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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節(jié) 小資本家爺爺

如果說,在重慶的童年我的生活是明快的色調(diào),那么,從十二歲全家搬到南京開始,灰色就逐漸籠罩了我的生活。這樣的基調(diào)后來貫穿了我的整個中學(xué)時代。

我爺爺很像電影《林家鋪子》里的那個掌柜。爺爺是揚州邗江人,十幾歲時一個人挑著擔(dān)子進(jìn)城當(dāng)學(xué)徒,慢慢積累了本錢,后來開始自己做買賣。再后來,生意做大了,他和兩個朋友合伙開了個錢莊。在那個時候能開錢莊應(yīng)該算比較發(fā)達(dá)了。聽我的叔叔伯伯們回憶,大概在一九四九年,爺爺還上過國民黨的金融年鑒。當(dāng)然,我有些懷疑那種年鑒跟現(xiàn)在一樣,是給點兒錢就能上的那種。但不管怎么說,我爺爺都應(yīng)該算小資本家了。

❶ 無法兌現(xiàn)的金條

一九四九年四月,解放軍的炮聲近了。爺爺和他那兩個朋友一直在糾結(jié)要不要去臺灣。如今的我無論如何也弄不到二〇一二的船票,而當(dāng)時我爺爺如果變賣家產(chǎn),是能讓一家人去臺灣的。但不知道具體是什么原因,爺爺權(quán)衡再三,終于橫下一條心—不走了!今天我估計,老爺子當(dāng)年最主要的判斷恐怕是,自己又不是什么大資本家,要鎮(zhèn)壓資本家也還輪不到他這樣的小資本家頭上。最后爺爺把家產(chǎn)全變賣了,留了下來。

爺爺?shù)膬蓚朋友也抱著同樣的心態(tài)留了下來,都變賣了各自的家產(chǎn),最后三家人湊了一百根金條—那時候的法幣跟草紙沒什么兩樣,只有金條是硬通貨。他們把這一百根金條存進(jìn)了當(dāng)時的國民黨中央銀行,票據(jù)上寫了我爺爺和他兩個朋友的名字,三人各執(zhí)一份。

等到新中國成立后沒多久,他們就發(fā)現(xiàn)這件事兒說起來變得很可怕了—雖然他們沒去臺灣,但在那個年代,家里存著國民黨銀行的金條存單也是天大的罪過。三家人冒著殺頭的風(fēng)險,想盡各種辦法保存著各自的銀行存單,一直保存到了“文革”之前。但當(dāng)紅衛(wèi)兵開始大規(guī)模地抄家后,他們也就不敢留著那張存單—如果被抄家抄出來,真不敢往下想。萬般無奈之下,我爺爺把金條的存單悄悄燒了,和另外兩家人也失去了聯(lián)系,爺爺也在二十世紀(jì)八十年代去世了。

到了八十年代末,我的叔叔、姑媽們所在的國營工廠倒閉的倒閉,停薪的停薪,這時候他們就回想起了爺爺在世時說過的金條。他們算計著,要是能找回那一百根金條,三家人平分,怎么也得有三十根吧。三十根金條再加上存了三十多年的利息,那可就發(fā)了!

在黃金夢的強(qiáng)烈驅(qū)使下,我叔叔真聯(lián)系上了爺爺兩個朋友的家人。我爺爺?shù)呐笥岩捕歼^世了,他們的后人也都知道有金條的事兒,但悲摧的是,“文革”抄家時,那兩位老人也和我爺爺一樣,沒敢留著那張可能導(dǎo)致家破人亡的銀行存單,不約而同地都把它給燒了!燒的時候三家人的想法還都一樣—我燒了不要緊,另外兩人會留著的,有朝一日去銀行,上面不是還有我的名字嘛。就這樣,悲劇了。

最后,我最小的也是混得最不濟(jì)的叔叔,抱著渺茫的希望,輾轉(zhuǎn)給臺灣那邊的銀行寫信,查詢那一百根金條的下落。當(dāng)時兩岸還沒“三通”,民間書信往來都要通過中國香港紅十字會中轉(zhuǎn)。幾經(jīng)輾轉(zhuǎn),臺灣那邊居然回函了。根據(jù)我叔叔提供的姓名、年份等信息,銀行確認(rèn)了這筆金條的存在,只要能提供當(dāng)年的憑據(jù)便可兌現(xiàn)。據(jù)說,三家人聽到這個消息真是欲哭無淚,因為誰家也拿不出憑證。當(dāng)事人全都過世了,存單又都沒有了,紅口白牙地說故事銀行總不能相信吧,最后只能作罷并且頑強(qiáng)地相信“咱家祖上闊過”。

很多年過去了,一想起這事兒,我的那些叔叔姑媽還心如刀絞,總是祥林嫂般地念叨:怎么就都燒了呢?!

❷ 在澡堂里過一輩子

爺爺奶奶在我十幾歲的時候都去世了。爺爺給我的印象是個文化不高,卻非常儒雅,說話輕聲細(xì)語,慢條斯理,對任何人都客客氣氣的老人。

爺爺奶奶住在南京健康路舊王府的四合院里,房子很老,是太平天國時候留下的,放到現(xiàn)在要算文物了,只是最后像中國所有城市里的老建筑一樣,在拆遷大潮中被夷為平地了。那條街,也是南京城南的一條老巷,巷子里都是住了一輩子的老街坊,很像北京的老胡同。

自一九四九年以后,中國人的稱謂要么是“同志”、“師傅”要么是“大叔”、“阿姨”之類,到了改革開放之后才重新出現(xiàn)了“小姐”、“先生”這樣的稱呼。剛到南京的時候我特別詫異的是,巷子里的左鄰右舍見到我爺爺都喊“徐先生”。不光是對我爺爺,爺爺家的四合院里還住著一個老頭兒,人很瘦,背有點兒駝,一天到晚咳嗽,別人也稱他“王先生”。小時候我覺得這很奇怪,印象中只有在老電影里才會聽到有人稱呼別人為“先生”。

我爺爺人生最大的樂趣,也是最重要的一件事,應(yīng)該就是洗澡。他曾經(jīng)跟我說過什么話,我已經(jīng)不記得了—他和外公一樣少言寡語,只是性格溫和得多,但我記得每次他帶我去澡堂洗澡的情形。爺爺總是在前頭背著手走,穿著面料很考究的長衫,皮鞋锃亮,很清爽很精神,碰到所有的街坊都微笑著點頭打招呼。進(jìn)了澡堂以后,爺爺?shù)钠ば袑iT的人幫他擦,還不收錢,F(xiàn)在的桑拿中心有人給擦皮鞋并不奇怪,但那時候是計劃經(jīng)濟(jì),澡堂都是國營的,根本沒這種服務(wù),給我爺爺提供那些服務(wù)的,全都是他的老熟人。

爺爺?shù)谝淮螏胰ハ丛钑r對我說:“你爸像你這么大的時候,我也帶他來這兒洗澡!痹谖野稚蠈W(xué)那會兒,通常爺爺會先去澡堂泡澡,然后上來休息,點些小吃,喝口茶,然后吩咐伙計去學(xué)校接我爸放學(xué),直接接到澡堂來。

爺爺去的老澡堂,離巷口大概兩百米,估計有一百年歷史了,叫健康池,老南京人都知道。澡堂里的澡客和服務(wù)員都是跟爺爺歲數(shù)差不多的老朋友,他們從年輕時就認(rèn)識,一輩子都生活在那條街上。我爺爺、我爸爸和我都曾經(jīng)在這家澡堂洗過澡。

我到現(xiàn)在還清楚地記得在健康池洗澡的價格。當(dāng)時最牛逼、最高檔的叫中華廳,三毛五一位。這種檔次體現(xiàn)在,洗完澡上來休息的地方有沙發(fā)床給你躺著,沙發(fā)床上還有床單,背后有個柜子,衣服是有衣架掛著的。相比其他的休息廳,這里的面積大,也干凈。次一等的叫人民廳,兩毛錢一位。這個檔次的就沒有柜子可以掛衣服了,只是在沙發(fā)床的床頭上有個帶布簾的洞,可以掀開布簾把衣服塞進(jìn)去。最低檔次的是大眾廳,一毛二一位。衣服都不知道該塞在哪兒,地方狹小,大家擠在一塊兒,洗完后大概也就有個地方坐坐,然后趕緊穿好衣服走人。

所有人洗澡都在一個池子里泡著,檔次的區(qū)別只在于休息廳的環(huán)境。那個最高級的中華廳現(xiàn)在看來也就是民工洗澡的環(huán)境,但在當(dāng)時是有身份的人才能去的。就是中華廳,一間屋子也得裝三十多個人,市面上再沒有比這個更高級的地方了。

爺爺絕對屬于健康池的VIP客戶,因為他每次都帶我去中華廳。后來長大一點兒了,不需要爺爺帶著去,也不想大人陪著,就跟家里要錢,和我哥兩人自己去洗澡。每次家里人給錢時都是按中華廳的標(biāo)準(zhǔn)給,兩個人七毛錢,他們一般會給一塊錢,這就包括了洗完澡后兩個人再各來一碗餛飩的錢。但他們不知道的是,每次我和我哥拿一塊錢去洗澡,都洗最便宜的一毛二的。我們這樣做除了想把差價省下來干別的事情之外,另一個原因是我們那么大點兒的小孩子去洗三毛五的澡,別人看到會覺得特別奇怪,這種行徑有點兒相當(dāng)于現(xiàn)在“富二代”的所為。

濮存昕演了一部電影叫《洗澡》,我一直覺得非常親切,它讓我想起爺爺?shù)脑杼谩,F(xiàn)在想起來,那個時候老澡堂的水臟得沒法看,跟豆?jié){一個顏色。我沒見過幾次健康池里的水是清的,除非是一大早去洗,只有那會兒的水才是清的。爺爺從來不晚上去澡堂洗那豆?jié){一樣的水,他總是吃完午飯,睡了午覺之后,大概兩點多的樣子去。那時候水很清,他就溜達(dá)到健康池,與其說是去洗澡,不如說是去會老朋友。不僅是我爺爺,他的朋友也都在那個時間去,幾十年如一日。

除非生病,爺爺每天都要去洗澡。他一輩子不抽煙、不喝酒、不賭錢,除了洗澡沒什么其他花費。按說三百六十五天,天天三毛五地洗,在那時也是一筆不小的開銷,但我琢磨著,估計對于他那樣的老主顧,也是有月票之類的優(yōu)惠。

那會兒在澡堂泡澡,總會碰到有人唱戲。在那個空間低矮、燈光昏暗、蒸汽彌漫像水牢一樣的地方,每天都有幾個老先生唱著他們拿手的京劇段子,霧氣深處傳來的唱段深深刻在了我的記憶中。我喜歡京劇很大程度上是受爺爺和外公的影響。我外公也是戲迷。

那種老澡堂,越往里邊走越悶,肺活量不大的小孩兒都靠外邊洗,那些老先生卻在最里邊唱,而且聲如洪鐘。雖然我在那里洗了幾年澡,卻從來沒見過是誰在唱。我只知道,被濃濃霧氣包裹著的老先生每唱完一段,都會有人大聲叫好:“好!再來一個!”老先生們在喝彩聲的激勵下,會像演員一樣返場又來一個。就這樣,一段接一段地唱下去。

我在健康池洗澡的日子大約持續(xù)了五六年,之后澡堂漲價了,三毛五變五毛,很快漲到了五塊,再后來就記不清了。最后,健康池也拆了,那些霧氣深處的業(yè)余京劇演員們想必也早已過世。

健康池是南京老澡堂的一個縮影,是一代人的集體記憶,很多老人一輩子的朋友、一輩子的回憶都定格在那里。我想,爺爺要是還在的話,看到那個池子被拆掉,他一定會老淚縱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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