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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節(jié) 鄉(xiāng)愁

混濁了上千年的朝天門碼頭的江水依然混濁,潮濕陰暗了千百年的吊腳樓依然潮濕。在綠軍裝大行其道、人們的激情正被語錄和標(biāo)語調(diào)配得昂揚亢奮的一九七一年,我出生在重慶。

對重慶這個城市的印象,主要來自我十二歲之前,之后我就跟著父母到了南京。

那時候的重慶真的是老重慶,至今我對它仍然懷著一種非常特殊的感情,一種想起來就要流淚的感情。面對那座城市,自私一點兒地說,我甚至不愿意看到它的日新月異的變化,我希望童年記憶中的那座城市永遠(yuǎn)永遠(yuǎn)不要有任何變化,好讓我每一次回到那里都有清晰的記憶可以追尋。

前不久有個導(dǎo)演跟我說他很喜歡重慶,列舉了三條理由:第一,重慶這個城市特別有立體感,山城嘛,依山而筑,正所謂“名城危踞層巖上,鷹瞵鶚視雄三巴”;第二,重慶方言特別有感染力,火暴中透著幽默感,幽默感里透著智慧;第三,重慶的美食。

我贊同他的話。重慶這座城市的立體感是天賜的,在中國城市“千城一面”的今天,重慶無論怎樣都不會變得像其他城市一樣。在其他大多數(shù)城市想買一套能看江景、看山景的房子,恐怕都會比買一套普通房子要貴許多,但在重慶,你想買套看不見江或看不見山的房子,還真不容易。在重慶,哪怕是普通百姓的房子,推開窗,看到的不是江,就是山。嘉陵江和長江的交匯處,就這樣被重慶攬在懷中。因為重慶的路多為盤山而建,所以這里基本上看不到自行車。在我童年的記憶中,自行車是一種高級的娛樂工具,而非交通工具。

說到重慶,我印象最深的是終日陰霾,不見陽光。尤其是冬天,整個一“霧都茫茫”。而在濃霧之中,又滿是層層疊疊、密密麻麻的吊腳兒,一個摞著一個,從朝天門碼頭一直往上摞到山頂,遠(yuǎn)遠(yuǎn)望去,整座城市仿佛就是由吊腳樓組成的!鹅F都茫!贰ⅰ兑浑p繡花鞋》、《重慶談判》這類以國共和談或以解放戰(zhàn)爭時期的重慶為背景的影視劇里,都能看到這樣的吊腳樓。直到二十世紀(jì)八十年代初期,在重慶拍時代背景為三四十年代的電視劇或電影,選景都并不困難,一九四九年前重慶什么樣,八十年代的時候還是什么樣。很多年后,每當(dāng)我看到這樣的影視劇,不管拍得多爛,我都會多看幾眼。

小時候我經(jīng)常去朝天門碼頭,黃黃的江水浩浩蕩蕩地流過碼頭,斑駁的臺階沒在江水里,人站在下邊往上看,一層層的,看不到頭。前年我回重慶,在朋友的陪同下又去了一趟朝天門,朋友驕傲地對我說,重慶會被打造成“小香港”。我去過之后卻很后悔,因為,那里已經(jīng)完全沒有我童年的記憶了。

在重慶生活的十二年,積累了我人生最初也是最真的情誼,直到現(xiàn)在,不曾淡忘。如果我的性格中還有善良的成分,我相信一定是重慶這座城市給我的。后來到了南京,原來的親戚朋友都不在那兒了,沒過幾年又遭遇家庭變故,那時的陰影讓我對兒時在重慶的時光更加懷念。也許正是因為這樣,現(xiàn)在我每次回重慶,看到小時候的朋友都覺得跟親人一樣。

在重慶,街坊鄰居真的就跟親戚一樣。我舉家搬遷離開重慶的時候,很多老鄰居一家老小都到碼頭來送別,直到今天想起這一幕,都讓我熱淚盈眶。不光如此,長大之后每次我回重慶,離開的時候總還有過去的小伙伴送我。

二〇一一年春天回重慶,幫我張羅吃飯的是小時候和我一塊長大的重慶日報社的唐彤東。他問我都要叫誰,我說把小時候在一塊兒玩兒的朋友都叫上吧,有很多人真的想不起來了,畢竟快三十年了。后來男男女女一口氣兒來了有兩桌。見面之后,他們挨個兒幫我恢復(fù)記憶,這個問“你不記得我了”,那個說“我是誰誰誰”。這么介紹了一輪過后,我突然想起在小學(xué)二年級的時候,有一個比我大幾歲的男孩兒,鬧著玩兒的時候把我腦袋打出了血,害得我第二天就發(fā)燒了。我記得他叫杜波。我順口講了這件事,眾人皆笑,桌上的人就告訴我,杜波調(diào)到北京工作了。巧的是,當(dāng)時杜波的妹妹在桌上。不一會兒,杜波就從北京打電話來了,他在電話里大笑:“這點兒破事兒你還記得啊?我以為你都忘了!

替我張羅這頓火鍋的東哥在報社廣告部工作,所以晚報、晨報的記者加攝影來了一堆人。一個年輕記者說,提點兒問題拍點兒照吧?東哥在邊上嚷嚷:“快點兒問,快點兒問,我們吃飯呢!蹦莻記者很配合地說:“好好好,我抓緊。”之后攝影記者在一旁一個勁兒拍,東哥又說:“你們有完沒完,差不多就行了!”我有點兒過意不去,就說:“來都來了,又是自家人,讓他們問唄!睎|哥這才沒再催促—其實人都是他叫來的,還一個勁兒催人家“差不多就行了”。

這些都是我小時候的伙伴們,可愛、真摯、重情義,跟他們的感情,也是我在重慶永遠(yuǎn)無法割舍的情誼。第二天我在機場翻報紙看到,頭天晚上我們這頓飯的內(nèi)容和照片,重慶的報紙出了一個整版。

不僅重慶的朋友對我好,就連重慶的媒體也透著對我的格外厚愛。七八年前,江蘇臺還沒有《非誠勿擾》欄目的時候,我在《南京零距離》做新聞主播,那個欄目只在江蘇播出,所以有關(guān)我的報道基本上都只在江蘇的媒體上,而江蘇之外的媒體好像就只有重慶的報紙了。他們曾經(jīng)大篇幅介紹過我的事情,之所以如此,很可能是他們認(rèn)為這人是重慶出去的,感情使然。

前年我媽到重慶陪我外婆住了一段時間,那是《非誠勿擾》欄目剛火起來的時候,不知道哪個記者打聽到我外婆是重慶日報社的老員工,還住在報社里,于是找到我外婆家。我媽和我外婆倆老太太加在一起一百六十多歲了,被找上門來的記者嚇到了。記者問了很多,還逼著老太太把我小時候的照片翻出來。之后還問,孟非小時候住哪兒?我媽告訴他們,住在報社山頂上那棟灰色的筒子樓里。于是記者們又找到那棟舊房子(現(xiàn)在住著民工)拍了一通。

第二天重慶的報紙刊登了這篇報道,我住過的那棟灰色筒子樓照片下面配的文字說明是“當(dāng)今中國最紅的主持人住過的地方”。一個很有正義感的朋友看到報道后打電話給我,義憤填膺地說:“他們就不能等你死了之后再這么寫嗎?”我誠惶誠恐地解釋:家鄉(xiāng)人、家鄉(xiāng)人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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