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節(jié) 燈盞燭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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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_耿立
曾多次到曲阜拜謁孔子,總有一種古意,總有一種端肅朝圣的味道:斯文在茲。心中無端地冒出的是這個句子。
我常常為穆斯林麥加朝圣的虔敬和青藏高原那些用五體投地的方式行走到拉薩去的至誠所感動。
那是一種篤信,也是一種精神的堅守與質(zhì)地,但在我們世俗的領(lǐng)地,這種最深沉的“信”,卻被久久地放逐,越來越稀薄和蒼涼。
每次到孔廟孔林我都是選在早晨抑或黃昏,腳步輕得不能再輕,為的是在靜寂中,表達(dá)自己內(nèi)心的一種虔敬,怕嘯擾的世事擾亂了自己的心性,也怕嘈雜污穢驚擾了沉睡千年的夫子的靈魂。
人們說孔廟的恢弘在建筑上和北京故宮的太和殿比肩,一時伯仲,但它如果只是空間的龐碩雄偉和雕花蟠龍的精美絕倫并不能撼動我,另有一種大音希聲的精神棲息在這里,那種精神資源的氣質(zhì)和感召籠罩著我。我們精神行囊的第一位老師的神位在此,它使我艱于呼吸,就像自己想和一種恩遇邂逅,那巨大震撼的幸福突然降臨,使我目瞪口呆,讓我無法用語言描寫那份心悸,那份感動。
孔廟始建于公元前478年,這是精神供奉的領(lǐng)地,在孔子去世的第二年,魯哀公就將孔子生前居室改建為廟,享受著人間的香煙,“歲時奉祀”。物換星移,那以后的帝王們?nèi)顼w蛾撲火踵事增華,像一個接一個地比賽孝敬,不斷地對祭祀孔子的廟堂進(jìn)行豪華的修飾和政治油漆的涂抹,到了明、清兩代便有了現(xiàn)在的模樣。
巍乎哉!孔廟縱長六百米,寬一百四十五米,前后有八進(jìn)庭院,殿、堂、廊、廡等建筑共六百二十余間?讖R占地近十公頃,相當(dāng)十四個標(biāo)準(zhǔn)足球場大。孔廟在世間,不再是草木和磚瓦,雕梁與畫棟,是我們精神的祖庭。
如一篇文章有起承轉(zhuǎn)合,那孔廟前三進(jìn)就是起的部分,布置有金聲玉振牌坊、石橋、欞星門、圣時門、弘道門和大中門,這是孔廟的前奏。
進(jìn)入大成門即為孔廟的主要建筑區(qū),包括大成殿、寢殿、圣跡殿以及兩側(cè)的東廡、西廡等。這就如文章的承接,如魚的中端,是最華彩的部分。
大成殿是供奉孔子的大殿,正中供祀孔子像,兩側(cè)配祀顏回、曾參、孟軻等十二哲像。殿面寬九間,進(jìn)深五間,重檐歇山頂,覆黃色琉璃瓦。殿內(nèi)柱用楠木;天花錯金裝龍;彩畫五色間金,富麗堂皇;中央藻井蟠龍含珠,如太和殿形制,只有孔家敢和皇家比肩啊。
大成殿前露臺寬闊,為祭祀時舞樂之處。殿前相傳是孔子講學(xué)的所在,建有“杏壇”亭,再后為圣跡殿,殿中有孔子周游列國的線刻石畫一百二十幅,這是最早的連環(huán)畫吧。
在孔廟穿行,與其說是在空間移動,不如說是孔廟給我們一個穿越歷史時間的縱深,給了我們一次親近歷史觸摸歷史呼吸歷史的機會。那些老的布有蒼苔的磚瓦,柏樹,那些石頭和窗欞,都彌漫著宋明清的氣息,這是雕塑的云集也是書法的云集,是能工巧匠的集合,也是古代藝術(shù)的競技場,那些絕美的構(gòu)圖,浮雕,那些飛禽走獸,或臥或坐,或飛或翔,或雙戲,或單飛,多姿多態(tài),各炫其技,各有神妙,各美其美,美美相較。
這是一份歷史的感動,你穿行在那些從漢代到民國的碑林中,你撫摸一下那漢柏的遒勁,就像已經(jīng)觸摸到了漢朝的皮膚,也許這柏樹康熙也摸過乾隆也摸過,歷史載,漢高祖、東漢光武帝、唐高宗、唐玄宗、宋真宗以及清圣祖康熙、清高宗乾隆等都曾駕臨曲阜,祭祀孔子。其中乾隆帝曾八次到曲阜祭祀孔子,他還在曲阜的古泮池邊豎立了一塊自己手書的“檢討”碑,以揭自己讀書不細(xì),想當(dāng)然的過錯。碑上寫道:“甚矣,讀書之忌粗疏浮過,不沉潛深造,博綜詳考,執(zhí)一為是,譬為禾者,魯莽耕而魯莽獲,確乎其弗可也!逼湫袨樯跏强蓯郏鳛槿司,能自己出自己的丑,這是一種自信,也是一種剛健,其實對照現(xiàn)在,瀆職者犯罪者伙矣,很少有人能擔(dān)責(zé),更不用說下罪己詔,自我掏糞了。
由于這些年沉浸在書法里,我知道所說的“魏碑第一”的張猛龍碑就在孔林內(nèi),當(dāng)我親眼看到這碑的時候,通過那些滄桑,鐵馬秋風(fēng)塞上,像是看到了千年前馬背民族的鐵騎正颯然而過。那是北朝的實物,那種大氣磅礴絕非宣紙上所能傳達(dá)的,那種勁健,古拙,奇正,因勢賦形,是江南水鄉(xiāng)所沒有的,也許,書法也如人,只有經(jīng)歷風(fēng)雨的石頭才能留下那骨血峻宕的韻味吧。
但現(xiàn)代的游人太躁動太張揚,總是東張西望,總是魂不守舍,不再知道虔敬和肅穆,即使面對孔子,也是直呼其名,甚至竟然用“孔老二”這樣的像使喚鄰家孩子的稱呼;我知道歷史的荒唐豈止如此,更有甚者的是“文革”中孔子的墓被掘,被揚灰,民國時期衍圣公及其妻妾也被從墳里掘了出來陪綁。當(dāng)時尸體尚未腐爛,男女都有,皆光著身子。紅衛(wèi)兵們往樹上系繩子,然后將尸體吊起來,人們說身體像放了氣的皮球一般迅速地癟下去,那些尸體迅速氧化,變黑。歷史被吊了起來,整個民族在展覽在蒙羞,那種野蠻,那種對祖先的羞辱對文化的戕害,每想到此我的心像被劃開一樣,血涌如柱。這個民族怎么了?這樣作踐自己的精神的來路和自己的文化。你看到現(xiàn)在社會的亂象,禮義廉恥的缺失,道德的滑坡,你就會感到孔子被推倒后的悲涼和必然。(我曾聽曲阜人講:侵華日軍進(jìn)駐曲阜后,派兵把守孔廟,將領(lǐng)參拜。當(dāng)?shù)匕傩照f,日軍見到孔府的汽車鞠躬行禮,進(jìn)入民宅發(fā)現(xiàn)墻上有孔子像也鞠躬致敬。一出租車司機說自己爺爺?shù)米锪巳毡救伺苓M(jìn)了孔林里面,日軍出于對孔子的敬仰,開槍不往孔林里打,而是往天上射擊。日本人侵華的罪惡不能原諒,但他們對孔子對儒學(xué)的敬畏之心,使我對這個民族懷有別樣的敬意。)
不知敬畏的民族是可怕的,屢次突破底線,最后會沉淪到地獄么?如何修復(fù)人心,如何收拾人心,這是我一直思考的問題。去年我到貴州龍場驛拜謁王陽明,那是冬日,臨近年關(guān),時當(dāng)黃昏,欲雨未雨,欲雪未雪,有一種自然的渾茫彌漫四野。在龍場驛陽明先生悟道的地方,我像得到了神示,王陽明先生如何呼喚人心,怎樣收拾如原野奔馬無羈墮落的人心?那聲音還在歷史的深邃處閃爍著神光,是用制度把那些貪婪和無妄關(guān)進(jìn)籠子,讓普世價值在這片土地上生根,還是呼喚我們民族的良知,在血脈的源頭讓那些古老的文化的DNA重新在我們的血管里涌流:那些禮義廉恥,那些道德的品格?
在現(xiàn)代科學(xué)民主自由還未在這片土地徹底生根的時候,還是先不要吹燈拔蠟拔取我們本來的根脈吧,而是要想著修復(fù)我們斷了的文化脊梁吧,想著如何修復(fù)給了我們恩澤和文化體征和氣質(zhì)容貌卻被蹂躪的優(yōu)秀的文化吧。
我知道是孔子的儒家一脈塑造了我們中國人,這是文化道德上的功夫,也是人格的DNA,雖然有時這些基因會突變會變異,變得連我們自己都搞不清,但是仔細(xì)分辨,我們民族記憶的深處,我們的肌膚,我們的言談咳唾,我們的一舉一動,無不有這些因子的影子。
我以為這四端是儒家給予我們民族注入了基因圖譜里最本質(zhì)的東西:
1.對國家民族的拳拳不舍的情懷,無論怎樣打壓,都頑強生存;
2.擔(dān)當(dāng)?shù)那閼眩?
3.仁的呼喚與實踐;
4.理想貫骨。
儒家雖然后世被統(tǒng)治者拉攏為開店的合作伙伴,但在孔子和孟子時代,卻是霉運連連,有志不得申。春秋時期是山崩地解的時代,也是禮崩樂壞的時代,在夫子夢中朝陽旭日一般的“吾從周”的周王朝這時則變得氣息奄奄日薄西山。那是公元紀(jì)年前六世紀(jì)到前五世紀(jì),東周天子的威風(fēng)再也抖不起來了,只是龜縮在現(xiàn)在洛陽那一小塊地方,唉聲嘆氣,靠原來諸侯的殘羹冷炙才能過活。那是一個亂得不能再亂的時代,如現(xiàn)在春運時的火車站,到處吵吵嚷嚷到處拳腳到處烽煙四起,當(dāng)時的人們忙著和周公說再見,忙著和束縛人的禮樂說分手。即使是孔子所處的魯國,那些如公雞一樣驕傲的貴族倨傲地把國君使喚過來使喚過去,國君成了孫子,后來那些貴族干脆把魯君趕跑,攆到齊國去。季氏這個家族,居然在家里光天化日之下用八八六十四個人跳舞,也就是“八佾”,季氏家廟里的音樂,居然奏的是《雍》,《雍》是“天子穆穆”,這原本是只有天子才能獨家享用的舞蹈和音樂,如此的招搖如此的出格,國君和秩序成了尿溺,大有吾取而代之的意味,如現(xiàn)在有的地方官員把自己的辦公樓蓋成天安門的模樣,在一個二三流的城市廣場里樹立華表?吹饺绱四,孔子的內(nèi)心的苦痛和煎熬可想而知,孔子留下了句非常著名的話:“是可忍,孰不可忍!
“弒君三十六,滅國五十二”,九鼎烏有蹤跡,暴力當(dāng)?shù),陰謀變成陽謀,混亂成為主流,理想萎地,瓦釜高鳴,那是一個沒有最壞只有更壞時代。刀光劍影、流血漂櫓,殺人盈城、殺人盈野,地上的白骨掩蓋了青草與野粟,原野上的夕陽滴下的是如血的顏色的淚水,于是心有不忍的孔子出發(fā)了。他懷著滿腔的悲憤和理想,“興滅國,繼絕世,舉逸民”,他要尋找夢可以實現(xiàn)的地方,他要在大地上復(fù)活“郁郁乎文哉”的西周,刀要鋒銳必須有石塊的砥礪,沒有了公理,那就重建一個出來,沒有了仁義,那就做給人看,在人欲的廢墟上,重塑精神的高標(biāo)。
狄更斯的《雙城記》開頭的第一句就是孔子所處時代最好的注腳:“這是最好的時代,這是最壞的時代;這是智慧的時代,這是愚蠢的時代;這是信仰的時期,這是懷疑的時期;這是光明的季節(jié),這是黑暗的季節(jié);這是希望之春,這是失望之冬;人們面前有著各樣事物,人們面前一無所有;人們正在直登天堂;人們正在直下地獄!
也許是禮樂的荒漠與荊棘、人心的墮落與掙扎喚起孔子的憐憫之心不忍之心,于是孔子的牛車從曲阜出發(fā)了,登車攬轡,澄清天下,他要實現(xiàn)他重建秩序的理想。雖然車上或者車后的徒弟們未必知曉夫子的心事,他們也許說風(fēng)涼話也許呼呼大睡,但孔子這種知其不可而為之的精神,雖然有那種悲劇的色彩,但千年之下還是令我等后輩心生崇仰。
道義在手,夫子很自信,自信目標(biāo)就在牛車的車轍下就在前方,其實他的前方就是后,是已經(jīng)消失了的已經(jīng)過去了的周公時代,時間是不能彎曲倒流的,孔子的車速注定不會超越光速,注定孔子是返回不了西周了。
孔子奔波了,風(fēng)霜雪雨,碌碌風(fēng)塵,他最終失敗了。夫子先后到過衛(wèi)、齊、陳、曹、宋、鄭,但機遇從來就沒光顧這可憐的老人,雖然他也短期當(dāng)過大司寇這樣的官,但他所受的掣肘太多,牽扯太多,無用功太多,最終理想只是胸中的藍(lán)圖和塊壘。夕陽下山了,孔子也老了,最后在六十三歲的時候,也就是魯哀公六年,他在外面流亡了十四年后,還是回到了他的故鄉(xiāng)魯國。
夫子太疲倦了,當(dāng)他在一條小河邊休憩時,淵澄取映,夫子從平靜的水面中驚見自己斑駁的兩鬢,“甚矣,吾衰矣”。兩千年后的我讀到這句話,還感到后背隱隱作冷,尾骨處只冒寒風(fēng)。夫子也開始服老了,也抗不過肉體的衰減,中年時候的熾熱理想到現(xiàn)在還在燃燒么?唉,我怎么衰老得如此厲害啊。夫子的烈士暮年還壯心不已嗎?也許從這句話里,我們讀出的是心酸和冰涼。天道渺渺,人生藐藐。過去了,都過去了,“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
到了魯哀公十四年,夫子聽說魯國在西邊的大野狩獵捕獲到了麒麟,孔子聽后,久久沉默,他悲哀到了極點,麒麟的出現(xiàn)不是好兆頭,這一年,他最好的學(xué)生顏淵也死了,他很悲哀地說:“鳳鳥不至,河不出圖,吾已矣夫?”
再過了兩年,魯哀公十六年,就是公元前479年,孔子就在悲哀中去世了。
夫子一去,大樹飄零!
在路上,不是一個現(xiàn)代的詞匯,孔子一生中都在顛簸中,為了心中的夢,顧炎武說“孔子——一旅人也”。顧炎武自己也像旅行家一樣游歷中國,他有詩句叫“常把牛角掛漢書”。孔子在外奔波十四年,等他回家來的時候他老婆死了,第二年他獨生的兒子也死了。但我感覺鮑鵬山先生概括的孔子正合吾意——“孔子是個抒情者”。有深情,對這個苦難的世間不放手,對惡有批判,對再丑惡的世間沒有折身而退,從孔子喜愛音樂到他晚年刪改《詩經(jīng)》,進(jìn)行文化的整理和文脈的延續(xù),看出孔子是一個詩意的老人,當(dāng)孔子面對著流水的時候,他不像西方人講“人不能兩次踏進(jìn)同一條河流”那樣充滿哲理的話,而是非常感性地描述和抒情的一句話——“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還有他與學(xué)生在交談理想的時候,孔子的理想是什么呢?暮春時節(jié),幾個人到沂河里去洗澡,洗完澡以后唱著歌回來。(“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fēng)乎舞零,詠而歸!”)
孔子是一個對自然對人生有大愛的人。面對著春秋亂世,面對著如此墮落的江山,面對著螻蟻般的百姓,孔子橫空出世,他要用他的理想,他要用悲憫的情懷來拯救民生。所以概括孔子有句話是“天不生仲尼,萬古如長夜!”如果沒有孔子,我們的民族就似在黑暗的隧道里蝸行摸索,孔子就像那照亮了黝黑隧道的礦燈一樣!盀榱丝匆豢搓柟猓覀儊淼绞郎。”我們可以改變這句話:“為了讓這片多災(zāi)多難的土地能有一絲陽光,孔子來到了世上!
但當(dāng)時人并不理解孔子,曾有人把“喪家狗”的稱號送給孔子。一天,當(dāng)孔子和他的學(xué)生走散,他的學(xué)生找孔子,有人說有個像喪家狗一樣的人是不是你老師?學(xué)生告訴孔子,說人家說你老人家是喪家狗,孔子笑著說:“確實是這樣,確實是這樣!保ā翱鬃舆m鄭,與弟子相失,孔子獨立郭東門。鄭人或謂子貢曰:‘東門有人,其顙似堯,其項類皋陶,其肩類子產(chǎn),然自要以下不及禹三寸,累累若喪家之狗!迂曇詫嵏婵鬃,孔子欣然笑曰:‘形狀,末也。而謂似喪家之狗,然哉!然哉!’”)但是我感覺“喪家狗”的“喪家”概括得非常之好,因為我們中華民族在春秋戰(zhàn)國時確實脫離了正常的軌道,孔子就像是為我們民族找家的一個人,是我們的引路者。
人都有行路的經(jīng)歷,也有問路的經(jīng)歷。魯迅先生說過“最可怕的是夢醒時無路可走”;魯迅在《兩地書》中繪聲繪色地描述了他自己面對歧路的態(tài)度,他說:“‘歧路’,倘是墨翟先生,相傳是慟哭而返的。但我不哭也不返,先在歧路頭坐下,歇一會兒,或者睡一覺,于是選一條似乎可走的路再走,倘遇老實人,也許奪他的食物來充饑,但是不問路,因為我料定他并不知道的。如果遇見老虎,我就爬上樹去,等它餓得走去了再下來,倘它竟不走,我就自己餓死在樹上,而且先用帶子縛住,連死尸也決不給它吃。但倘若沒有樹呢?那么,沒有法子,只好請它吃了,但也不妨也咬它一口!边@里,魯迅把古代“哭歧路”的故事歸于墨子名下,是先生記憶出了錯,但他在歧路面前的那種從容樂觀、敢于選擇與義無反顧的態(tài)度,絕對不是當(dāng)年慟哭于歧路的楊朱可比的。
我常想,阮籍常常是黃昏的時候駕著車在荒原上跑,跑到?jīng)]有路的時候哭著回來,那是一種何等的悲涼啊。當(dāng)孔子為這塊土地的民眾尋找路的時候,尋找理想抱負(fù)的時候,各國的諸侯表面上非常厚待孔子,但是一談治國的方略這些葉公好龍的家伙就都友好地拒絕了。后來孔子碰到了隱士。中國古代有種人生狀態(tài)是隱士,是不食人間煙火的高人,常把“落花無言,人淡如菊”看作人的至高境界,但孔子不是,孔子是滿懷熱情的入世者。得孔子真?zhèn)餮芾锪魈手讨佳旱脑诱f過這樣的話:“士不可不弘毅,任重而道遠(yuǎn)。”孔子就是抱著入世的仁者的情懷。我們看《論語》里講得最多的是仁,“仁者愛人”,帶著拯民眾于水火,解民眾于倒懸的入世者的熱忱,為這個民族開藥方。
夫子是這個民族的尋路者。有一天,周游列國的孔子迷了路,走到河邊找不到渡口了,就讓子路去問路。兩個隱士正在耕地,“先生,請問渡口在哪兒?”長沮說:“那個拿著車子韁繩的人是誰?”(“夫執(zhí)輿者為誰?”)子路說:“為孔丘!薄笆囚攪哪莻孔丘嗎?”“是的!遍L沮說:“既然是魯國的孔丘,他那么有名氣,那么有智慧,那他應(yīng)該是知道渡口在哪里的!弊勇窙]辦法,去問另一個人。桀溺問:“你是誰?”子路說:“我是仲由!薄澳闶囚攪浊鸬膶W(xué)生嗎?”“是的。”“現(xiàn)在天下如此的混亂,誰能改變這個局面呢?你與其跟著那個人,還不如跟著我們這些人做個避世之人呢。”說完,桀溺就埋頭干活,不再理睬子路。子路沒有辦法只好回來向孔子報告,孔子嘆了一口氣說:“鳥獸不可與同群,吾非斯人之徒與而誰與?”是做個避世之人還是做個拯救者呢?這里面對立的是拯救和逍遙。我們可以這樣來理解孔子的話:鳥有鳥道,獸有獸道,人各有志,你走你的陽關(guān)道,我走我的獨木橋,你避世之人選擇的路我不走,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
孔子跟子路說其實他也很想和他們一樣,拋下天下蒼生不管,只管自己種田去,可是孔子丟不下來?鬃舆是得堅持?鬃幼叩穆罚冗@些隱士們走的路更崎嶇更艱難。明知道這個擔(dān)子重可千鈞,人是挑不動的,但孔子硬要去挑,孔子是擔(dān)當(dāng)?shù),是入世的,是憂世的。孔子有一顆熱心,拳拳之心,不避世,于是我們千年后還能聽到他的感慨:“人總不能像鳥獸那樣躲避在山林中生活啊,我不和世上的百姓生活在一起,同悲苦共欣樂,那又能和誰在一起生活呢?正因天下無道,才需要我們這一群人,如果天下有道,那我也就不參與改變它了。”
天下的人,應(yīng)該想著天下啊,所謂的以天下為己任,此之謂也。
這樣的一位老人,沒有絕望的老人,就像站在我們身邊,站在我們身后,用手撫摩著歷史的后背,他給了我們一種溫暖,一種撫慰,讓我們感到歷史的荒寒里的一絲人性的光輝,歷史的黑暗里終于為我們透出一線的光亮,歷史終于可以為自己的委屈哭出聲來,有了為歷史拭淚的夫子,偏斜的歷史開始有校正方向的機會了。
災(zāi)難是一個民族和各個人的試金石,是轉(zhuǎn)身相向,還是迎面而立?當(dāng)民族危亡的時候,有人選擇的是賣身投靠,像魯迅的弟弟周作人,像與張愛玲同居的胡蘭成,這都是中國一等一的聰明人;也有一些人選擇逃避,面對著泰山崩黃河溢,自己卻在那里逍遙。但孔子不對人生的苦難閉眼,不像有些人瀟灑地?fù)]揮手不帶走人間的一片云彩,修仙去了,訪道去了?嚯y是人生的試金石,怎樣對待苦難可以看出人生的修為,看出人生的質(zhì)地?鬃雍腿寮夷欠N“舍生取義,殺身成仁”到孟子的“雖千萬人吾往矣”,當(dāng)看到不義和不公,當(dāng)看到小人鄉(xiāng)愿,孔子是有脾氣的,鮑鵬山的一篇文章《圣人的攻擊性》說,不要以為孔子是個老好人,不是的,孔子會憤怒,孔子會罵人也會打人?鬃由眢w非常好,雖然沒有現(xiàn)代球星姚明高,也是1米90多的個子。他遺傳基因好,他父親和別人打仗,曾托起過城門?鬃右部梢哉f是力能舉鼎,舉的是中華民族這個鼎。所以為了國家走上正道,為了國家充滿正義,雖然道路崎嶇,雖然布滿荊棘,但“知其不可為而為之”。
我知道現(xiàn)在社會,談?wù)摀?dān)當(dāng),談?wù)摽嚯y是沒有多少市場與空間的,很多人在苦難前裝瘋賣傻,或者扭頭,或者轉(zhuǎn)身,或者閉眼,在苦難和擔(dān)當(dāng)面前,選擇消解的輕,拒絕受難的重,這是多數(shù)國人的特點。他們的悲憫、人文關(guān)懷哪里去了?這個社會是可疑的是有病的,好像那些在天下苦難面前卷而懷之、閉目養(yǎng)神的隱士,成了道德高尚的人,成了脫離低級趣味的人,我們要問的是:一個人之所以為人的倫理情懷哪去了?他們的道德痛苦哪去了?作為人,是應(yīng)該有自己最基本的人道精神的,在人間的苦難面前,難道我們做一個不吃不喝沒有溫度沒有憤怒,聽不到人間弱者呻吟的木乃伊?
當(dāng)孔子游學(xué)的時候來到泰山,看到有個老婦人在那哭,哭她的丈夫讓老虎吃了,兒子也讓老虎吃了,孔子問她你為什么不搬家呢?她說這里沒有苛捐雜稅,孔子憤慨地說“苛政猛于虎”,從孔子身上我們看到古代的“士”也就是現(xiàn)代的所謂知識分子身上的那種人間情懷的閃光點。孔子所代表的知識分子的形象一個是對社會的擔(dān)當(dāng),做社會的良心,對不義進(jìn)行批判;然后是理性的,分析的,不與世俯仰的,不做墻頭草。有知識并不是有智慧,真正的知識人是理性地思索,對不義的批判和不合作的精神,從孔子身上我們看到了他憤世的一面,理性的一面。
孔子的理想注定是實現(xiàn)不了的,但他以文化的力量完成了一個知識分子的另一種擔(dān)當(dāng),在廟堂并不能實現(xiàn)的抱負(fù),他用自己的文化的高度來與政治比肩,他開出以“道統(tǒng)”來對抗“政統(tǒng)”的道路。這一線法脈,從孟軻從韓愈從程顥程頤兄弟一直到朱熹王陽明,洋洋大觀。雖然有時道統(tǒng)的力道被政統(tǒng)所吸附,成了正統(tǒng)的幫閑,但道統(tǒng)里的批判的因子,是我們不能否認(rèn)的。
孔子成了一個偉大的教師,雖然他想教育的對象是那些諸侯,但是那些諸侯太專制太蠻橫,不把老師放在眼里,于是孔子的私學(xué)開始另一種文化的擔(dān)當(dāng),培養(yǎng)出一批“士”,一種有著文化獨立色彩的士人開始在孔子的滋養(yǎng)下出現(xiàn)。
我曾多次到曲阜,無論多么行色匆匆,但孔林總是必定拜謁的地方。從死看生,是最有意味的事情。
我常留意西方人的墓志銘,那些墓志銘往往言簡意賅,而東方的人墳前的碑與墓志銘卻是官本位,把官職大小羅列一個遍。記得伏爾泰死后,人們將伏爾泰的遺體安放在祭臺板下,只在祭臺板上題了幾個簡簡單單的字:“A1778V!钡隆ぞS萊特伯爵將伏爾泰的心臟保存在一只鍍金的銀盒子里,隨后,他又讓人建了一座大理石墓,專門用來安葬存放伏爾泰心臟的盒子。在墓碑上,德·維萊特伯爵讓人刻下了這樣兩句話:
他的心存放在此,他的思想遍布世界。
(孔子不是如此么?他雖然埋葬在曲阜,但他的思想早已越過國界,跨越種族,成了人類的財富。)
舒伯特告別人世時只活了三十一歲。他的朋友、詩人格里爾帕采爾為舒伯特撰寫了墓志銘:
死亡把豐富的寶藏和美麗的希望埋葬在這里了。
當(dāng)人們來到這座墓前,請你脫帽致敬。
(是啊,我們到了曲阜,到了孔子墓前,你一定要脫帽致敬啊。)
而孔子生前只能算是一個布衣。在他晚年,他感到了命運的巨幕要落下了,他看到了太多的死亡。子路死了,子路被人剁為肉醬,應(yīng)了老師說的“不得其死”,這是典型的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兒子死了,兒子孔鯉是他單傳的兒子,是根獨苗,出生時,魯哀公特送去一條大鯉魚祝賀,孔子便給兒子起名孔鯉,字伯魚?柞幰簧瑹o聞,沾染夫子的光,被宋徽宗封為“泗水侯”;安貧而樂道的顏回死了,死后連口薄棺材也沒有,一貧如洗的顏淵的父親找到比喪子還悲傷的孔子,說顏回一生都追隨夫子啊,他現(xiàn)在有棺無槨,你就用你的車子給他換一副槨吧。顏回的死給孔子帶來了絕望,哭著:“天喪予!天喪予!”
但即便如此,他卻還是沒有答應(yīng)顏回老父親最后的一個請求。但為什么孔子要保住自己的木車呢?我想是這輛車與他結(jié)下了仆仆風(fēng)塵的記憶,車就是孔子的一部分了,那上面有路途的刻痕,車子沒有了,連著他的記憶也沒有了。
這一連串死亡的打擊把夫子擊倒了。
端木賜來看夕陽中的老師了,他給暮年的老師帶來了一些周濟,夫子其時正拄著拐杖在門外看將要沉入地平線的落日,暮年的夫子問端木賜:“賜啊,你為什么到現(xiàn)在才來看我呢?”
接著便低吟了一首絕命歌,這是孔子的墓志銘么?
太山壞乎!
梁柱摧乎!
哲人萎乎!
七天后,孔子溘然長逝,葬在都城之北泗水之畔。當(dāng)時孔子下葬之墓以子貢之力只能“墓而不墳”,無高土相隆,無石碑相立;他去世后,學(xué)生們在他的墳?zāi)怪苓叄饾u聚集百余家,后來那個地方就形成一個居住區(qū)叫孔里?鬃铀篮,他的弟子們都服三年心喪。三年以后,大家互相哭泣著道別而去。向心力沒有了,文化中心和依靠沒有了,大家開始作鳥獸散,但子貢廬于冢上,凡六年,然后去。
然后去哪呢?這些弟子把人間的師道送到了歷史應(yīng)該的位置,道統(tǒng)立,則污穢和不義懼,上蒼佑之,我們還有這樣對道統(tǒng)的敬畏,這樣的敬畏入了骨則成了責(zé)任和大愛。師道尊嚴(yán)是要講的,有了尊嚴(yán),才讓無妄之徒有所懼,有所怕,有所遵循有所不為啊。
讓我再補記一下,孔子死后,儒家后學(xué)則常常在孔子墓的周圍習(xí)禮講學(xué),供奉孔子遺留下來的衣、冠、琴、書,還有車,這個傳統(tǒng)一直延續(xù)到漢代。那時雖然墳臺高筑,而孔林“地不過一頃”。在兩漢之后漫長的一千五百年歲月里,歷代皇帝的祭拜、冊封,使孔林柏、松、柞、榆、槐、楷、樸、楓各類樹木達(dá)四萬多株,林地三千多畝,真是木成林,石刻成林,墳塋成林,成為當(dāng)今世上獨異的孔林了。
現(xiàn)在我們看到的孔子墓,是一座高達(dá)5米、墳徑30米的小山丘式的墓筑。墓前巨型石碑“文革”中被北京串聯(lián)紅衛(wèi)兵的鐵錘錘成五十多塊碎片,后來立起的則是修復(fù)的了,但歷史的病灶能修復(fù)么?和尚打傘,無法無天,把一切都砸碎,把一切都踩在腳下,那是時間最大的悲哀和狂妄。
生前類似一介布衣、惶惶到處游說,坐牛車,馳霜道,頂烈日,樹下講學(xué)、道旁乞食的孔子,孕育了我們民族的文化,他如漫漫長夜的燈盞燭光,時強時弱地閃耀在歷史的深邃處。
我曾多次到孔廟拜謁夫子,有時手執(zhí)一盞菊花,對著那和藹的肖像深深鞠躬,為歷史曾對他的侮辱、對他的虧欠鞠躬,每次看到孔子和藹的肖像,感受都是米芾贊詞:孔子孔子,大哉孔子!孔子以前,既無孔子;孔子之后,更無孔子。孔子孔子,大哉孔子!
選自《作品》2013年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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