錯兩件事情，第一件就是阻礙了兒子俊盤的婚事；第二件就是她不懂得居然生活的意義，認(rèn)為居然只屬于她。

在水兒四處尋找蘇菲的幾月中，一個本性家族的男人抱來一個男嬰，他說：“老太太，聽說孫少爺死去了，你很難受，侄子的老婆剛產(chǎn)下一個男孩，就過繼給老太太做孫子吧，畢竟孩子是顧家的血脈，我們親屬也不遠(yuǎn)�！币恢谎郯押⒆舆f給翠蓮，翠蓮看都沒看就說：“把孩子留下吧，等水兒回來給他十塊銀元�！蹦凶诱f：“老太太，侄子不要錢，只要讓侄子到林田里勞動就可以了。”翠蓮答應(yīng)著：“和管事的說一聲，明天就去山林干活吧，你比別人多掙一倍的工錢�！蹦莻�男子歡天喜地地拜別了，看著他的背影翠蓮一陣?yán)湫�。他們這些人的小把戲小手段哪一摺也瞞不過李翠蓮。她奇怪她怎么把每個人看得那樣清楚，她在想，是他們太笨還是她太聰明？看透了，倒覺得他們可憐。

一只眼對翠蓮說：“這個孩子怎么辦？”翠蓮說：“水兒不是一直想抱養(yǎng)一個孩子嗎？如果她真的能把蘇菲找回來，我就把這個孩子賞了她，相當(dāng)母親是女人的天性�！币恢谎郯押⒆舆f給一個婆子，并叮囑她馬上給孩子找個眉眼周正的奶娘。

也許天不該絕水兒的后路，她竟然帶著人把蘇菲找到了。蘇菲被賣到一個皮毛匠家染皮子，她頭頂著雪花雙手伸進(jìn)結(jié)著冰碴的染缸，關(guān)節(jié)上已經(jīng)明顯變形，身上的腥臊氣味讓人反胃。她一頭霧水，被馬隊帶回了水泉鎮(zhèn)。直奔翠蓮的正屋。她低垂著頭站在翠蓮的面前時，翠蓮第一眼看到的是她已經(jīng)凸起來的肚子，占了她瘦弱身體的多半個面積。翠蓮擺擺手說：“你們都下去吧�！贝蠹疑⒘�，翠蓮問蘇菲：“你肚子里是孩子嗎？”蘇菲點(diǎn)點(diǎn)頭。翠蓮問：“誰的？”蘇菲說：“居然的�！贝渖徴f：“你這些日子難保干凈，真的是居然的嗎？”蘇菲說：“我離開居然的時候，孩子已經(jīng)一個月了�！贝渖徴f：“兒呀，讓你受苦了，本來打算讓你為居然守陵，現(xiàn)在我改了主意，你日后就是顧家的少奶奶了�！碧K菲問：“居然呢？”翠蓮已經(jīng)泣不成聲，聽到翠蓮哭，門外的一只眼一干人急忙進(jìn)來說：“老太太保重身子，再不能傷心了。”蘇菲似乎明白了一切，但她不會相信在這樣短的時間里居然會消失。她又問：“居然回城了嗎？”劉婆子對孫女說：“孫少爺害病沒了�！碧K菲也許一路勞頓動了胎氣，只覺得肚子絞疼，一個東西在肚子里往下墜。下身的水打濕了她的衣褲，一陣疼痛蘇菲昏迷過去了。

顧雪景就是這樣生下來的，骨骼非常瘦小，好像一只剛出生的小兔子一樣。小名叫兔兔，大名叫顧雪景，因為是雪天生的。安頓好了蘇菲母子的住處，請了兩個身體健壯的奶娘。翠蓮讓一只眼把那個準(zhǔn)備賞水兒的孩子抱來，對水兒說：“你也老大不小的了，我想你也該為自己的后事想著，恰好得了一個孩子，是咱們本家的，也姓顧。想著咱家的人稀，就過繼給你吧，你好生撫養(yǎng)著，我給這個孩子起名叫繼居，這名字不說你們應(yīng)該也明白，日后你只管帶孩子，家就讓蘇菲來料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