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節(jié)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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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得更開心的是佟瑞國,剛聽到敲門聲,他還有些懶得動。岫巖的冬天冷,老倆口早早上炕,邊說話邊逗可心玩。可心和韓家人不親,就愿意呆在姥姥家,佟瑞國說她,“外孫外女是狗,吃完就走!毙⊙绢^反應(yīng)快,“外孫外女是客(音且),吃完就樂!泵刻焱砩虾涂尚亩鹤烊肥琴∪饑惶熳羁鞓返臅r光。
“好像是門響!卑灿駢m放下手里剝的花生,仔細(xì)辯聽著。
“風(fēng)吹的!辟∪饑鴽]當(dāng)真。
“不是,你聽,好像是兒子的聲音!卑灿駢m“嗖”地下去,兩腳塞進(jìn)棉鞋,兒子的聲音她不會聽錯。
佟瑞國也聽出來了,“真是兒子的聲音,臭小子提前回來啦!”
可心安靜下來,兩老一小一起跑向大門。
“我們回來啦!”佟一琮語氣平淡,聽著就像早上出去晚上回來。他看得出爹媽的激動,刻意裝作平靜。
安玉塵伸出胳膊,緊緊抱住佟一琮,用力地拍幾下,一句話都沒說出來。這幾下看似狠歹歹的動作,佟一琮一下明白了,老娘想自己了,真想了,想到揪著心。
“快進(jìn)屋,你們穿得少,別凍著了。”佟一琮注意到爹媽沒顧上披件棉衣。進(jìn)了家,他才知道,爹媽早把他的房間整理好了,從知道他們要回來過春節(jié)那天開始,每天晚上都把火炕燒得熱熱的。房間里還添了不少新物件,新化妝柜、新衣柜、新被褥。還有兩束艷麗的假花,墻上貼著胖小子抱著大鯉魚的年畫。
剛坐到炕上,佟瑞國端出了兩只大茶盤,一只裝著各種干果,一只裝著各種水果。可心怯生生地看著佟一琮和程小瑜,伸向香蕉的手在空中抽了回去。
程小瑜聰明,拿起香蕉放到可心手里,“可心,吃香蕉!
可心看看佟瑞國、安玉塵,對著程小瑜一臉燦爛,接了過去。
佟一琮逗她,“可心,不認(rèn)識舅舅、舅媽了?咋還不說話了?”
可心咬了一口香蕉,“認(rèn)識,舅舅,還有鯉魚舅媽!”
佟一琮心說這丫頭的小嘴還真隨了佟一琪,上次見程小瑜時還不會說話呢,現(xiàn)在一張口就說認(rèn)識,難怪哄得老爹老娘圍著她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了。
“鯉魚舅媽?”程小瑜看了眼佟一琮,眼神里寫著責(zé)怪。佟一琮哈哈一樂,“不是鯉魚舅媽,是小瑜舅媽!
可心回答,“小魚沒有鯉魚好,小魚長得太小了,你們瞧胖娃娃抱的鯉魚又大又好看,小瑜舅媽你肚子里裝著胖娃娃嗎?一定是個小弟弟。”可心早就從大人的話里聽出了一些意思,只是她后來那句一定是個小弟弟,聽得佟瑞國心花怒放。
自從佟一琮和程小瑜進(jìn)屋,安玉塵的話就沒說幾句,又說了一會兒,便催佟一琮,“早點(diǎn)兒歇了吧,一直趕路,累壞了!
程小瑜如同大赦一樣,跟在佟一琮身后鉆進(jìn)了房間,兩人鉆進(jìn)被窩!盎鹂徽嬗病!薄坝矚w硬,睡得舒服,這后腰挨熱真好受。”“不好受,硌得骨頭疼!薄澳闶浅抢锶,嬌氣。”“你是農(nóng)村人行了吧!”……說著說著,倆人睡著了。
正屋里,佟瑞國和安玉塵的話還在繼續(xù),“你說,兒媳婦懷的是帶把的不?”
安玉塵回答,“才懷上,哪能看出來!彼恢睋е尚模」媚锼X不老實(shí),一會兒屁股朝上,一會兒臉朝上,一會兒兩條小白腿扔到了姥姥身上,被子剛蓋好蹬到一邊。
“我估摸著是帶把的,你沒發(fā)現(xiàn)她犯懶?進(jìn)屋就奔炕上使勁兒!钡胗浧鹞磥淼膶O子,佟瑞國不覺得累。
“那是累的,坐那么長時間的車,身子骨單薄,禁不起折騰。我瞧著她比原來更瘦了,倒是兒子沒啥變化。”
“可不,我瞅程小瑜那張小臉跟刀條子似的,明天讓她多吃點(diǎn)薩其馬,那玩意熱量大,讓她補(bǔ)一補(bǔ)!
“人家不一定愛吃,現(xiàn)在哪兒都有賣的,不比咱這土法兒做得好?”
“賣的能和你做得比?味道差遠(yuǎn)了。都不知道里面放了什么亂七八糟的東西,別再吃壞了,現(xiàn)在可是非常時期。”佟瑞國對于市場上的玩意始終心存敵意。
薩其馬是滿族的傳統(tǒng)糕點(diǎn),原意是“狗奶子蘸糖”。關(guān)于薩其馬有著種種的傳說,最靠譜的說法是薩其馬源于滿語的音譯,在滿語里,薩其是薩是非、馬拉本壁的縮音,相當(dāng)于漢語的切。因?yàn)樗_其馬屬于一種切糕,再加上碼的工序,所以清朝時便直接將滿語音譯。佟家的薩其馬是安玉塵親手做的,里面加了桂花蜂蜜,吃起來酥松綿軟?尚亩⒆×司筒煌?,安玉塵經(jīng)常是給一點(diǎn)兒藏點(diǎn)兒,可心精靈,總能找到藏的地方,回頭問她咋發(fā)現(xiàn)的,她說是小貓饞了告訴她的。
第二天早上,看到整盤的薩其馬擺在桌上,可心的眼睛頓時亮了,顧不上在剛剛認(rèn)識的舅媽面前裝什么淑女風(fēng)范,五齒耙子直接伸了過去,一塊吃完了,舔舔手指,說,“舅舅,鯉魚……不,小瑜舅媽,你們也吃點(diǎn)兒,我姥做的最好吃了。”
全家都在一邊笑,安玉塵客客氣氣,“小瑜,嘗嘗!
佟瑞國拿起一塊,放到程小瑜手里,“你媽親手做的,多吃點(diǎn)兒,長點(diǎn)兒肉,營養(yǎng)得跟上!
佟一琮不客氣,拿起一塊,塞進(jìn)嘴里,含混不清地說著,“好吃,媽媽牌的,小瑜,快嘗嘗,我媽做這個是一絕!
程小瑜一嘗,果然好吃,桂花的淡淡香甜直接觸到了舌尖上。這個婆婆太能干,做出的味道比徐福記的還要好。她瞧向安玉塵,安玉塵原本盯著她的眼睛一下轉(zhuǎn)到了旁處,這讓她隱隱覺得有些失落。程小瑜以為這一次懷著孩子回來,婆婆會改變對自己的態(tài)度。
表面看,是改變了。佟一琮說,“我媽對你多好!”佟一琮說得也在理兒,婆婆對程小瑜是好。比如會在飯桌上夾菜給她,會在她拿著抹布時搶過去,會把她的鞋墊取出來放到火炕上烘干……都是些小事,讓她感動?善牌挪缓退f話,確切地說,不是不說,是少說,是只當(dāng)著佟一琮的面才和她說。這讓她憋屈的要命,婆婆這不是做給佟一琮看的嗎?那她程小瑜算什么?佟一琮的附屬?!若是沒有佟一琮,估計婆婆連理都不會理自己。越是這樣想,程小瑜越覺得心里不得勁兒,堵得難受。
其實(shí)不得勁兒不是一天了。從見到第一眼開始,程小瑜始終覺得這個婆婆怎么看都和別人不一樣,第一次來岫巖時那個模樣,現(xiàn)在還是當(dāng)年的模樣,除了眼角有些小細(xì)紋就不見老。還有那身板兒,直直挺挺的,腰是腰,屁股是屁股,脖子挺得像是練過芭蕾舞。要不是穿得太樸素,太老氣,衣服松松垮垮,誰能猜出是做了姥姥的人?還有她身上那股子冷冰冰的勁兒,天生的還是后練的?是光對自己那樣還是對別人也那樣。原本程小瑜對自己充滿自信,可到了安玉塵這兒,自信心愣是不見了一多半,好像對著婆婆就矮了三分,婆婆是個農(nóng)村婦女,自己是個白領(lǐng)麗人,有啥好自卑的?難道說婆媳注定是天生的對頭,因?yàn)閭z人同時愛著一個男人,都覺得是對方搶走了心愛的男人?還是結(jié)婚時系在心里的結(jié)打不開呢?
關(guān)于心結(jié),程小瑜真的沒打開。當(dāng)年草草舉行的婚事,是她的心病。以前她不懂滿族的婚禮規(guī)矩,后來聽佟一琮講,知道岫巖婚禮正常要舉行三天。頭一天稱“柜箱日”,也叫“過柜箱”。第二天才是婚禮正日,雙方的迎親車和送親車午夜相向出發(fā),新娘由自家哥哥同車護(hù)送。第三天,新郎新娘早起,拜完先祖,雙手捧著長方形枕頭,依次拜見族中長者,俗稱“認(rèn)大小”。婚后第七天回娘家,俗稱“回門”;楹笠粋月,新娘回娘家住一個月,俗稱“住對月”;槎Y過程中,還有抱寶瓶求富貴,抱栗子求早生貴子,坐福求一生不受顛簸,……這些規(guī)矩,到程小瑜身上全部簡化了。這種事除了安玉塵誰能做得出來?婆婆就佟一琮一個兒子,隆重婚禮成為傳說的原因還不是因?yàn)椴幌矚g自己?為了不讓佟一琮難過,程小瑜嘴上說不在意那個婚禮,誰讓當(dāng)年自己堅持要帶著佟一琮去上海呢?她和佟一琮說,再隆重的婚禮也不如倆人過得和和美美?伤睦镌谝猓袝r還會恨恨的想,要是再披一次婚紗,一定要嫁得風(fēng)風(fēng)光光,讓全世界人羨慕嫉妒恨。
佟一琮不是程小瑜肚里的蛔蟲,不知她心里的想法。見老娘和程小瑜相處愉快,心里踏實(shí)。跟著老爹選年貨,貼對聯(lián)、窗花、福字、掛箋,佟家是鑲黃旗,箋自然是黃色。滿族人都喜歡戴荷包,有皇上的時候,春節(jié)節(jié)前宮廷要例行賞賜王公大臣“歲歲平安”荷包。佟家想著這事的人是佟一琪,她早準(zhǔn)備好了,臘月二十八就送到了佟一琮和程小瑜的手上,上面繡著并蒂蓮。程小瑜感動,她看出來這個大姑姐刀子嘴豆腐心,率真得可愛,她把這份感動傳遞到了可心身上。
程小瑜喜歡可心,佟一琪看在眼里,背地里勸安玉塵,“媽,你別對人冷冰冰的,咋說也是咱家的人,還有你兒子呢,現(xiàn)在還加上了你孫子!
安玉塵頭也不抬,“我沒對她冷,什么活兒都不讓她干,好吃的好用的全可著她。”
佟一琪說,“你那是做給你兒子看呢,真冷假冷您自己清楚!
安玉塵抬頭,眼睛里全是淚水,帶著鼻音說,“你知道啥?我當(dāng)然清楚了……算了,不說了,媽往后注意點(diǎn)兒!
佟一琪心里驚,老娘是善良的人,小時候家里來了要飯的,趕上沒吃食,老娘現(xiàn)給人家煮雞蛋,為什么單單對程小瑜冷臉以對?佟一琪想不明白,也懶得想,在老娘身邊呆了三十來年,從來就沒想明白過老娘。
關(guān)于老娘,佟一琮和佟一琪一樣,心里都揣著謎。姐弟倆終于有機(jī)會單獨(dú)在一起了,佟一琮問:“老娘還是初一十、五沒影兒?”
“還那樣,幾十年了,下雹子都擋不住!
“一琪,你說咱姥家到底在哪兒呢?媽為啥從來不帶咱們?nèi)ヒ娔?自從離了家,我越想越覺得老娘孤單!
佟一琪不理會,“孤單啥?老爹對老娘多好?又倔又犟又臭的脾氣,硬是讓咱媽給制服了。再說了,現(xiàn)在比原來好多了,老爹還有可心天天陪著。今年春節(jié)我也回來,韓風(fēng)和他爹媽說妥了,我們破例回娘家過!
佟一琮沒心思聽佟一琪的后半句,自言自語:“我指的是心,你不覺得沒人走得進(jìn)老娘的心嗎?”老娘的心走進(jìn)不容易,佟一琮說出的是實(shí)情。但牽著不是難事,最牽安玉塵心的人是佟一琮,這事全家人都看得出來。
除夕晚上,在自家西墻祖宗板下供上“天地桌”,大餅、蜜供、面鮮、果品、素菜、年糕、年飯,各樣供品擺得整整齊齊,金字紅燭火苗正艷,子午香輕煙裊裊。佟瑞國在前,安玉塵和孩子們在后,大家叩拜祖宗,祈求神靈保佑全家大小在新的一年中平安無事,萬事如意。
拜過神,紅燒肉、燉羊肉、紅燜肘條、元寶肉、四喜丸子、雞凍兒、魚凍兒、豬肉凍兒、豆豉豆腐、芥末墩兒、炒醬瓜兒等等年禧套路葷素菜一齊上了桌。佟瑞國端起燙好的頭窯燒酒,喝得有滋有味?尚陌芽觐^伸進(jìn)小酒盅里蘸了蘸,放進(jìn)嘴里舔了舔,辣得縮肚端腔,笑得大家前仰后合。
團(tuán)圓餃子,俗稱“揣元寶”,是半夜十二點(diǎn)上的桌,里面的兩只包了硬幣,巧的是程小瑜夾起第一個餃子就吃到了?尚囊荒樳z憾,瞧著程小瑜的眼神里充滿了敵意,小嘴兒也撅了起來。程小瑜再夾起一只餃子,剛咬一角,覺得硌牙,放到可心碗里?尚木,明白意思,她也不客氣,吃到硬幣,尖聲喊著,“我吃到錢啦!”大家又是一陣笑。
佟瑞國說,“好事,媳婦吃到了,就是孫子吃到了,孫子是富貴命!
可心嚷著,“我也吃著了!
佟瑞國書說二回,“孫女也吃到了,佟家子孫萬代富貴有余!
可心這才滿意了。
安玉塵剛吃兩只餃子,放下了筷子,拿出一根紅繩,要換下佟一琮脖子上從周歲就沒離身的河磨玉平安扣上已經(jīng)變成舊粉色的繩線。
佟一琮說不急,明兒再換來得及。
安玉塵說,“就現(xiàn)在換。”燈下,嫻熟地穿好,系好,重新掛到佟一琮脖子上,“兒子,記住了,這只平安扣片刻不能離身,這根紅繩也不許換,一直到下次回來,媽親手給你換!
“這玉從來沒離過身。”佟一琮鼻子發(fā)酸。
母子倆話說得沉重,像是在暗示什么。佟一琪聽得不安,忙逗樂,“可心,趕緊拜年,收壓歲錢!贝蠹胰珮妨耍∫荤髯猿,“我是財迷!
可心接著說,“我是小財迷!闭f完就地在在火炕上說起了吉利話,伸出小手討紅包。
小財迷收獲多,六個長輩,六個紅包。程小瑜收到了兩個紅包,公公婆婆合給的,佟一琪韓風(fēng)合給的。佟一琮和程小瑜都明白,厚厚的紅包是補(bǔ)上以前的,是態(tài)度,也是實(shí)際行動。
正月初一。宗族近親都來拜年,穆明是第一個到的,進(jìn)屋就嚷,“快讓我干兒子給我拜年!毙叩贸绦¤M臉通紅。佟一琮不客氣,和穆明倆人你一拳我一掌打得風(fēng)生水起。佟一琮想問嫂子咋沒來,話到嘴邊咽回去了。人高馬大的穆明怕老婆,老婆要是說不想來,他肯定拉不動。穆明老婆呂秀不喜歡佟一琪,因?yàn)楫?dāng)年佟一琪結(jié)婚時,穆明拉著準(zhǔn)老婆的手,玩笑似地說過一句,如果不是韓風(fēng)先下手為強(qiáng),自己一定追佟一琪,女大三抱金磚。還蒙在鼓里的佟一琪就成了穆明老婆的假想敵。
跟在身邊的穆小讓進(jìn)屋拉住安玉塵的手,“干媽,我想吃你做的薩其馬!
安玉塵臉上全是笑,“少不了你的,給你留了一大盤呢!
穆小讓更水靈了,每次回來都讓佟一琮眼前一亮,他逗穆小讓,“屬豬的,光記著吃。你就不想你小哥你小嫂?”
穆小讓看著他笑,不回答。
安玉塵說:“真是姐姐不在家了,逗妹妹玩了!
可心說,“媽媽在!
屋子里全是笑聲,大家都明白,安玉塵說的是句歇后語:姐姐不在逗妹子,其實(shí)就是逗悶子。只是安玉塵能說出這句,著實(shí)讓大家意外,她平時可是從來不開玩笑的。任誰都看得出來,穆小讓的到來讓她特別開心。老娘這樣做,佟一琮沒感覺有什么不痛快,穆小讓從小就出入他家,在他眼里和自己親妹妹沒什么倆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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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小瑜心里不痛快,婆婆對穆小讓眉開眼笑,對正牌兒媳婦愛理不理,這算什么道理?佟家怪事年年有。想到這個現(xiàn)實(shí),她覺得自己有點(diǎn)兒小心眼,穆小讓從小就在佟家出來進(jìn)去,和佟家的老閨女一樣,婆婆對穆小讓好也正常。再說了,小讓和她年紀(jì)相差那么多,難道還要和一個小孩子吃醋?或者真像佟一琮說的,得了孕期綜合癥?
佟一琪看出程小瑜的不快,一個勁兒地炫耀,“咱家小瑜命可真好,第一個餃子就吃到錢,今年就等著在上海發(fā)大財了!闭Z氣夸張,讓她覺得自己不自然,倒是程小瑜開心了,這個大姑姐為人實(shí)在是好,時時處處為自己撐著臉面,再望向婆婆的眼光柔和了很多。
穆小讓不理程小瑜,拉著安玉塵嘰嘰喳喳說個沒完。
程小瑜也不理穆小讓,拽著可心玩得熱火朝天。
佟一琮和穆明看在眼里,對視幾眼,同時挑起眉毛,不約而同出了屋,又不約而同嘟囔出一句話,“女人何苦為難女人!”接著仍舊是一個掄拳一個拍掌。
“說吧,又有什么新鮮事兒?”兄弟多年,佟一琮了解穆明就像了解自己,挑起的眉毛就是準(zhǔn)備爆料,而且是狠料。
“初九有家玉石店開業(yè),全是河磨,不少人去賭石,看熱鬧不?”
“全是河磨?那是相當(dāng)有經(jīng)濟(jì)實(shí)力了。初九?……恐怕不行,我答應(yīng)小瑜陪著去看她奶奶。要不下次回來再去?”
“你就差這一天?人家新開的店,全是河磨,有開窗的半賭原石,也有沒開窗的全賭原石……現(xiàn)在河磨是越來越少,去晚了,讓人家選走了,你不眼饞?”
“我饞啥你不知道?怎么定了正月初九開業(yè),這也太早了!闭G闆r下,玉店的開業(yè)時間都會在正月十五之后,這樣提前,完全不合常理。
“西山趙瞎子算的日子,大家都信趙瞎子,算得靈!
穆明向屋里瞧了瞧,他以為佟一琮打怵佟瑞國,不知道佟一琮是擔(dān)心著和程小瑜的約定。倆人最初約好初五去看程小瑜奶奶,除夕晚上程小瑜主動提出改到初六,現(xiàn)在如果提出再推后幾天,程小瑜能同意嗎?咋編這個謊?
程小瑜還是同意了,架不住佟一琮的軟磨硬泡,他自然不會說是去看賭石,只說是穆明跟老同學(xué)的約定,要是不參加會讓人笑話,全是男同學(xué),好哥們兒,不去好嗎?穆明那個妻管嚴(yán)都去了,我不去人家不得埋汰死?……好話說得一籮筐,程小瑜點(diǎn)頭,佟一琮興奮得差點(diǎn)兒沒把程小瑜扔到房頂上。
懷孕初期程小瑜最大的生理反應(yīng)除了惡心嘔吐,就是犯困,隨時隨地上下眼皮都會向一塊集中。倆人說了會兒話,程小瑜偎在佟一琮懷里睡著了。他兩眼瞪得滾圓,精神得像注射了興奮劑。這幾年,雖然人在上海,關(guān)于岫玉的各種新聞,仍然像長江之水滔滔不絕波濤洶涌地灌進(jìn)佟一琮的耳朵,不說別的,光是關(guān)于河磨玉的新聞已經(jīng)多得數(shù)不清了。《礦產(chǎn)資源法》和《岫玉資源保護(hù)條例》根本阻擋不了利益的誘惑,為了能采到河磨玉,河磨玉的主產(chǎn)地岫巖偏嶺,大批人馬蜂擁而至。人們發(fā)瘋一樣地在河里撈,人工加機(jī)械,熱火朝天的采石場景。接著是在責(zé)任田里挖,幾年時間,好好的責(zé)任田撂荒了,種地掙幾個錢?挖出河磨玉掙多少錢?人人心里打著小算盤,算計得精明。還有更絕的,是佟一琮同學(xué)老爸干的事。他是一個企業(yè)老板,買了偏嶺農(nóng)戶的房子,不但給出的價錢高于房價幾倍,還答應(yīng)重新翻改的房子歸原房主,條件自然有,就是要允許他把房子這塊地從上到下挖個底朝天,為的自然是采出河磨玉,也別說,還真就挖出來了,狠狠地賺了一筆。有了第一個就有第二個,沒幾年,偏嶺的房子扒得八九不離十了,河磨玉的蹤跡越來越難覓。在這樣的情況下,一家玉石店開業(yè),專門銷售河磨原石的吸引力對于佟一琮,絕對不低于當(dāng)年程小瑜對他的誘惑。
程小瑜翻個身,從佟一琮懷里滑了出去。佟一琮給程小瑜掖了掖被角,活動下已經(jīng)被壓得麻木的胳膊,仍然是睡不著。關(guān)于河磨玉的各種傳說和記憶打著滾的出現(xiàn)在腦海里。他記得清楚,第一個關(guān)于河磨玉的故事是奶奶講給他聽的,那時他幾歲?四歲或者五歲?肯定沒上學(xué),圍著火盆,奶奶給他烤地瓜,講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偏嶺住著娘倆,母子相依為命,全靠兒子上山打柴為生。有一天,突然下起暴雨,小伙子背柴下山,看到一位白胡子老頭在河邊徘徊,眼瞅著是過不去河了。小伙子主動提出背老頭過河。剛過了河,老頭說鞋忘在河對岸了;小伙頂雨趟河取完鞋,老頭說煙袋忘在對面大樹下了;小伙又再趟河取了回來。老頭又說,自己有兩塊石頭掉進(jìn)河里了,讓小伙下河幫著摸,小伙子摸呀摸,終于摸到了兩塊光溜溜暖煦煦的石頭,抬頭再看白胡子老頭已經(jīng)不見了。小伙子只好把石頭帶回家,老娘說誰的東西還給誰,咱可不能白拿了人家的東西。小伙子回到河邊等呀等,連等兩天不見老頭蹤影,第三天躺在大樹下睡著了,卻見白胡子老頭笑哈哈地走過來,告訴他,那兩塊石頭是寶玉石,送給他們娘倆,以后只要下雨就到這河里來摸寶玉石吧。第二天就有南方的商人買走了寶玉石。這娘倆把消息告訴了鄉(xiāng)親們,于是每到雨天人們就到河里摸寶玉石,人們稱這種寶玉石是“河摸玉”。又因?yàn)檫@種玉是經(jīng)過河水沖刷,礫石摩擦形成的,又叫成了“河磨玉”。
關(guān)于賭石,佟一琮也算略知一二。整個玉石產(chǎn)業(yè)鏈,包括采挖、開料、設(shè)計、加工、成品交易、拍賣各個環(huán)節(jié),都有成本和收益,都能得到合理量化,做到相對公平透明。即使發(fā)生以假亂真、以次充好的事件,也是單方面的欺詐。賭石不同,賭的是原石,無論是硬玉翡翠,還是軟玉岫玉或者其他種類的軟玉,由于地質(zhì)和人為的原因,原石都是以不同形式的皮殼包裹著,里面的品質(zhì)怎么樣,沒有切割之前,根本辯別不出來。到現(xiàn)在也沒有一種儀器能通過外殼判出里面是寶玉還是敗絮。買賣風(fēng)險很大,也很刺激,所以才被稱為賭。
賭石古已有之。最早賭的是和田玉,中國歷史上,最著名的一塊賭石是“和氏璧”。二千年前的楚國,卞和發(fā)現(xiàn)了一塊玉璞,先后拿出來獻(xiàn)給楚國的二位國君,國君以為受騙而先后砍去了他的左右腿。卞和走不了,抱著玉璞在楚山上哭了三天三夜,楚文王聽說,派人拿來玉璞并請玉工剖開,結(jié)果得到了一塊寶石級的玉石。這塊寶石被命名為“和氏璧”。后來這塊寶石被趙惠王所擁有,秦昭王答應(yīng)用十五座城池來換這塊寶石,可見這塊寶石價值之高。這塊寶石后來雕成了一個傳國玉璽,一直到西晉才失傳。卞和如果能活到今天,一定是一位杰出的賭石大師。
現(xiàn)在賭的最多是翡翠原石,最著名的是緬甸翡翠賭石。傳說緬甸玉石商人在賭石真正切開加工時,一般不敢親自在場,而是在附近燒香求神保佑。如果切開的賭石里面多是水靈剔透的翠綠,一夜之間就能成為富翁。如果切開賭石看到的是一塊外綠內(nèi)白的灰沙頭,一夜之間就會傾家蕩產(chǎn)。國內(nèi)較大的賭石市場分別在廣東的平洲、廣州、揭陽、深圳、四會,云南的騰沖、盈江、瑞麗和昆明,北京,上海,河南的南陽、鎮(zhèn)平,以及香港。
佟一琮清楚,和其他玉石相比,岫玉一向被視為平民玉種。這種比喻讓佟一琮心里不痛快,更覺得不公平不公正不大氣,岫玉怎么就是平民玉了?岫玉還做過風(fēng)流乾隆爺?shù)挠癍t呢,岫玉還能成世界最大玉佛呢,岫平高貴著呢,岫玉中的河磨玉與貴族玉種新疆和田玉同為透閃石,潤度及其他品質(zhì)相差無幾。因此,岫巖賭石主要賭河磨玉,其次是老玉和花玉。但岫玉的賭無論在岫巖還是鞍山,或者在遼寧省內(nèi)比起其他地方的賭石都沒有那么瘋狂,即使如此,也讓不少人因?yàn)槭^一夜暴富,或者走投無路。
對于賭石,佟一琮心里并不贊成,這與他從小接受的教育有關(guān),佟家的孩子是不允許賭博的,即使是岫巖人都會玩的撲克小牌麻將,安玉塵也是深惡痛絕,佟一琮小時候因?yàn)楹屯瑢W(xué)打撲克贏零用錢,被安玉塵罰跪,心疼得奶奶踮著小腳不停地吵著“大賭敗家,小賭怡情!睆牟缓烷L輩頂撞的安玉塵理直氣壯地回嘴:“大賭小賭都是賭,只要賭了就是敗家。您慣他吃喝我不管,賭字是不能讓他沾!卑灿駢m說得狠,罰的也狠。罰跪不是跪在地上,而是跪在磚頭上,身板挺得直直的繃成一條線,不能偷懶屁股著地。剛開始跪著不打緊,一會兒工夫,佟一琮的汗珠子成串的往下滾。看得佟瑞國悄悄拉安玉塵的衣角,又給佟一琮使眼色,示意他服軟。佟一琮也是個犟種,就是不服軟。沒過多長時間,佟一琮腦袋一歪倒在了地上,昏了。雖然沒認(rèn)錯,倒是有記性,打那以后,佟一琮再沒和人賭過。他也下決心,明天和穆明去,只看不賭,話說回來,他也沒錢賭,光是看一看,過過眼癮,已經(jīng)是莫大的滿足了。
想著傳說,想著賭石,想著小時候的故事。佟一琮入了夢,先是夢到了奶奶講故事的場景,奶奶的岫玉煙袋嘴兒,奶奶左腕的河磨玉手鐲,右腕上的花玉手串,看到火盆里的烤地瓜。接著又夢到他成了那個背著老頭過河的小伙子。佟一琮背得累,走到河中間停下了,白胡子老頭問,“你還背不背,不背我換人了!”佟一琮回頭一看,岸上站著一群人,呼著喊著搶著要背老頭,忙說,“我背,指定背,您能把怎么賭河磨玉的秘密告訴我嗎?”老頭說:“一刀天堂,一刀地獄!辟∫荤@得腳下一滑,打個趔趄,說,“老爺子您別嚇我呀,我求您了還不成嗎?您是神仙,指定知道怎么能瞧出哪塊河磨的玉肉多玉肉好。”老頭說:“神仙難斷寸玉。”佟一琮懇求:“您老人家告訴我一點(diǎn)點(diǎn),就一點(diǎn)點(diǎn)!崩项^終于給出了一句話,“不怕大裂怕小綹,多摸多看,好玉上手就潤心。”佟一琮記住了這句話,放下老頭就在河里摸了起來,摸到手里覺得自己肯定摸著了,而且這河磨玉成色好,滑溜溜潤柔柔,越摸越舒服。
佟一琮是被程小瑜打醒的,原來夢里他使勁兒揉摸的不是河磨玉,是程小瑜胸前的兩坨肉,不但揉摸了,太用勁兒,還給人家弄疼了。挨了程小瑜打,佟一琮還記著夢里白胡子老頭的話,仔細(xì)一想,不對呀,老頭說的這些,自己都知道的呀,那白胡子老頭算是神仙還是自己算是神仙?
見到穆明,佟一琮才知道,誰是活神仙,穆明才是。
按照事先定好的時間地點(diǎn),佟一琮趕了過去。從家里出來的時候早,岫巖大街上人少,岫巖中學(xué)操場上更是只有佟一琮一個人兒。等了好久,不見人來,就見不遠(yuǎn)處停著一輛黑色的桑塔納,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車還不停地晃動著。佟一琮心說,這車?yán)锏娜丝烧娌焕蠈?shí),把轎車當(dāng)成小孩兒悠車了?在里面忙乎什么呢?打架呢?又等了一會兒,居然是穆明和一個短頭發(fā)女人一左一右從車后面鉆了出來,一看倆人潮紅的臉色,還有穆明重新系著褲帶的模樣,佟一琮明白剛才車?yán)锇l(fā)生什么事了,心里那個不得勁兒,大清早的,自己在外面凍半天了,原來穆明貓在車?yán)锩跎狭。就那一米八的個頭,那大身板兒,車后座居然折騰得開?再瞧那女的,又細(xì)又長像根竹竿,竟然沒被穆明弄散架,正一臉春風(fēng)得意的揮手和穆明告別。
坐進(jìn)副駕駛,佟一琮把車窗全拉開了。
“你關(guān)上,我這暖風(fēng)白開了。”
“有味兒,又腥又騷!”佟一琮沒好氣,眼睛瞪著穆明。他真是想不明白了,穆明怕老婆是同學(xué)熟人都知道的,穆明老婆呂秀最開始是穆明店里的服務(wù)員,倆人鬧來扯去睡到一起。穆明原本不是認(rèn)真的,呂秀卻不依不饒,逼婚成功。結(jié)婚沒到一星期,穆明打電話告訴佟一琮,“腸子悔青了!”佟一琮答:“你活該!蹦旅骱蠡诘氖菂涡闶率露家乐,唯獨(dú)一件事,不許沾花惹草,要不然就是天崩地裂的人民內(nèi)部戰(zhàn)爭。前三年,穆明不斷斗爭,三年后,穆明舉起白旗,在呂秀面前對別的女人看都不看。這讓佟一琮敬佩不已,這樣的自律,可不是誰都能做得到。
只是佟一琮看到了陽光背面的一幕,穆明不但沾了,而且在岫巖縣城,在他老婆的眼皮底下,這不是典型的兩面派嗎?沾了就沾了,作為發(fā)小,佟一琮了解穆明是本性難移。只是憑佟一琮的眼力,那女人肯定不是什么好鳥兒,穆明怎么能沾那種女人呢?這幾年也不知道從哪兒冒出來的,岫巖縣城里出來了一堆外地女人,專門從事特種行業(yè),經(jīng)營原始資源。佟一琮看到那種女人氣就不打一處來,那些女人說好聽了是一輛輛公共汽車,說難聽了是一個個公共廁所。沒想到穆明也坐上了,他心里自然不得勁兒,穆明的品位也太差了,當(dāng)哥們兒的都替他害臊。
“你別看不慣我,我就倆愛好,一個愛美食,一個愛女人!
“你那不是愛,是濫!辟∫荤是沒好氣,話說得狠,一臉的恨鐵不成鋼。
“行了,別埋汰我了。告訴你,今兒我可是帶錢了,要是覺得合適,咱也賭一把?”穆明聰明轉(zhuǎn)移了話題。
倆人商量半天也沒決定賭或不賭,不過,蠢蠢欲動并不是只存在于他們的腦海里,有著同樣想法的人早鉆進(jìn)了那家店。
穆明和佟一琮出現(xiàn)在那家店里,頓時給震住了,六七十平的店里全部擺放著大小不一的河磨玉,只是店里冷得嚇人,寒氣沿著縫兒往衣服里鉆,呼出一口氣凝成了霧。這不是店主小氣,而是玉石自身就有寒氣,近二百塊河磨玉足以將店里變成寒室,何況店主懂得玉石怕熱,絕對不會把店里弄得像花房一樣的暖和。冷的是空氣,熱的是人們的興致。店里除了河磨玉就是人,每塊河磨原石前都有人在小聲商量買不買,出多少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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