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節(jié) 心 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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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寺第三天。
凌晨四點半的鐘聲一響我就醒了,想到昨晚尊者對一個新來的賢友說:你是不是仍然很疲憊?如果是,索性早晨四點半那一坐不要來,讓自己睡個飽。禪修不是要逼自己受苦。
尊者的話很入耳,這使我想要再睡一會兒,可是另一面又有羞愧感,覺得既然醒了,就堅持吧,不該給自己找任何理由。
于是還是起床了,先去送水壺,再次迷路;送完水壺再找到禪堂時已經(jīng)遲到了。奇怪的是禪帳擺得整整齊齊,獨不見了我昨天的那一座。在我原先的位置上,只放著兩個坐墊,疊起的樣子保留著我昨天的手勢,但禪帳呢?
本想把后面閑置的禪帳拿來用,打開卻是一個大帳,不方便安置,還會弄出動靜來打擾人。這讓我更加不安,索性不用帳子,就那樣露天坐在座墊上開始觀呼吸。
蚊子圍攻過來,不一會兒我的手腳就被叮起了無數(shù)小包,癢極了。苦苦堅持了一個小時,我到底還是回房了,想補個回籠覺。這時候再躺回簡陋的蚊帳里,只覺得太舒適了。在強忍了一小時蚊蟲叮咬后,能夠重新獲得蚊帳的庇護,不被打擾地小睡一回,是件多么幸福多么愜意的事情。也才知道這頂蚊帳有多么值得珍惜,人生在世的一點一滴享受有多么來之不易——這,便是尊者昨晚開示時講到的恭敬心吧。
尊者說:人當有恭敬心,恭敬佛法僧,恭敬業(yè)師,恭敬供養(yǎng)我們的施主,恭敬世間萬物。有了恭敬心,人們才會平和不自驕,才會不生煩惱。
這使我深深觸動。自己的諸多劣根性自己是知道的,貪欲,嗔恚,驕慢,這說的都是我啊。雖然我自問對萬事萬物真心敬惜,對一切善美亦能做到誠意敬愛,然而對于自己不喜歡的人與事卻過于抵觸,對于愚蠢的言行更是往往會有過于激烈的嫉惡如仇,這也是一種嗔恚心啊。如果通過修行能讓自己的心變得更寬容,更強大,是多么殊勝的喜悅。
此刻,躺在蚊帳里,更加體悟到恭敬心不僅是對人,也是對一切事物,要珍惜,要尊重,要謙卑相待。惜物,即是惜緣,惜福。豪奢的人在揮金如土中無法看清和珍惜物的本質(zhì),同時也必然會漸漸迷失了心的本性;因此修行之人提倡簡衣陋居,如此方能還原事物的本能原性,與之和平共處,相敬如親。
這一刻,我忽然深深地理解了尊者的話。
剛躺下,又聽到敲鐘聲,是晨課的鐘聲。我掙扎了一下,到底還是決定放棄睡覺去上課。
上完課是早飯,休息一下之后又是共修時間。我重新找了頂禪帳,鉆進去開始打坐。
很困,一直在昏沉。尊者說要把心專注于人中處,觀入出息,能堅持多久就堅持多久。但我的堅持幾乎是以秒計的,總是剛安定一下就又跑神了,思緒天馬行空,一刻也不能安穩(wěn)。
但仍逼著自己堅持,至少兩天下來,我沒那么容易背痛腿麻了,這也是一種進步吧?
然后午飯,然后再打坐。
一下午堅持下來,我最長的一次不換腿甚至達到了三十分鐘,算是大飛躍。
只是,每當心神凝定時,就感覺頭腦身心都有輕微的震蕩,仿佛跌入深淵,一種更深邃的靜寂。
我安然地享受那靜寂,努力捕捉光的感覺,仿佛有一小簇白光透露,接著越來越大,但很模糊,更像是眼睛閉不嚴透出光幕。是我真的見到禪相了,還是眼睛沒閉實,疏神不安定的亂象?
我無法得知,嘗試了幾次,似是而非,亦不敢輕與人言。
午后的太陽像是養(yǎng)熟的貓兒一般躺臥在地板上,溫存和煦,觸手可親的樣子,讓人特別思睡。
晚上七點,再次到法堂聽尊者解惑答疑,查驗禪修筆記。
這時才確知這位就是馳名東南亞的尊者瑪欣德長老,越發(fā)敬重他的溫和、和煦、謙和、寬和——忽然覺得,原來禪者最高功德不止于善,而是和。
他認真地閱讀著僧眾的禪修筆記,一個個叫上前溫和督導。褐紅的袈裟半袒右肩,他端坐著,面帶微笑,聲音低柔溫和,安然地接受著眾人的頂禮膜拜。
磕頭,竟成了我每天最常做的動作,這也是從前不可想象的吧?
人說入鄉(xiāng)隨俗,我這算入寺隨喜了。
再次感觸來禪修的居士們以女性為多男性為少,法堂現(xiàn)有人數(shù)登記中表明:比庫九位,沙馬內(nèi)拉六位,十戒尼七位,男眾二十六位,女眾四十四位,傣族居士六位,合計九十八位。
而每天提交禪修報告的也顯然以女子為多,其中有個女尼還很不識趣地一直纏著瑪欣德說東說西,開示結(jié)束后,又再次上前招呼寒暄,以至于瑪欣德不得不借著整理袈裟背轉(zhuǎn)了身子?梢姴恢故嵌U修的在家眾,即使剃發(fā)出家者,也有人凡心甚重!
下課了,我起立行合十禮等待比庫與尼師們分前后離去,男僧向左,女尼向右。
男僧中走在最后的一位是位小沙彌,看上去最多七八歲,但經(jīng)文已經(jīng)很熟,這讓我非常驚訝:這么小,怎么就會出家了嗎?是不是寺里收養(yǎng)的孤兒呢?
而走在尼師隊伍中最后的一位,更加讓我注目,是一位非常端莊秀美、清麗出塵的年輕女尼,這樣美麗的女子出家了,總讓人想到“情傷”那一類的詞,她的背后,一定有很多故事吧?
作家的職業(yè)病發(fā)作,我雙手合十,看著她的背影走遠,腦中起無限聯(lián)想,這算不算一種妄念呢?
夜里耳邊總恍惚聽到唱經(jīng)聲,于是起來打坐,總覺得右半邊臉辣辣如被日曬,有光從右邊來,但仍不確定是否禪相。
重新躺下,卻久久不能入睡。半夢半睡間,聽到老鼠在房梁上竄來竄去,忽然“咣當”一聲,似乎飯盒之類翻倒落地。我迷迷糊糊地想:不知是隔壁的聲音還是我的漱口杯,如果是我的,隔壁也被驚醒了吧,是不是又會怪我?
剛睡著,又聽到凄厲的貓叫聲,不是一般的貓叫春,而像是某種貍貓。我甚至見到它們在叢林中瞪著綠油油的眼睛向我咒罵:什么初禪、第二禪、第三禪?
做夢!禪什么修!
我想走到門邊去看看到底是一種什么動物,但想黑漆漆的只怕什么也看不到,又怕一開門被它進來了。就這么又睡著了——或者我從沒醒過,一直是在半夢中,貓叫聲也隨之入了夢——又或者根本沒有貓,自始至終我都是在做夢。但那聲音真是很清切,那感覺也非常真實,極為困擾。
第二天,我找了個機會小心翼翼地問隔壁和對門,昨晚是否聽到什么異動?卻都說沒有聽到。
我更詫異,那么大的聲音會沒有聽到?那聲音那般凄厲,簡直響徹耳膜,難道會只有我一個人聽到?這簡直成靈異現(xiàn)象了。
好在,那以后我也再沒有聽到過。
唐僧取經(jīng)路上有九九八十一難,各路妖魔阻撓干擾,那不過是神話故事里一種夸張并具象的比喻。其實,那些劫難有的來自于物質(zhì)的貧乏,路途的坎坷,有的則僅僅來自人心——浮蕩,貪欲,恐懼,畏難,遲疑,嫉妒……種種貪嗔癡欲都是魔障,都會成為取經(jīng)路上的巨大阻礙。
而我在禪林中不過是個尚未入門的初級學員,想要禪修,也必然會被自己固有的種種劣根性所阻礙吧?而這些障礙,會以種種不合常理的方式表現(xiàn)出來,等待我去一一破解。
比如昏沉,比如洗碗,比如孤邸里輪番上陣的蛇蟲鼠蟻,比如不翼而飛的禪帳,比如那個無端對我發(fā)號施令的女學員……可惜的是,我并不是每一次都能通過考驗。
如果把那晚怪異的貓叫聲,視作一種很玄虛的暗示,那么我與月桂之間日漸升級卻毫無理由的齟齬,便是最具象的明示了。而我不加掩飾地把這些瑣碎的心思呈于人前,只是為了說明,每個人都是這樣平凡,都會有這樣那樣的不足與私心,也許你在某方面比我強大很多,又或許你亦有不如我的地方,但究其根本,都只是一種心障罷了。
若是通過禪修,能掃除這些煩惱嗔怨,該有多么美好。日本禪書《徒然草》中說:“學習佛教,就是用一生的有閑來忘記世上所有的事!倍蚁M梢员M快忘記一切的不美與不善,但要記得所有美好的事物珍藏心間。
只可惜我定力不足,在禪林中固然不曾證得禪相,出寺后亦未能恒久堅持,一年下來,仍然未得寸進。但不可否認,這十八天的禪修還是在我身上打下了烙印。
這些故事,會在后面慢慢說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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