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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_盧靜

火車上的艾偉德媽媽

我要感謝讓白楊樹梢閃亮的第一縷晨曦。

在它蘊藏繁復(fù)色彩的光束召喚下，我開始閱讀《小婦人》，結(jié)識了格拉蒂絲·艾偉德，20世紀一位偉大的女性。她千里迢迢奔赴中國，曾經(jīng)在日寇炮火中，只身護送百余名孤兒翻越險峰，渡過黃河，從山西陽城開始經(jīng)歷數(shù)十天艱苦跋涉，安全轉(zhuǎn)移到西安。

掩卷，一切沉思從愛開始，也必將回歸到愛。

有一段時間，我的腦海里常浮現(xiàn)一個鏡頭：一輪旭日躍出黑夜的重重束縛，東部天空金色海洋般的背景下，兩鬢花白的勞森太太指著大門口的牌匾，上書遒勁的漢字“六�？蜅！��！俺�了鄰舍講的五福臨門外，第六福是什么呢？”她對格拉蒂絲·艾偉德說，“看，女娃，這就是我們寒愴的王宮！”

艾偉德穿越盤屈的山道，輾轉(zhuǎn)許久才抵達這里，陽城在望時，云白得真純、透徹，青翠的山谷無限延伸，優(yōu)美的寶塔高聳出城墻，恍若神話中的國度。而最初也是最漫長的旅途從英倫半島開始，火車穿過大雪茫茫的西伯利亞荒原，她離開了親人與所有熟悉的事物，突然被拋到完全陌生的世界，艾偉德緊握住小水壺，一個聲音對她說：向前走，格拉蒂絲，離中國越來越近了！哦，她左手食指下意識地按住右手，火車是開往中國的，她的一個心愿揣入那么久，要到遙遠的中國傳播福音。那是戰(zhàn)爭烏云籠罩的年代，俄國與日本正在中國東北一帶交火，火車涌上越來越多的士兵，用粗野而曖昧的目光瞧著一個孤身遠行的女子。當(dāng)士兵們都消失的時候，站臺一片黑暗，火車事實上被拋棄在荒野了。她只好扛著沉重的包裹返回前一站，疲憊至極的格拉蒂絲·艾偉德蜷縮在雪地上的幾只矮木箱——她的行李中，只是一個渺小的黑點，隨時都會被罕見的雪原奇景吞噬。

艾偉德活了下來，在兵荒馬亂的二戰(zhàn)期間，一次次闖過了死神的魔掌。若不是如此，后來在中國北方一個偏僻山區(qū)里，被艾偉德媽媽一個人歷盡艱難護送到西安的孤兒，素蘭、九分……的命運就會被改寫，苦難的孩子們，很可能早已斃尸荒野，或者被日寇無情焚燒的小鎮(zhèn)與村莊。若不是如此，許多愛的故事就不會發(fā)生，在晉東南的陽城，為纏足女人放腳，為國軍搜集情報……她憑借愛派生的勇氣與理解，平息監(jiān)獄暴動后，被一位犯人稱為艾偉德，艾偉德的名字就傳開了，后來，她才知道意為“有德行的人”。對普世之愛的贊美啊，會讓任何詞語都顯得蒼白，讓人感受到語言的局限，卻又盼望使用更豐富的言辭去表達，撰寫更多的文章去傳布四方。

跨越六�？蜅５拈T檻

好吧，讓我跨過六�？蜅５拈T檻，把目光投向更廣袤的時空。

在今天，危機與希望前所未有地并存的地球村——一個“人，必須認識你自己”的時代里，回望近百年前，東西方文化激烈沖突中一個愛的故事，將激發(fā)我們更深刻的思考，去追問人類的苦難與福祉。

許多世代以來，人，都是這樣追問的。今天卻是不僅好奇，而且必須去不懈追問了！

我隱約看到，曠野上走來一支長隊，野獸的嗥叫聲中，男人挽著弓，采野果的女人彎腰扯著孩子艱難前行，腳底磨出血來，道路如此漫長，一隊人卻矢志不移地移動，攀援崇嶺，繞出荒廢的古城垣，向每一輪噴薄的旭日發(fā)出歡呼。有一天，他們發(fā)現(xiàn)自己佇立懸崖上，抬頭是一片蔚為壯觀的迷人景象，低頭卻是萬丈深淵。他為自己的偉大歡呼，卻又失蹤者般地暈眩，伸手想攥緊什么，比如一束拯救的淡金色光線，可是，他痛苦地發(fā)現(xiàn)更加不認識自己了，他人，自我，全都長著陌生的臉孔。撲朔迷離的霧罩下來，他孤獨、驚恐而不知所措……怎么會呢？他們面面相覷，雙手握住原子核，爭霸思維卻陳舊地占據(jù)著大腦——那個人，有了毀滅自己與地球的能力，卻依舊醞釀著戰(zhàn)爭。但是他已經(jīng)望見了災(zāi)難的深淵，我必須找回“我”，更徹底地認識自己了！他想，因為必須抉擇了！可以說，這個時代要求每個人都是哲學(xué)家，都處于覺醒中，將“哲學(xué)”一詞詮釋為不是智慧，而是愛智慧。

誰想過格拉蒂絲的“戰(zhàn)爭”呢？她只同自己的內(nèi)心發(fā)生戰(zhàn)爭，而把深愛送向人間，變成艾偉德媽媽，與她擦肩而過的人，碰觸到柔和而強大的光芒。

恰似艾偉德媽媽超越國界的愛，他還意識到，一個人認識“我”要盡可能地突破時代、民族與地域的限制……“我”怎么去認識呢？他想，我要乘坐磁懸浮列車，要通過無線網(wǎng)絡(luò)穿越千山萬水，去認識不同的“我”，我還要認識深邃的歷史長廊那一頭的“我”，因為沒有歷史，現(xiàn)實就會荒誕不經(jīng)，恍若虛無縹緲的煙，因為研究歷史就是研究人性——驚訝地發(fā)現(xiàn)人如何在歷史進程中塑造自身，實現(xiàn)創(chuàng)造——其實每個人的記憶里都有一條河，所有花朵沉睡與蘇醒的河，河上的光芒，是一種永志不忘的記憶所發(fā)出的莊嚴光輝。其實，我們每天都游在河心，回憶著人類的過去，懷著希望與恐懼遙望未來。

讓我從艾偉德媽媽，追溯到基督教形成的年代，追溯它植根的猶太、希臘、埃及、巴比倫以及文明出現(xiàn)之前更古老的淵源，同時，跨越碧波浩渺的大洋，看看地球上其他地區(qū)，同時發(fā)生了什么。阿姆斯特朗的《軸心時代》一書受到歡迎，顯示了現(xiàn)代人內(nèi)心的渴望，似曾相識的聲音從璀璨星空傳來，是的，就在我們身邊，天地萬物恢宏而和諧的交響樂中，我們聆聽著祖先的智慧，前人對靈性的修持。

事實上，我們內(nèi)心的渴望如此強烈。

“我被嚇壞了！”帕斯卡爾在那里失聲喊道，今天的“我”發(fā)現(xiàn)這個龐然大物——物理宇宙不認識自己。這不只是令人恐懼的廣袤，而是“沉默”，是宇宙對于人的渴望的漠不關(guān)心，“我從哪里來，要到哪里去？”他的喃喃自語才出口，就被極度孤獨、沉默與荒誕吞噬了。他，忽略了什么……生命不再神圣，天空不再高潔，大地也不是深深眷戀的母親了。歷史學(xué)家湯因比說，對于自然懷抱里的資源，今天只有一個目標：通過一些人機械性地合作，把原材料源源不斷轉(zhuǎn)換成商品，而對人的后果，反倒是無所謂了。本末的顛倒，他早已習(xí)以為常了。而伊利亞德特別重視“宗教史”研究對于現(xiàn)代社會的意義，他說，現(xiàn)代人將自己的世界去神圣化了，甚至不無諷刺地稱：“徹底的世俗世界、全然的去神圣化的宇宙，可謂人類精神歷史中的一大新發(fā)現(xiàn)”，應(yīng)當(dāng)深化對于人類本性，特別是自身所處世界的認識，建立一種“新的人道主義”。

和風(fēng)習(xí)習(xí)的靜夜，我總想起艾偉德媽媽，掏出衣兜里僅有的幾毛錢，收留了一個孤苦的小姑娘。

想起那個被日本兵用槍托狠砸的瘦弱女人，張開雙臂保護著一群中國孤兒。

那個險峻的山道上，“一個也不能丟下”，一定要把孩子們?nèi)�部護送到西安的金發(fā)碧眼的小婦人。

那個六�？蜅＠铮�使騾夫們不再唱著淫穢小調(diào)，豪飲聚賭，而唱起清亮圣歌的艾偉德。

如果她迎面走來，一定使我自慚形穢。

她一定在更多寧靜的夜晚仰望，最困頓的時刻諦聽……而我想起麥克斯·繆勒在《宗教的起源與發(fā)展》中曾引用的一段話，感人至深：“我們感到對世界的絕對依賴，但絕非說它是蠻橫無理的力量……它是秩序和規(guī)律、理性和善，我們以愛的信任將自己托付于它……自尊和謙卑，歡樂和服從，所有這些為了那個存在而產(chǎn)生的情感都融合在我們心里�！�

格拉蒂絲·艾偉德在對星空的仰望與諦聽中，來到北中國一個貧窮的山區(qū)，每個危險的時刻，每個勞碌付出的日子對她來說都充滿了價值。甚至，自己也難以置信，生命會涌冒出如此閃亮的噴泉，那是隨著麥子、玉米的青黃，季節(jié)緩慢的輪回，孤兒們的成長，才能體驗到的深刻幸福。

他者的空間

小婦人艾偉德，讓今天知道她的中國人緬懷。

遺憾的是，還有更多的人沒聽說她的故事。近一個世紀了，陽城人不知道，山西人不知道，中國人不知道，炮火紛飛中，許多人無暇顧及的苦難孤兒，被一個遠渡重洋的小婦人，舍命收留與保護著。

來東方的教士眾多，小婦人艾偉德，卻讓今天知道她的中國人追思。她的心里沒有膚色，只有愛，只有長著小天使翅膀的孩子，她來到當(dāng)時貧弱的中國，卻懷著親人一般的感情，在那樣惡劣的環(huán)境下，自豪地撕毀英國護照，加入了中國國籍。

電影《六�？蜅！分�，格拉蒂絲·艾偉德還在英國做女傭時，就悄悄閱讀主人家里介紹中國的書籍。不同文明互相的了解與溝通，在今天顯然更加迫切，成為我們內(nèi)心的渴望。但是有一個前提，恰如《追尋文明的起源》著者邁克爾·伍德所言，要站在平等對話的立場上，在西方文化侵入并擴張到全球的時代，平等對話尤為重要。他善意地提醒，西方能向東方學(xué)習(xí)的重要一點，便是給他人留下一個空間。

艾偉德媽媽，在黃土地上留下大愛的故事，是一個難能可貴的平等對話者。晚清以來，天崩地裂，西方的堅船利炮摧開了中國的大門，國人遭受的心理沖擊是可以想象的，從天朝大國的意識中覺醒，在萬國林立中學(xué)習(xí)掃描與研究他人。中國人在最初粗暴推翻自己的一切傳統(tǒng)后，早已痛定思痛，平等對話，才能真正明白向西方學(xué)習(xí)什么，人類彼此之間如何去認識“我”。這樣有益的思考，一生都應(yīng)該進行，生命本身是一個運動過程，對像我一樣平凡的人來說，也許學(xué)識有限，但重要的是你的心中涌冒一連串問題，你在學(xué)習(xí)，你在關(guān)注，你在思考。

艾偉德媽媽偉大的愛，無疑是讓每一個人深受感染的，為了不能忘卻的記憶，只有激發(fā)我們更認真地思索，對歷史學(xué)家湯因比指出從基督教繭殼中誕生的西方文明，我們自身的文明，以及地球上其他文明的果實，學(xué)習(xí)品嘗、比較與剖析，才能夠更深入地去熱愛生命。

我想梳理自己的感受，它可以督促我進一步去學(xué)與思。西方形神二分，中國形神不離，但人類對永生根深蒂固的渴望是同一的，二分則希冀靈魂在天國的安寧，不離則此岸即為彼岸，通過立功、立德、立言在現(xiàn)世傳遞生命大美的光輝，如錢穆先生所言，中國的人文一元論，把平實深厚的做人道理推廣到天下的極致觀。每一種文明都是“上帝”的探索，都有自身存在的不容忽視的價值，都會激發(fā)對生命意義的不懈追問。在此基礎(chǔ)上，從個體與社會、性善與性惡、自由與平等、變革與傳承、邏輯與直覺、分析與合一、定義與言難盡意……各種角度審視蔚藍色星球上的“我”，除了時代對每個人的要求外，是多么使人興味盎然而深深震蕩自我的生命內(nèi)核啊。

閱讀六�？蜅Ｅc20世紀40年代同時發(fā)生的故事，跨過門檻穿越時空，讓我們面向更多層次的問題吧。

讓人銘記的永遠是普世之愛，這可以追溯到塑造了今天的“人”的軸心時代，那也是充滿精神危機的歷史轉(zhuǎn)折點，不同地域都在對傳統(tǒng)的重新詮釋中，尋找救世之道，并提出了各自的解答。當(dāng)我們同時思考另一個歷史的岔道口上，近代西方，何以首先實現(xiàn)現(xiàn)代化時，除了許多其他的原因，也許會在基督教的起源與教義中，發(fā)現(xiàn)對勞動的尊重，這在古典時代是十分獨特的�？梢耘c同時期的羅馬對比，當(dāng)時發(fā)明了一種機械，但是羅馬有權(quán)威的人說，停止吧！給奴隸們留下謀生的飯碗！顯然科研的成本高于使用奴隸的成本。中國史籍里，同樣記錄著對工匠的歧視。公元前四千年人類發(fā)明了制陶、輪子、犁、對風(fēng)力與畜力的使用……那是至今難忘的發(fā)明爆炸的時期，然而踏入文明門檻后，貴賤等級卻限制了實用技術(shù)，思想者與勞動者是分離的�；�督教認為勞動即修行，修道士首先成為指甲里藏污納垢的知識分子，中世紀的歐洲人驚嘆于東方的宏偉建筑與華美的奢侈品，而東方先覺的人，卻發(fā)現(xiàn)了西歐的實用工藝。

艾偉德媽媽伏在逶迤的山脊上，為了給中國軍隊送情報，有時一天只抓一把煮熟的青草充饑，抗戰(zhàn)中她保護孤兒、搶救傷兵與難民，各種艱苦的工作都做……也許，你會隔著縹緲云煙遙遙思索，基督教還未成為羅馬國教之前，為何會發(fā)展到相當(dāng)?shù)囊?guī)模，信仰堅定（但伴隨的宗教不寬容與圣戰(zhàn)式的狂熱，是讓人驚駭?shù)模�、道德純潔、凝聚力是重要的，危難中只有基督徒在城市的街頭艱苦救護，傳遞大愛。自然，作為一名女性，對基督教的普世之愛，我還感受到了淵源古老的對女性的尊重。

艾偉德媽媽曾目睹陽城的古門樓，坍塌于日寇的炮火。那種建筑形式所代表的人與自然高度的和諧，是中國文明對人類的現(xiàn)在與將來，做出的偉大貢獻�！蹲穼の拿鞯钠鹪础分�者也認為，從蘇美爾開始，文明與自然間就出現(xiàn)了斷裂，并且影響了后世的西方文明，他甚至批評培根對自然主人般攫取的言論，當(dāng)今環(huán)境、資源與人之間無比緊張的關(guān)系，使不少西方學(xué)者認為，要到東方尋找補救。人文不能不對抗自然，但人文又不能不回歸自然，生活在與宇宙同構(gòu)的格局中是幸福的，那是無比親切的歸屬，在一個資源有限的世界中，也必須遏制我們的欲望。

上善若水，厚德載物。1582年，利馬竇來到中國，對中國人的不好戰(zhàn)、不尚侵略與信仰自由大為驚異，仁者無敵，天下和而不同，我們會發(fā)現(xiàn)，中國的儒家與道教都是主張融通的。事實上，佛教也不是倚仗武力，而是憑借其自身的吸引力，由愛好和平的旅行者與移民慢慢傳播開的。而基督教式普濟主義所伴隨的不寬容，宗教史家伊利亞德認為源于猶太雅赫維崇拜對復(fù)仇與懲罰之神的信仰，《全球通史》的著者認為，西方的入侵全球，在新的智力水平、經(jīng)濟、技術(shù)、商業(yè)的進步，與民族君主國興起之前，首先源于基督教的擴張主義。葛兆光先生說，中國要反思的是自己的弊端，而不是盲目崇外，將堅船利炮代表的價值當(dāng)作評判一切文明的標準。邁克爾·伍德則寫道，當(dāng)前面臨的地球和精神危機，是由西方引發(fā)的，為了避免災(zāi)難，個人主義、競爭、攫取、始終向外拓展的西方，要學(xué)會同他人平等對話。在經(jīng)過毀滅性的20世紀后，中國、印度……偉大的可供選擇的各種文明，愈益迫切地表達自己，它們代表地球上絕大多數(shù)人，如同雨林之于生命，這些文明就是“精神雨林”。

還在中國飽受屈辱的年代，小婦人艾偉德就是一個可貴的平等對話者。她甚至眷戀著東方的大河與渾厚熱土，她在臺灣逝去時，選擇將頭顱安詳?shù)爻�向大陸�?

她瞳孔里愛的光芒，今天與之對視，還是那么濃厚。

書籍和電影一遍遍講述著她的傳奇，但是對艾偉德來說，這都是無關(guān)緊要的，如果她還活著，最重要最想做的一定還是急匆匆地，走在中國的田埂上、小巷里、店鋪邊，一定還是大雪紛飛的夜里，泥爐火紅，擁抱著純潔而苦難的孩子，開辟愛的桃源。她最終倒在了夢境中的泥土上。

艾偉德媽媽逝去了，讓知曉她的中國人緬懷。她保護的孤兒有的已作古，有的蒼髯白發(fā)，又瞧著自己的孩子，進入一個需要抉擇的時代。也許思索是無盡的，但是一切，都將回歸艾偉德媽媽向我們呈現(xiàn)的博大的愛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