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節(jié)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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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小瑜心里不痛快,婆婆對穆小讓眉開眼笑,對正牌兒媳婦愛理不理,這算什么道理?佟家怪事年年有。想到這個現(xiàn)實,她覺得自己有點兒小心眼,穆小讓從小就在佟家出來進去,和佟家的老閨女一樣,婆婆對穆小讓好也正常。再說了,小讓和她年紀(jì)相差那么多,難道還要和一個小孩子吃醋?或者真像佟一琮說的,得了孕期綜合癥?
佟一琪看出程小瑜的不快,一個勁兒地炫耀,“咱家小瑜命可真好,第一個餃子就吃到錢,今年就等著在上海發(fā)大財了!闭Z氣夸張,讓她覺得自己不自然,倒是程小瑜開心了,這個大姑姐為人實在是好,時時處處為自己撐著臉面,再望向婆婆的眼光柔和了很多。
穆小讓不理程小瑜,拉著安玉塵嘰嘰喳喳說個沒完。
程小瑜也不理穆小讓,拽著可心玩得熱火朝天。
佟一琮和穆明看在眼里,對視幾眼,同時挑起眉毛,不約而同出了屋,又不約而同嘟囔出一句話,“女人何苦為難女人!”接著仍舊是一個掄拳一個拍掌。
“說吧,又有什么新鮮事兒?”兄弟多年,佟一琮了解穆明就像了解自己,挑起的眉毛就是準(zhǔn)備爆料,而且是狠料。
“初九有家玉石店開業(yè),全是河磨,不少人去賭石,看熱鬧不?”
“全是河磨?那是相當(dāng)有經(jīng)濟實力了。初九?……恐怕不行,我答應(yīng)小瑜陪著去看她奶奶。要不下次回來再去?”
“你就差這一天?人家新開的店,全是河磨,有開窗的半賭原石,也有沒開窗的全賭原石……現(xiàn)在河磨是越來越少,去晚了,讓人家選走了,你不眼饞?”
“我饞啥你不知道?怎么定了正月初九開業(yè),這也太早了!闭G闆r下,玉店的開業(yè)時間都會在正月十五之后,這樣提前,完全不合常理。
“西山趙瞎子算的日子,大家都信趙瞎子,算得靈!
穆明向屋里瞧了瞧,他以為佟一琮打怵佟瑞國,不知道佟一琮是擔(dān)心著和程小瑜的約定。倆人最初約好初五去看程小瑜奶奶,除夕晚上程小瑜主動提出改到初六,現(xiàn)在如果提出再推后幾天,程小瑜能同意嗎?咋編這個謊?
程小瑜還是同意了,架不住佟一琮的軟磨硬泡,他自然不會說是去看賭石,只說是穆明跟老同學(xué)的約定,要是不參加會讓人笑話,全是男同學(xué),好哥們兒,不去好嗎?穆明那個妻管嚴(yán)都去了,我不去人家不得埋汰死?……好話說得一籮筐,程小瑜點頭,佟一琮興奮得差點兒沒把程小瑜扔到房頂上。
懷孕初期程小瑜最大的生理反應(yīng)除了惡心嘔吐,就是犯困,隨時隨地上下眼皮都會向一塊集中。倆人說了會兒話,程小瑜偎在佟一琮懷里睡著了。他兩眼瞪得滾圓,精神得像注射了興奮劑。這幾年,雖然人在上海,關(guān)于岫玉的各種新聞,仍然像長江之水滔滔不絕波濤洶涌地灌進佟一琮的耳朵,不說別的,光是關(guān)于河磨玉的新聞已經(jīng)多得數(shù)不清了。《礦產(chǎn)資源法》和《岫玉資源保護條例》根本阻擋不了利益的誘惑,為了能采到河磨玉,河磨玉的主產(chǎn)地岫巖偏嶺,大批人馬蜂擁而至。人們發(fā)瘋一樣地在河里撈,人工加機械,熱火朝天的采石場景。接著是在責(zé)任田里挖,幾年時間,好好的責(zé)任田撂荒了,種地掙幾個錢?挖出河磨玉掙多少錢?人人心里打著小算盤,算計得精明。還有更絕的,是佟一琮同學(xué)老爸干的事。他是一個企業(yè)老板,買了偏嶺農(nóng)戶的房子,不但給出的價錢高于房價幾倍,還答應(yīng)重新翻改的房子歸原房主,條件自然有,就是要允許他把房子這塊地從上到下挖個底朝天,為的自然是采出河磨玉,也別說,還真就挖出來了,狠狠地賺了一筆。有了第一個就有第二個,沒幾年,偏嶺的房子扒得八九不離十了,河磨玉的蹤跡越來越難覓。在這樣的情況下,一家玉石店開業(yè),專門銷售河磨原石的吸引力對于佟一琮,絕對不低于當(dāng)年程小瑜對他的誘惑。
程小瑜翻個身,從佟一琮懷里滑了出去。佟一琮給程小瑜掖了掖被角,活動下已經(jīng)被壓得麻木的胳膊,仍然是睡不著。關(guān)于河磨玉的各種傳說和記憶打著滾的出現(xiàn)在腦海里。他記得清楚,第一個關(guān)于河磨玉的故事是奶奶講給他聽的,那時他幾歲?四歲或者五歲?肯定沒上學(xué),圍著火盆,奶奶給他烤地瓜,講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偏嶺住著娘倆,母子相依為命,全靠兒子上山打柴為生。有一天,突然下起暴雨,小伙子背柴下山,看到一位白胡子老頭在河邊徘徊,眼瞅著是過不去河了。小伙子主動提出背老頭過河。剛過了河,老頭說鞋忘在河對岸了;小伙頂雨趟河取完鞋,老頭說煙袋忘在對面大樹下了;小伙又再趟河取了回來。老頭又說,自己有兩塊石頭掉進河里了,讓小伙下河幫著摸,小伙子摸呀摸,終于摸到了兩塊光溜溜暖煦煦的石頭,抬頭再看白胡子老頭已經(jīng)不見了。小伙子只好把石頭帶回家,老娘說誰的東西還給誰,咱可不能白拿了人家的東西。小伙子回到河邊等呀等,連等兩天不見老頭蹤影,第三天躺在大樹下睡著了,卻見白胡子老頭笑哈哈地走過來,告訴他,那兩塊石頭是寶玉石,送給他們娘倆,以后只要下雨就到這河里來摸寶玉石吧。第二天就有南方的商人買走了寶玉石。這娘倆把消息告訴了鄉(xiāng)親們,于是每到雨天人們就到河里摸寶玉石,人們稱這種寶玉石是“河摸玉”。又因為這種玉是經(jīng)過河水沖刷,礫石摩擦形成的,又叫成了“河磨玉”。
關(guān)于賭石,佟一琮也算略知一二。整個玉石產(chǎn)業(yè)鏈,包括采挖、開料、設(shè)計、加工、成品交易、拍賣各個環(huán)節(jié),都有成本和收益,都能得到合理量化,做到相對公平透明。即使發(fā)生以假亂真、以次充好的事件,也是單方面的欺詐。賭石不同,賭的是原石,無論是硬玉翡翠,還是軟玉岫玉或者其他種類的軟玉,由于地質(zhì)和人為的原因,原石都是以不同形式的皮殼包裹著,里面的品質(zhì)怎么樣,沒有切割之前,根本辯別不出來。到現(xiàn)在也沒有一種儀器能通過外殼判出里面是寶玉還是敗絮。買賣風(fēng)險很大,也很刺激,所以才被稱為賭。
賭石古已有之。最早賭的是和田玉,中國歷史上,最著名的一塊賭石是“和氏璧”。二千年前的楚國,卞和發(fā)現(xiàn)了一塊玉璞,先后拿出來獻給楚國的二位國君,國君以為受騙而先后砍去了他的左右腿。卞和走不了,抱著玉璞在楚山上哭了三天三夜,楚文王聽說,派人拿來玉璞并請玉工剖開,結(jié)果得到了一塊寶石級的玉石。這塊寶石被命名為“和氏璧”。后來這塊寶石被趙惠王所擁有,秦昭王答應(yīng)用十五座城池來換這塊寶石,可見這塊寶石價值之高。這塊寶石后來雕成了一個傳國玉璽,一直到西晉才失傳。卞和如果能活到今天,一定是一位杰出的賭石大師。
現(xiàn)在賭的最多是翡翠原石,最著名的是緬甸翡翠賭石。傳說緬甸玉石商人在賭石真正切開加工時,一般不敢親自在場,而是在附近燒香求神保佑。如果切開的賭石里面多是水靈剔透的翠綠,一夜之間就能成為富翁。如果切開賭石看到的是一塊外綠內(nèi)白的灰沙頭,一夜之間就會傾家蕩產(chǎn)。國內(nèi)較大的賭石市場分別在廣東的平洲、廣州、揭陽、深圳、四會,云南的騰沖、盈江、瑞麗和昆明,北京,上海,河南的南陽、鎮(zhèn)平,以及香港。
佟一琮清楚,和其他玉石相比,岫玉一向被視為平民玉種。這種比喻讓佟一琮心里不痛快,更覺得不公平不公正不大氣,岫玉怎么就是平民玉了?岫玉還做過風(fēng)流乾隆爺?shù)挠癍t呢,岫玉還能成世界最大玉佛呢,岫平高貴著呢,岫玉中的河磨玉與貴族玉種新疆和田玉同為透閃石,潤度及其他品質(zhì)相差無幾。因此,岫巖賭石主要賭河磨玉,其次是老玉和花玉。但岫玉的賭無論在岫巖還是鞍山,或者在遼寧省內(nèi)比起其他地方的賭石都沒有那么瘋狂,即使如此,也讓不少人因為石頭一夜暴富,或者走投無路。
對于賭石,佟一琮心里并不贊成,這與他從小接受的教育有關(guān),佟家的孩子是不允許賭博的,即使是岫巖人都會玩的撲克小牌麻將,安玉塵也是深惡痛絕,佟一琮小時候因為和同學(xué)打撲克贏零用錢,被安玉塵罰跪,心疼得奶奶踮著小腳不停地吵著“大賭敗家,小賭怡情。”從不和長輩頂撞的安玉塵理直氣壯地回嘴:“大賭小賭都是賭,只要賭了就是敗家。您慣他吃喝我不管,賭字是不能讓他沾!卑灿駢m說得狠,罰的也狠。罰跪不是跪在地上,而是跪在磚頭上,身板挺得直直的繃成一條線,不能偷懶屁股著地。剛開始跪著不打緊,一會兒工夫,佟一琮的汗珠子成串的往下滾。看得佟瑞國悄悄拉安玉塵的衣角,又給佟一琮使眼色,示意他服軟。佟一琮也是個犟種,就是不服軟。沒過多長時間,佟一琮腦袋一歪倒在了地上,昏了。雖然沒認(rèn)錯,倒是有記性,打那以后,佟一琮再沒和人賭過。他也下決心,明天和穆明去,只看不賭,話說回來,他也沒錢賭,光是看一看,過過眼癮,已經(jīng)是莫大的滿足了。
想著傳說,想著賭石,想著小時候的故事。佟一琮入了夢,先是夢到了奶奶講故事的場景,奶奶的岫玉煙袋嘴兒,奶奶左腕的河磨玉手鐲,右腕上的花玉手串,看到火盆里的烤地瓜。接著又夢到他成了那個背著老頭過河的小伙子。佟一琮背得累,走到河中間停下了,白胡子老頭問,“你還背不背,不背我換人了!”佟一琮回頭一看,岸上站著一群人,呼著喊著搶著要背老頭,忙說,“我背,指定背,您能把怎么賭河磨玉的秘密告訴我嗎?”老頭說:“一刀天堂,一刀地獄!辟∫荤@得腳下一滑,打個趔趄,說,“老爺子您別嚇我呀,我求您了還不成嗎?您是神仙,指定知道怎么能瞧出哪塊河磨的玉肉多玉肉好!崩项^說:“神仙難斷寸玉!辟∫荤龖┣螅骸澳先思腋嬖V我一點點,就一點點。”老頭終于給出了一句話,“不怕大裂怕小綹,多摸多看,好玉上手就潤心!辟∫荤涀×诉@句話,放下老頭就在河里摸了起來,摸到手里覺得自己肯定摸著了,而且這河磨玉成色好,滑溜溜潤柔柔,越摸越舒服。
佟一琮是被程小瑜打醒的,原來夢里他使勁兒揉摸的不是河磨玉,是程小瑜胸前的兩坨肉,不但揉摸了,太用勁兒,還給人家弄疼了。挨了程小瑜打,佟一琮還記著夢里白胡子老頭的話,仔細一想,不對呀,老頭說的這些,自己都知道的呀,那白胡子老頭算是神仙還是自己算是神仙?
見到穆明,佟一琮才知道,誰是活神仙,穆明才是。
按照事先定好的時間地點,佟一琮趕了過去。從家里出來的時候早,岫巖大街上人少,岫巖中學(xué)操場上更是只有佟一琮一個人兒。等了好久,不見人來,就見不遠處停著一輛黑色的桑塔納,遠遠地看著車還不停地晃動著。佟一琮心說,這車?yán)锏娜丝烧娌焕蠈,把轎車當(dāng)成小孩兒悠車了?在里面忙乎什么呢?打架呢?又等了一會兒,居然是穆明和一個短頭發(fā)女人一左一右從車后面鉆了出來,一看倆人潮紅的臉色,還有穆明重新系著褲帶的模樣,佟一琮明白剛才車?yán)锇l(fā)生什么事了,心里那個不得勁兒,大清早的,自己在外面凍半天了,原來穆明貓在車?yán)锩跎狭恕>湍且幻装说膫頭,那大身板兒,車后座居然折騰得開?再瞧那女的,又細又長像根竹竿,竟然沒被穆明弄散架,正一臉春風(fēng)得意的揮手和穆明告別。
坐進副駕駛,佟一琮把車窗全拉開了。
“你關(guān)上,我這暖風(fēng)白開了。”
“有味兒,又腥又騷!”佟一琮沒好氣,眼睛瞪著穆明。他真是想不明白了,穆明怕老婆是同學(xué)熟人都知道的,穆明老婆呂秀最開始是穆明店里的服務(wù)員,倆人鬧來扯去睡到一起。穆明原本不是認(rèn)真的,呂秀卻不依不饒,逼婚成功。結(jié)婚沒到一星期,穆明打電話告訴佟一琮,“腸子悔青了!”佟一琮答:“你活該!蹦旅骱蠡诘氖菂涡闶率露家乐,唯獨一件事,不許沾花惹草,要不然就是天崩地裂的人民內(nèi)部戰(zhàn)爭。前三年,穆明不斷斗爭,三年后,穆明舉起白旗,在呂秀面前對別的女人看都不看。這讓佟一琮敬佩不已,這樣的自律,可不是誰都能做得到。
只是佟一琮看到了陽光背面的一幕,穆明不但沾了,而且在岫巖縣城,在他老婆的眼皮底下,這不是典型的兩面派嗎?沾了就沾了,作為發(fā)小,佟一琮了解穆明是本性難移。只是憑佟一琮的眼力,那女人肯定不是什么好鳥兒,穆明怎么能沾那種女人呢?這幾年也不知道從哪兒冒出來的,岫巖縣城里出來了一堆外地女人,專門從事特種行業(yè),經(jīng)營原始資源。佟一琮看到那種女人氣就不打一處來,那些女人說好聽了是一輛輛公共汽車,說難聽了是一個個公共廁所。沒想到穆明也坐上了,他心里自然不得勁兒,穆明的品位也太差了,當(dāng)哥們兒的都替他害臊。
“你別看不慣我,我就倆愛好,一個愛美食,一個愛女人。”
“你那不是愛,是濫!辟∫荤是沒好氣,話說得狠,一臉的恨鐵不成鋼。
“行了,別埋汰我了。告訴你,今兒我可是帶錢了,要是覺得合適,咱也賭一把?”穆明聰明轉(zhuǎn)移了話題。
倆人商量半天也沒決定賭或不賭,不過,蠢蠢欲動并不是只存在于他們的腦海里,有著同樣想法的人早鉆進了那家店。
穆明和佟一琮出現(xiàn)在那家店里,頓時給震住了,六七十平的店里全部擺放著大小不一的河磨玉,只是店里冷得嚇人,寒氣沿著縫兒往衣服里鉆,呼出一口氣凝成了霧。這不是店主小氣,而是玉石自身就有寒氣,近二百塊河磨玉足以將店里變成寒室,何況店主懂得玉石怕熱,絕對不會把店里弄得像花房一樣的暖和。冷的是空氣,熱的是人們的興致。店里除了河磨玉就是人,每塊河磨原石前都有人在小聲商量買不買,出多少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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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干年后,佟一琮回想過往,對老娘安玉塵的話堅信不疑,凡事都有定數(shù)。沒有送別玉石王離開岫巖,沒有參與玉石王的雕琢,就是定數(shù)。這個定數(shù)按老娘的說法,只因為他和玉石王的緣分不夠深厚,也是他的福緣不夠深厚。人與人、人與物、人與城都有定數(shù),要遇到遲早會遇到;不應(yīng)該遇到的,擦了肩彼此都不會多看一眼。這樣的道理有人說唯心,佟一琮堅信不移,萬事萬物都有吸引力法則,如果堅持相信,堅持吸引,堅持朝那個方向努力,想著念著,只要方向正確,一定會實現(xiàn)。這樣想一想,佟一琮會開朗很多,只是偶爾想到玉石王成了玉佛,自己卻遠在上海,離得那么遠,他還是無法釋然。因為那樣的機會,這輩子他再也不會有了,唯一的安慰是索秀玨為他保留了一塊佛脈。
玉石王最終成為世界上最大的玉佛,正面是釋迦牟尼佛祖,背面是觀世音菩薩。一縷佛脈,一塊花玉,不算大不算重,寓意深。索秀玨親手交給佟一琮。送他佛脈時,索秀玨講起了玉佛雕琢?xí)r發(fā)生的故事。這些故事索秀玨不講,佟一琮會問。知道他會問,索秀玨不讓他猜。一老一少坐在索秀玨的創(chuàng)作室,喝了三壺茶,對坐四小時,講了十八個月的雕琢中發(fā)生的故事。
玉石王是七色花玉,色與色之間有的地方區(qū)別明顯,有地方混合不清,別說肉眼,即使用了工具也很難判斷。自然界本來就是神奇,隱藏著種種的未知和不可預(yù)見。雕琢佛像,最重要的是頭部,如果佛面出現(xiàn)“花臉”,是對佛祖大不敬,全國各地的玉雕精英們雕琢著,擔(dān)心著。玉屑紛紛撒落,佛臉漸漸顯現(xiàn),人們吃驚地看到了“佛臉天成”的奇跡。佛祖的臉是一處潔凈無瑕的深綠色,觀音的臉是素凈的淺綠!俺朔鹱姹佑,還能用什么來解釋?單單到了臉上就成了素凈的一色!彼餍惬k在問也在答。佟一琮點頭贊同這種說法,玉雕中有些物件是玉雕師的匠心,有些物件只能歸結(jié)為冥冥中的安排。
事情沒有完全順利的。觀音的右上方,琢玉師發(fā)現(xiàn)了一塊斑駁的黑玉,大家心里都是一沉。來自北京的一位玉雕大師卻發(fā)現(xiàn)這是一條橫臥的盤龍,“肯定還會有吉兆”。最后果然,一只黑玉的回頭鳳落在了觀音的裙擺上,龍鳳呈祥,渾然天成。
索秀玨知道佟一琮結(jié)不開的心結(jié),普陀圣境、嫦娥奔月、唐僧與白龍馬、濟公和尚、齊天大圣、鰲魚擺尾……玉佛雕琢的故事講得細致,算是慰藉,也是傳授。出現(xiàn)特別情況時應(yīng)該怎么去處理,怎么更好地運用俏色。佟一琮聽得入耳入心,他知道,只要老爹在,就算知道再多,也是紙上談兵,不讓玩玉雕玉,那些經(jīng)驗只是理論。可即使是理論,也讓他欣喜,只要是關(guān)于玉石的絲絲縷縷,關(guān)于岫玉的只言片語都會讓他后腦勺都帶笑。
“后腦勺帶笑”這話是佟一琮和程小瑜有一次吵架時,程小瑜給出的評價!俺苏f岫玉,你啥時不是一臉的階級斗爭?”
佟一琮真像程小瑜說的那樣嗎?他自己一想,程小瑜的評價算是客觀,他為玉石王有怨氣,為上海生活有怨氣,為老爹不讓他碰玉有怨氣,總而言之,到上海幾年了,他并沒覺得開心,反而覺得生的偉大,活得憋屈。有時,他把這些歸結(jié)為自己的心量小,打小有事他就愛瞎琢磨,愛胡思亂想。細一推究,真正的原因還是心有雜念,自信不足?蛇@紛繁的世界,有幾個人能做到心無旁騖呢?現(xiàn)實的誘惑太多了,幾個人能抵擋得?
幾年的上海生活,佟一琮和程小瑜之間有了太多的變化,住處變了,從三戶擠在一起,變成兩戶擠在一起,再到變成單獨的一室一廳。有了自己的私密空間,說話做事方便,可佟一琮和程小瑜都覺得丟了什么。以前倆人做運動時輕著勁兒,憋著氣兒,每到關(guān)鍵,程小瑜都會薅過一只枕頭,把原本誘惑的聲音堵進棉花里,F(xiàn)在不用捂了,卻少了那份激情,像例行公事一樣。激情啥時丟的,啥時少的,佟一琮說不清,程小瑜也說不清,世上的事本來就是這樣,日子過著過著就成了舊的,今天重復(fù)著昨天,明天重復(fù)著今天。只是這重復(fù)的日子會發(fā)霉,會生出黑斑點兒,一點點地在不知不覺中漚著兩個人的心肝。
兩人都是大學(xué)生畢業(yè)生,張嘴閉嘴都是包容、信任、理解。說得好時,感動對方,感動自己,眼淚珠子一個勁兒地滾。遇到了事,爭吵就像秋天的落葉噼啪地掉下來。爭吵最激烈的時候,還是春節(jié),為的事是回家,回哪個家,回誰的家。佟一琮說自己的理兒:“不管怎么說,你是佟一琮的媳婦了,回岫巖過年有啥不對?”
程小瑜自然要說自己的道理,“我先是爹媽的閨女,爺爺奶奶的孫女,后來才是佟家的媳婦。奶奶把我養(yǎng)大,陪奶奶過年有什么不對?”
佟一琮說程小瑜記仇,對過去的事情耿耿于懷。程小瑜說佟一琮不講道理,為什么就得回男方家過春節(jié)。倆人誰也說服不了誰,從進臘月開始,為了這事爭,為了這事吵,吵到春節(jié)也沒有結(jié)果,到了火車站,各自上了火車,各回各家。上了火車,兩人都是對著窗外掉眼淚,回了家,心里惦記著彼此,可又誰都不肯服軟,都忘記了,人生的路上,除了向左向右,還有中間的一條路,你向左一點,他向右一點,手就牽上了,一起向前走的路才不孤單。
1997年春節(jié)前,倆人又為回哪個家爭起來。沒爭幾句,程小瑜突然一陣惡心,從床上蹦起,直奔洗手間,蹲在馬桶邊,上天入地吐得稀里嘩啦,吐完小臉煞白,趴在馬桶上哭了。
緊跟過來的佟一琮慌了,追問,“是不是在外面吃啥,吃壞肚子了?總告訴你,少吃麻辣燙之類的東西,一點兒營養(yǎng)都沒有,也不知道那些菜洗得干凈不,你從來不信我的話,吃吧,這回吃到吐了……”
程小瑜拿好他遞過的水杯,白了佟一琮一眼,漱口,抬手抹去嘴角的水珠兒,再起身掙開佟一琮摟在腰間的胳膊,掙了幾下沒掙開,任由佟一琮扶著,晃晃蕩蕩地回到床上,還是一個勁兒地哭。
佟一琮莫名其妙,心里卻越發(fā)難受,抱過程小瑜,摟在懷里。軟聲軟氣地問:“受啥委屈了?跟我說!
程小瑜不作聲,哭得撼天動地,受了天大委屈的樣子。
佟一琮覺出反常,程小瑜有時候是喜歡無理取鬧,蠻不講理,以作自己為樂,可哭成這樣的時候不多。他的腦子里轉(zhuǎn)出一連串的鏡頭:色眼瞇瞇的老總把程小瑜拽進了辦公室?客戶的大手放在了程小瑜的腿上?沒實現(xiàn)既定業(yè)績獎金全沒?……他試探著扔出了一個個猜想。
程小瑜騰地坐起來,“佟一琮,你想什么呢?你咋那么笨呢,豬啊你!”折回頭,扎進軟綿綿的被子里,使勁甩開佟一琮環(huán)抱著的胳膊。
佟一琮賴皮賴臉親了下程小瑜額頭!拔液湍阍谝黄鹕稌r聰明過?在你面前智商一向為零,要不你打我?guī)紫拢蛲昃秃檬芰。不過,講好了,不許打臉!
程小瑜舉起拳頭,掄向佟一琮。邊打邊罵:“蠢豬、笨豬、岫巖豬!”佟一琮“哎呀”一聲,程小瑜問:“打重了,是不?”
佟一琮說:“打得再重也不怕,只要小祖宗你不哭就行了。”
程小瑜說:“你的小祖宗在這呢!庇沂只蛐「。
佟一琮愣了下,瞬間涌出一個想法,抽自己一個嘴巴,不怪程小瑜叫自己是豬,咋這么粗心,這么大的事,竟然沒發(fā)現(xiàn)?他立刻從床上彈起,抱起程小瑜,使勁地裹進懷里,“我要當(dāng)爸爸了,都怪我,是我太粗心了,我要把這個消息告訴老爹老娘,讓他們興奮起來!
程小瑜說:“急什么呀,再過幾天就春節(jié)了,咱們回去當(dāng)面說不是更好嗎?”
又一個驚喜砸在了佟一琮頭上,他簡直不太敢相信了,剛剛還在為這事爭,瞬間程小瑜就改了主意!靶¤,今年和我回岫巖過春節(jié)?”
“陪你回岫巖。不過,你得答應(yīng)我,只能呆到初二,然后你和我一起去看爺爺奶奶。”
佟一琮想說,哪年我沒陪你看爺爺奶奶,是你從來沒陪我回岫巖,為這事每年春節(jié)我回去都像上刑,老爹的責(zé)怪還好說,佟一琪那張刀子嘴恨不能把我生吞活剝了。這些話他沒說出來,早先說過八千遍了,壓根跟風(fēng)吹石頭似的紋絲不動。現(xiàn)在程小瑜主動提出要回岫巖,還是帶著佟家的下一代回,那些讓人不痛快的過去,因為這件事全部煙消云散。佟一琮輕手輕腳地放下程小瑜,又在她腰后塞上了一只枕頭,要知道,現(xiàn)在的程小瑜可是佟家的國寶級人物,那平平坦坦的小腹里,正在孕育著小佟一琮,不,也許是小程小瑜,無論性別如何,都是佟家的下一代。
他突然問:“剛才怎么哭了?身體難受?”
“我還沒做好準(zhǔn)備當(dāng)媽媽,明明是在安全期?怎么就……”
程小瑜說的是心里話,到上海后,她和佟一琮商量有了一定經(jīng)濟基礎(chǔ)再要孩子。為了這個約定,佟一琮嚴(yán)格遵守著程小瑜的安全期紀(jì)律,不敢冒失進軍。
一年時間過去,佟一琮改了主意。兩人的日子太寂寞了,要是有個小娃娃多好?有了寶寶就可以重新回到岫巖,過上電視廣告里說的日子:“農(nóng)婦、山泉、有點田”。他曾經(jīng)把這樣的想法說給程小瑜。
程小瑜說他胸?zé)o大志,“上海的小孩子接受的是什么教育,岫巖孩子接受的是什么教育?你愿意孩子接受和你一樣的教育?”
“上海壓力多大,你活得不累?就算咱們的孩子將來在上海,人家的孩子坐寶馬上學(xué),咱孩子擠公交;人家孩子穿用名牌,咱孩子穿地攤貨;人家孩子出入高級酒店,咱孩子鉆胡胡同找小吃店。你心里就好受?”佟一琮承認(rèn)自己的小農(nóng)意識,他就向往老婆孩子熱炕頭的小日子,上海的日子拼得太累。人這一輩子為的是啥?只要心里快樂,在哪兒生活都一樣。
程小瑜的話像機關(guān)槍一樣發(fā)射出來:“為什么要讓咱孩子擠公交、穿地攤貨、吃小吃店?為什么我們不能給孩子創(chuàng)造更好的物質(zhì)和精神生活?佟一琮,你有一點兒上進心嗎?窮則思變,你為什么不能從自身找問題,發(fā)現(xiàn)不足,努力改進……我不是因為每月比你多掙了幾千塊錢才貶你,我貶的是你的生活態(tài)度,不思進取,小富即安,安于現(xiàn)狀,小農(nóng)意識……”
這樣的時候,佟一琮的選擇是閉嘴,沒有結(jié)果和任何意義的爭吵,除了讓兩個人本已經(jīng)出現(xiàn)的縫隙越來越大,起不到任何作用;乇,不失為一個良方。不是有哲人說過嗎?婚姻里總要有一方示弱。示弱又不少什么,還能換來世界和平,何樂不為?而且隨著時間的推移,佟一琮練就了一個本事,只要他不想聽,程小瑜說出來的話,肯本進不了他的耳朵,直接在空氣中就會自然消失。
不過,這一次,程小瑜的話不會自然消失了,原因自然是程小瑜懷孕,佟一琮開心。佟瑞國則是更進一層,簡直可以用喜出望外來形容,自從電話里知道這個消息,佟瑞國見人就得顯擺一下,“我這也是要當(dāng)爺爺?shù)娜肆!?
佟一琪一聽這話不愿意,“可心就沒讓你當(dāng)爺爺?”
佟瑞國眼睛一翻,“可心是韓家的人,咋說也是外孫女不是?”一個“外”字佟瑞國加了重音。
可心大名韓可心,佟一琪、韓風(fēng)的閨女。韓風(fēng)是家里的獨子,本來生了個閨女,佟一琪心里有些怪怪的。重男輕女是習(xí)俗,幾千年扎了根,韓風(fēng)爹媽嘴上不講,臉上顯露著。抱起孩子,韓風(fēng)當(dāng)著大家的面說:“閨女起名叫可心,可我的心,可一琪的心。一琪,謝謝你,給了我一個天使!表n風(fēng)性格內(nèi)向,話少,說出來有分量。看看兒子臉色,韓風(fēng)爹媽把笑容重新掛上,嘴里說著,“可心啊,真是可心。”
佟一琪眼淚嘩嘩淌,不是哪個女人都能遇到掏著心肝心疼自己的男人,佟一琪遇著了。打那起,倆口子比剛認(rèn)識時還膩,韓風(fēng)掏著心對佟一琪,佟一琪全力維護韓風(fēng)。一溫一火,一慢一急的兩個人,感情好得讓人嫉妒。
聽到姥爺說自己是個外孫女,可心嫉妒了:“姥爺不可以說我是外孫女,那不把我給放到外面了嗎?我是這個家里的人呀,以后我就是你的孫女,不能再有外字了。姥姥,你也是,要說可心是你孫女!
可心的小嘴隨了佟一琪,得理不饒人,沒理辯三分。一旁的安玉塵笑得肚子疼。
佟瑞國一邊叫著可心大孫女,一邊忙著按岫巖的年俗做著準(zhǔn)備,迎著兒子媳婦,還有媳婦肚子里的大孫子。他希望程小瑜懷的是男孩兒,不過在他心里,即使是個女孩兒,也和可心不一樣,不管別人咋說,外孫子和親孫子就是不一樣,閨女的孩子和兒子的孩子咋能一樣?一個姓韓,一個可是姓佟,那才是他佟瑞國的血脈。程小瑜連著幾年不回岫巖過春節(jié)這件事讓他不痛快,但要比起懷著佟家的血脈,以前的事一筆勾銷,畢竟當(dāng)年安玉塵做事絕,這婆媳倆人算是對上了,做事一個比一個出格,一個比一個“不著調(diào)”,都過去了。電話里追問回來的日子,佟一琮答,臘月二十五進家。
回家提前了一天,沒通知父母,佟一琮怕爹媽擔(dān)心。人想人的滋味不好受,要是告訴爹媽,兩位老人家肯定又是一夜不眠。臘月二十四,天擦了黑,佟一琮程小瑜倆人拎著包到家,整個巷子都睡著了,遠遠卻見到佟家門口的兩只大紅燈籠。佟一琮和程小瑜當(dāng)時驚住了,爹媽這也太隆重了。小北風(fēng)一吹,佟一琮鼻子一酸,眼淚涌了出來。程小瑜心里也叮囑自己,這次一定好好表現(xiàn),過去的掀過去,一家人和和美美,除了回岫巖,什么都答應(yīng),什么都同意。
程小瑜看到佟一琮的淚,抬手擦去了,問:“蟲蟲,還生我氣不?”
佟一琮知道她指的是這幾年沒陪他回岫巖過春節(jié)的事,說:“傻樣兒,我記一輩子?”說完倆人都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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