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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節(jié) 錢鐘書是“御用翻譯”嗎  

文_錢之俊

國內一些論壇討論錢鐘書的翻譯水平時,有人以“御用翻譯”來稱呼1949年后的錢鐘書,言語中不無譏諷。一位以學術研究與文學創(chuàng)作聞名于世的學者、作家,為何被冠以“御用翻譯”的頭銜呢?這還得從他1949年后參與的一系列翻譯工作說起! 

翻譯《毛澤東選集》  

1949年8月26日,錢鐘書從上;氐介焺e十余年的清華園。他在清華很受重視,工資比余冠英、吳組緗等都高。但他在清華只工作了一年,1950年仲夏,清華同學喬冠華來找他翻譯《毛澤東選集》(以下簡稱《毛選》),把他借調到“中共中央毛澤東選集英譯委員會”工作。據(jù)說當初喬冠華是找費孝通參加翻譯的,而費表示,自己的英譯水平恐不足勝任,于是推薦錢鐘書擔當此事。消息傳出,一位住在城里的老相識,清華校慶時過門不入,現(xiàn)在卻馬上雇了人力車專程來祝賀。錢鐘書惶恐地對楊絳說:“他以為我要做‘南書房行走’了。這件事不是好做的,不求有功,但求無過!保ā堵牀罱{談往事》,三聯(lián)書店2008年)

錢鐘書并非中共黨員,為何會被調去擔任這一具有政治意義的工作呢?除了自身專業(yè)技術水平高,喬冠華的舉薦自然是關鍵。對錢鐘書一直比較關心的另一位清華同學胡喬木,時任中宣部副部長兼新聞總署署長,同時也是《毛澤東選集》出版委員會成員,他的作用也不能忽略。此外,正如何其芳所言,中央對錢是經過嚴格審查的,黨對他是了解的,信任的。還有一種說法,選擇錢鐘書參與翻譯《毛選》,是因為他出身牛津,受過嚴格的牛津語音訓練,文字風格稱得上是“noble”(雍容大雅),最合于主席的氣魄、風度。

《毛選》英譯委員會辦公處設在北京西城堂子胡同,開始參加英文翻譯的有金岳霖、錢鐘書、鄭儒箴、王佐良等人,還有史沫特萊、愛潑斯坦、愛德勒等一批外國專家,一年以后,只剩下錢鐘書和幾位年輕助手。錢鐘書平時就住在城里,一般周末才回校住,并繼續(xù)指導他門下的研究生!睹x》英譯委員會的主任是1924年畢業(yè)于清華的徐永煐,他非常欣賞錢鐘書,笑稱錢是自己的“officewife”(辦公室伴侶)。兩人共事最久,由于合作愉快,后來由上下級成為要好的朋友。

從1950年7月至1954年2月,錢鐘書一直從事《毛選》(前三卷)的英譯工作,“始終地和全面地參加了初版稿和舊改稿的工作”,這項工作正如他自己說的——“并不是那么好做的”!睹x》的英文翻譯與中文原文的編輯在同步進行,原文在編定過程中不斷修改,英譯也不得不跟著變動,往往是一篇已經定下來的譯稿反復地改個不停。另外,也存在認識不一致的情況,楊絳說:“好在鐘書最順從,否了就改,他從無主見,完全被動,只好比作一架工具。不過,他工作還是很認真的!薄扮姇诠ぷ髦锌偸呛荞Z良地聽從領導;同事間他能合作,不冒尖,不爭先,肯幫忙,也很有用!保ā段覀冐怼,三聯(lián)書店2003年)錢鐘書做事認真,辦事效率卻不低,別人干一天的活他半天就能干完,甚至兩個小時就干完;省下來的時間就偷空看書。他甚至認為《毛選》英譯委員會的最大好處是“人少、會少”,搞運動也聲勢不大,有時間讀書。

在這期間,1952年全國高校院系調整,錢鐘書雖還在城內,但已被調入文學研究所外文組。文研所的編制、工資屬新北大,工作則由中宣部直接領導(1956年正式劃歸中國科學院哲學社會科學部)。1954年2月,翻譯《毛選》工作告一段落,錢鐘書回到文研所工作。1957年“反右”時,在所內的“拔白旗”運動中,除《宋詩選注》受到“缺席”批判外,他本人并沒有被打成右派。1960年夏,《毛選》第四卷英譯工作開始,1961年春完成。錢鐘書沒有參加第四卷的翻譯工作,但做過“潤色”。

《毛選》的英譯分為翻譯和定稿兩個階段。1958年初到1963年,錢鐘書成為英譯《毛選》定稿組成員。據(jù)說,這是胡喬木推薦的。徐永煐寫于1962年3月的《關于英譯毛選稿再次修改問題》的請示報告,提出對前三卷“英譯舊改稿”的修改工作,“建議由程鎮(zhèn)球、SOL(即Sol Adler,中文名愛德勒)、錢鐘書三人組成咨詢小組,專責整理歷次修改建議”;在介紹錢鐘書時,他寫道:“(錢)漢文英文都很好,特別是始終地和全面地參加了初版稿和舊改稿的工作。文學研究所現(xiàn)在讓他每星期在翻譯組工作兩天。他只能參加一部分稿子的校改。又因為陷于會議,更不能發(fā)揮全面和深思熟慮的作用。如果把這三人擺到一起,擔任全面、細致的衡量性的工作,則能收政治和技術、英文和漢文、舊人和新人結合的效果。”錢鐘書大概是作為“技術”、“舊人”的一方被“結合”進去的,至于“英文漢文”兼擅于一身,比之程、SOL兩位似更具優(yōu)勢,而“始終地和全面地參加了初版稿和舊改稿的工作”,則是無人可比了?梢娝谡麄《毛選》翻譯工作中的地位和作用。(《〈毛澤東選集〉英譯內情點滴》,《悅讀》2007年11月)  

翻譯毛澤東詩詞

1963年英譯《毛選》的定稿工作一結束,1964年,錢鐘書又成為“翻譯毛澤東詩詞五人小組”成員,任務是修訂或重譯已經翻譯的全部毛澤東詩詞,最后出單行本。

這“五人”的另外四人是袁水拍、喬冠華、葉君健和趙樸初。袁水拍當時是中宣部文藝處處長、《詩刊》雜志編委,葉君健是英法文版《中國文學》主編。在“五人小組”成立前,外文出版社已出版了由安德魯·博伊德等譯的《毛主席詩詞》英譯本,但譯文并不令人滿意,袁水拍還特別撰文批評。葉君健是《毛主席詩詞》英譯本的組織者和參加者,他向有關領導部門建議成立一個毛詩英譯定稿小組,由袁水拍任組長,喬冠華、錢鐘書、葉君健作為成員。錢鐘書與葉君健主要做翻譯和譯文的潤色工作,袁水拍與喬冠華主要負責對原作的解釋和對譯文的斟酌。有關部門同意了這項建議。為了全面修訂舊譯并翻譯新發(fā)表的詩作,后來小組又增加了詩、詞、曲名家趙樸初作為成員,并請英文專家蘇爾·愛德勒協(xié)助譯文的潤色工作。工作地點在中宣部三樓會議室。

翻譯期間,喬冠華經常用他的汽車送錢鐘書回家,也常到他家坐坐,說說閑話。葉君健曾回憶錢鐘書在“五人小組”中發(fā)揮的作用:“所幸我們小組中有趙樸初那樣著名的詩人和錢鐘書那樣有修養(yǎng)的詩評家,這樣,我們最后譯文的‘風格’,還基本上能達到一致認可的程度!保ā段膮R報》2008年5月6日)

“文革”開始后,翻譯毛澤東詩詞的工作暫時停止,錢鐘書此時才真正嘗到運動之苦。1966年8月,他被群眾“揪出來”成了“牛鬼蛇神”,被打成“資產階級反動學術權威”。1969年5月,革命青年夫婦搬進他們家合住,不久,錢鐘書被下放干校。1972年3月從干;貋砗螅c合住者發(fā)生爭執(zhí),被迫“逃離”原房子而暫住北師大,大病一場,差點送命。最后,他遷入學部七號樓一間不大的辦公室。翻譯《毛澤東詩詞》的后期工作就是在這間屋里完成的。

1974年11月,江青要求“五人小組”繼續(xù)翻譯《毛澤東詩詞》的工作。也有文章說,是周恩來調錢鐘書參加《毛澤東詩詞》英譯工作的,主要目的是怕他被下放干校折磨而死。翻譯期間,由于錢鐘書年初才大病,他要求“足不出戶”。翻譯小組成員不得不每天來陋室工作!叭~君健不嫌簡陋,每天欣然跑來,和鐘書腳對腳坐在書桌對面。袁水拍只好坐在側面,竟沒處容膝。周玨良有時來代表喬冠華。他擠坐在鐘書旁邊的椅上……幸好所有的人沒一個胖子,滿屋的窄道里都走得通。毛主席詩詞的翻譯工作就是在這間陋室里完成的!保ā段覀冐怼罚┰膸状蜗敫纳乒ぷ鳝h(huán)境,換個大點的房子,江青也同意他們搬到釣魚臺工作,但錢鐘書不愿意。

1976年“五一”節(jié),《毛澤東詩詞》英譯定稿本由外文出版社正式出版。這個英譯本,后來成了接著出版的法、德、日、意、西和世界語等幾種譯本的藍本! 

“革命者”不敢對錢鐘書“太革命”

1949年后,錢鐘書從擔任《毛選》翻譯工作開始,就一直從事和政治關系密切的譯事,他本人因此確實受到了一些積極影響和不一般的待遇。1957年的“反右”風潮中,錢鐘書在1956年“黑材料”的風波下,居然有驚無險,很大程度上就得益于他的“毛選翻譯”、“外事翻譯”等身份。

錢鐘書政治地位的抬升也是顯而易見的。從“上調”翻譯《毛選》一開始,他的政治地位就顯然比同類知識分子要高。這一“上調”固然是因為他精湛的外文水平令高層不能不格外重視與重用,無形中也大大提高了錢鐘書作為技術專家的業(yè)務地位。柳鳴九就說道:“不論錢、楊主觀上是否有不問政治甚至有意疏遠政治、清高超脫的傾向,但這件事卻使得他們實際上進入了比較高層的政治領域。語言業(yè)務上對錢鐘書的重用,首先就表明了政治上的信任,而他在這個工作崗位上的長期任職,而且在定稿工作中愈來愈重要的地位,也證明了他盡心盡職,為政治服務的良好態(tài)度,以及他這種服務的優(yōu)質優(yōu)量,這就使得他完全成為了共和國真正的一級專家,成為黨與政府所重視的‘國寶’!保ā丁昂擦衷骸眱韧狻罚L江文藝出版社2006年)

在當時的政治環(huán)境下,因為這些特殊的經歷,不僅使錢鐘書避過了風頭,還享受到了同時代很多知識分子無法享受的待遇。1958年知識分子下鄉(xiāng)改造,錢鐘書于12月初下放昌黎,到次年的1月底就回來。從1958年初到1963年,他是英譯《毛選》定稿組成員。此時“三年饑荒”已開始,錢鐘書回來后,因1959年文學所遷入城內舊海軍大院,這年5月他們家也遷居東四頭條一號文研所宿舍。房子比以前小,只一間寬大的辦公室,分隔為五小間,但并不擔心吃飯問題,一家人常出去“逛市場”、“吃館子”。楊絳說,因為一同為英譯《毛選》定稿的有外國人,他們還“常和洋人同吃高級飯。他和我又各有一份特殊供應。我們還經常吃館子。我們生活很優(yōu)!。(《我們仨》)。上世紀50年代,錢鐘書每年都會收到“五一”、國慶觀禮的邀請。1962年8月14日,他們又遷居干面胡同新建的宿舍,有四個房間,還有一間廚房、一個衛(wèi)生間、一個陽臺,他們新添了家具,住得很“寬舒”。有回憶說,翻譯《毛選》期間,吉林通化市給毛澤東送來一批葡萄酒,中宣部給了每位干部一瓶好酒,錢鐘書也得到一瓶。

“文革”中錢鐘書雖也遭到不幸,但萬幸的是沒有被抄家,還可以繼續(xù)寫日記,做筆記,并完整保存下來!拔母铩苯Y束初始,他就拿出了皇皇巨著《管錐編》,這是其他知識分子做不到的。故有學者總結道:“因為他曾翻譯《毛選》和《毛澤東詩詞》,‘革命者’念其‘革命’貢獻不敢對他太‘革命’!薄 

錢鐘書是“御用翻譯”嗎  

1998年12月,錢鐘書去世。他在1949年后所做的這些翻譯工作,被官方再次提及并放大。時任中央政治局委員、中國社會科學院院長、黨組書記的李鐵映在《人民日報》撰文懷念錢鐘書:

自50年代以來,錢鐘書出色完成了黨和國家委托的工作。早在1950年他就參加了《毛澤東選集》英譯委員會,并翻譯了《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1960年他又參加了《毛澤東詩詞》英譯定稿小組的工作,斷斷續(xù)續(xù)直到“文革”開始受沖擊“靠邊站”,工作才停頓下來。到1972年,他從干校返京后又于1974年參加了英譯工作,終于使《毛澤東詩詞》英譯本得以出版。在將毛澤東著作推向世界的工作中,錢鐘書發(fā)揮了重要而獨特的作用,但他從不以此為耀,宣示他人。(《深切緬懷學術文化大師錢鐘書》,《人民日報》1999年12月16日)

“文革”結束,錢鐘書擔任中國社科院副院長,還連任了幾屆全國政協(xié)委員、常委,也都說明官方對他這位非黨學者的另眼相待。那么,錢鐘書是否真如有些人評價的,是“御用翻譯”呢?實事求是地說,這個稱呼并不恰當。

其實,這些翻譯工作只是集體工作,是政治任務,并非他的本職工作。如果說錢鐘書翻譯《毛選》與《毛澤東詩詞》“是最重要的學術活動”,這種認識與實際情況是存在偏差的。楊絳一再強調,“這么多年的翻譯工作,都是在中央領導下的集體工作。集體很小,定稿組只二三人,翻譯詩詞組只五人”。徐永煐的傳記中就說:“《毛選》英譯是集體勞動的成果,凝聚了當時國內最高水平翻譯家的智慧和心血!痹谟⒆g《毛選》小組中,錢鐘書一直是以英語專家的身份被肯定的。楊絳也說:“鐘書從未把翻譯《毛選》和以上這類任務當成自己的本職工作,在他自己填寫的個人履歷中,從未寫入以上經歷。”“都是有關部門向鐘書所在單位借調的!睕]有當成本職工作是真,但錢鐘書在填寫履歷時,并不回避這段經歷。如1955年,錢在填寫中國作協(xié)會員表時,在“近三年來有何新作”欄寫道:“自1950年7月起至去年2月皆全部從事《毛澤東選集》英譯工作(現(xiàn)在尚部分從事此項工作),故無暇顧及其他活動!

像這樣錢鐘書在簡歷中寫譯《毛選》的事,在以后幾乎沒再見到。他并不希望自己因此而被記住,而是盡量淡化此事,更不要說以此為炫耀的資本,向組織提要求。這一點和解放后郭沫若、馮友蘭等人的表現(xiàn)有巨大差別。翻譯《毛澤東詩詞》期間,很多人寫“鑒賞”類文章,連毛澤東自己都認為“注家蜂起,全是好心”。有錢鐘書的傳記作者稱,錢鐘書是很有條件寫的人,但在阿諛奉承之風盛行之時,錢鐘書一反時流,不著時文,不發(fā)時論,仍墨守學術獨立的立場。“文革”后,錢鐘書對這些經歷更有意輕描淡寫。1979年,他隨中國社科院代表團到美國訪問,余英時向他求證是否如外界所說是毛澤東的英文秘書。錢鐘書說,這完全是誤會,大陸曾有一個英譯《毛澤東選集》委員會,他是顧問之一,其實是掛名的,偶爾提供一點兒意見,如此而已。自己沒有做過毛的秘書,也沒譯過毛澤東的“哲學”著作。(余英時《我所認識的錢鐘書先生》)余英時道:“他說不是那么回事,他翻譯《毛選》也沒做什么事,只是別人翻譯的,他來看看!薄八恍i啠磪⑴c譯事,翻譯的另有其人!

新中國成立初期,國內一般性專業(yè)人才極其缺乏,大學者從事與國家有關的諸如翻譯這類事,其實是很正常的。那時,參加《毛選》、《毛主席語錄》和《毛澤東著作選讀》等各語種翻譯的專家學者難以計數(shù)(《毛選》前三卷約有三十多種語種的翻譯版本),錢鐘書也只是其中之一。在當時的大環(huán)境下,從事這類工作是非常榮耀的,有些專家學者還積極主動要求參加,如翻譯《毛選》第五卷時,年過六旬的北京大學著名英語教授李賦寧是工作開始后又自己主動申請來參加的。

1956年9月15日至27日,中共八大在北京召開。錢鐘書再次被抽調到中共八大翻譯處擔任外事翻譯。這次調來的還有北京各大學的著名英語專家,有楊周翰、李賦寧、吳興華、王佐良、周玨良、許國璋、吳景榮等人,南京大學副校長范存忠教授也在其中。翻譯處設在動物園附近的西苑大旅社,錢鐘書住在北大,每天搭公交車上下班。后來工作緊張,他們就都在那兒過夜了。參與翻譯的巫寧坤回憶:“我們的工作繁重,翻來覆去翻譯一稿又一稿的政治報告,還有數(shù)以百計的代表發(fā)言,字斟句酌,唯恐犯‘政治性錯誤’。有時我們還加夜班。這么多的高級知識分子,其中絕大多數(shù)是從英、美的著名學府或國內的教會大學畢業(yè)的,都心甘情愿為共產黨的會議效勞,這足以顯示共產黨改造知識分子的成功。同時,這些年富力強的學者在當時相對寬松的政治氣氛中感到自由自在,雖然大多數(shù)人仍然遵循‘明哲保身’的古訓!保ā兑坏螠I》)國慶前大會閉幕,錢鐘書和王佐良、巫寧坤奉命留下來,對全部會議文件的英文譯文再次加工定稿,三人合用一間辦公室,一周工作六天,直到11月中旬。

從巫寧坤的回憶可以看出,中共八大時大批教授做外事翻譯,他們的心情是愉快的,是心甘情愿的。巫寧坤在八大之后的國慶游行中,被邀請到觀禮臺,學院為他有幸參加國慶觀禮而感到自豪,有些同事甚至感到羨慕。曾參加過《毛選》翻譯的人回憶說:“作為一個翻譯工作者,當時如果能參加《毛選》翻譯工作,自己會認為是莫大的榮譽,而別人則會投以羨慕的目光,所以這些同志都是帶著一種深深的自豪感在兢兢業(yè)業(yè)地、一絲不茍地投入工作,無一懈怠者,而且環(huán)境氣氛也不容許有任何懈怠者!

確實,在當時的情況下,沒人敢懈怠黨和政府交給的任務,正當盛年的錢鐘書難以說“不”。錢鐘書在解放后非!白R時務”,少說話,多做事,在得到信任做翻譯工作期間,更是謹言慎行,如履薄冰,“不求有功,但求無過”。據(jù)許淵沖回憶,錢鐘書在英譯《毛選》工作中,和金岳霖他們比起來,也不怎么顯得出眾,平時很謙虛。1953年,翻譯《毛選》期間,友人鄭朝宗到其工作處看望他,他出示了一首新作,其中有一聯(lián)云:“病馬漫勞追十駕,沉舟猶恐觸千帆。”焦急不安的心情躍然紙上。(《不一樣的記憶:與錢鐘書在一起》)巫寧坤回憶1956年中共八大期間,有一天,他看到一篇國家領導人的發(fā)言,覺得文字累贅,很難譯成像樣的英文,隨口大聲說:“你拿這種呆板的文章怎么辦呢?”錢鐘書馬上把一個手指放在嘴唇上噓了一聲。巫說:“當時‘雙百’方針甚囂塵上,我沒想到以語多鋒利聞名的錢先生竟會如此謹小慎微,心里很不以為然。不過一年多以后,我就以言獲罪,從此和錢先生一別二十余年。深夜捫心,想當年少不更事,自作自受,辜負了錢先生對我愛護的一番情意。”

在1949年后所有的這些翻譯工作中,最重要的要數(shù)最先翻譯的《毛選》了。那么,錢鐘書對此的態(tài)度究竟是怎樣的呢?從現(xiàn)有的回憶文字看,他對這項工作還是非常認真的,但他的內心卻另有一番想法。1956年1月,中共中央召開全國知識分子問題會議,周恩來在會上作了著名的《關于知識分子問題的報告》。為參加這次會議,參加者特別是與知識分子有關的部門,都為會議準備了詳細的材料,當時高等教育部在一份關于北京大學的調查報告中,對當時北大的知識分子進行了政治分類。報告中提到當時北大的一部分“反動教授”,特別點到了錢鐘書,說他在解放后一貫地散布反蘇、反共和污蔑毛主席的反動言論。1952年,錢鐘書在《毛選》英譯委員會時,有人建議他把《毛選》拿回家去翻譯,他說“這樣骯臟的東西拿回家去,把空氣都搞臟了”,污蔑《毛選》文字不通。這份報告還稱錢鐘書在解放前見過“蔣匪”并為之翻譯《中國之命運》。這份報告,直到“文革”開始的1966年,別人貼錢鐘書的大字報時他才得知。錢在大字報旁貼出了申辯的小字報,說自己一向敬仰毛主席,正因如此,他才認真負責地主持審定英文版的《毛澤東選集》。他根本沒有,也不可能對毛主席著作有絲毫不敬之處。舉報的內容雖查無實據(jù),但當時軍宣隊認為“告發(fā)”的事情情節(jié)嚴重,料必事出有因,還是命錢鐘書寫了一份自我檢討。楊絳晚年對這份報告一再進行了反駁和否認。這份報告中關于錢鐘書的言論是非常嚴重的,如果中央后來沒有核實清楚,他在1957年是無論如何逃不了被打成右派的命運的。但,錢鐘書如果沒有這個意思,難道是空穴來風?

這種大學者、專家從事一般性翻譯工作的情況,直到“文革”后才慢慢改由專門機構來負責。從上世紀60年代中期開始,與領導人著作翻譯并行的另一大項是中譯外工作,即黨代會、人代會、政協(xié)會議的文件翻譯。將黨代會的文件譯成外文,在1956年中共八大時期就開始了;1969年的九大和1973年十大的文件,也由外交部和新華社牽頭從各單位調人集中到人民大會堂譯出;十一大召開時正值翻譯《毛選》第五卷,所以它的文件是由這個班子完成的。此后,從1978年的五屆人大一次會議開始,以后的黨代會、人代會和政協(xié)會議的文件就都轉由中央編譯局文獻部負責組織。1985年以前,會議的翻譯工作都是在飯店或招待所完成的;自1985年始,為了節(jié)省開支,又同樣能很好地完成任務,這項工作便由中央編譯局承包了! 

余英時說錢鐘書“是一個純凈的讀書人,不但半點也沒有在政治上‘向上爬’的雅興,而且避之唯恐不及”。以此話為底線,我們就不該太苛求于錢鐘書。在一個政治和社會生活極不正常的年代里,對更多的諸如錢鐘書一類的知識分子來說,應該報之以同情的理解,他們的損失與傷痛并不比其他人少。

如果一定要給錢鐘書1949年后從事翻譯工作的這段經歷下個論斷,那只能說:奉命而已,僅此而已! 

選自《同舟共進》2013年第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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