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節(jié)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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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_楊仕芳
我的故事從一張胸片圖開始。
那張胸片圖是從李煜桌面上拿的。七天前,我從林蔭鎮(zhèn)搭班車到縣城給李煜送安慰。李煜又失戀了。李煜已經(jīng)失戀了十三回。每回失戀我都給他送安慰。安慰就是三花酒,只要肚子里裝滿三花酒,再多的悲傷都無處躲藏。這回我們一如既往地往嘴巴里灌三花酒,直到倆人像兩根相互支撐走向醫(yī)院的拐杖。醫(yī)院是李煜上班的地方。他為無數(shù)病人救死扶傷,卻沒能救活自己的情感。他是一潭死水,養(yǎng)不活魚一樣的女孩。
李煜說,我是死水嗎。
我微笑。
李煜說,你還是先想想你自己吧。
他的聲音陡然悲傷,儼然電視播音員在悼念某位領(lǐng)導(dǎo)逝世的消息。他指著一張胸片圖告訴我,說我患了肺癌,而且已經(jīng)是晚期。這消息遠比領(lǐng)導(dǎo)逝世更讓我心碎,接著我的整個身體都破碎了。我努力了半個小時才把破碎的軀體拼接回來。那時李煜的呼嚕聲已在門診室里此起彼伏。
我?guī)е仄瑘D走出李煜的呼嚕聲,坐上出租車回到林蔭鎮(zhèn)。我只能回到小鎮(zhèn),天大地大我卻無處可去。能到哪兒去呢?死亡如影隨形。我把胸片圖釘在墻上,一連盯了七天。耷拉在墻上的胸片圖,像仇人的子彈生機勃勃地向我飛來。毫無疑問,這顆子彈將我一擊斃命,把我送到我的親人身邊。
我的親人,就是我的父母親,在我六歲時撒手歸西。我從此寄宿于叔父籬下。叔父是個脾氣暴躁的男人,小鎮(zhèn)上沒人敢招惹他。他把天生軟弱的我教育得愈加膽小如鼠。我從來不會也不敢在別人面前說半句話,人們都以為我是個啞巴,即使別的孩子欺負我踢打我,我也始終保持沉默,連哭聲都往肚子里吞。有一天我心情格外愉快,在半路上遇到校長就叫了他一聲,校長被嚇了一跳,說原來你會說話呀。
我就這樣像個啞巴一樣念到高中,我的成績不錯,卻沒有去考大學(xué),而選擇回到鄉(xiāng)下當代課老師。叔父喜歡我這樣的選擇,因為那樣他就不用再為學(xué)費而愁眉苦臉。我也在心里盤算著,只要熬上三五年就能轉(zhuǎn)正,也是一個國家干部,條條道路通羅馬。那一年叔父就讓我自立門戶了,雖然我連對象都還沒有,但叔父說我已長大成人還是一名光榮的人民教師。我是人民教師卻不光榮,在講臺上站了十年依然是個代課老師。
叔父為此時常嘲笑我,尤其是在喝酒后,滿身酒氣地來到我面前,說我教了十年書還是那鳥樣,要是種了十年樹早就能蓋房子了。
我不想蓋房子,是叔父想蓋。他想把房子蓋在我的宅基地上。那塊地原本離小鎮(zhèn)的街面有些距離,分家時叔父留下良田而把那塊地讓給我。我心里不爽卻不敢說出來,叔父連眼色都足以殺人。我便裝作爽快地應(yīng)允了。后來鎮(zhèn)上規(guī)劃新的開發(fā)區(qū),把那塊地規(guī)劃進去了,那塊地自然在一夜之間身價倍增。
叔父就氣勢洶洶跑到我面前,左手叉腰右手指著我,說我明知政府要規(guī)劃開發(fā)區(qū)而不告訴他,讓他上當,他沒那么容易上當。
我說我又不是鎮(zhèn)長,怎么會知道。
叔父說你不知道那為什么分家時那么爽快就答應(yīng)呢,把我當傻子了?
我不想爭此等無聊的口舌,便哐地把門關(guān)上。叔父就在門外暴跳如雷,最后一腳把門板踢飛,門板又把我撞飛。我的額頭就在一陣混亂中淌出血,這血使我和叔父的爭執(zhí)提前結(jié)束。此后我與叔父就很少來往,連逢年過節(jié)都不再相互串門。我們成了視而不見的陌路人。
我和叔父終究是親人。我要把地送給他,讓他蓋房子,他就算在那塊地上蓋宮殿我也沒意見。我時日不多,即將離去,將被埋在山坡上,那里將雜草叢生,野鼠遍地。要是有人為我鏟除雜草、驅(qū)趕野鼠,那么這個人一定是叔父。所以在我離開人世之前能為叔父做點什么那是應(yīng)該的。所以我想都不想就給叔父打電話告訴他要把地送給他。叔父在電話那頭半天也說不出一句話來。我說你啞巴啦?叔父說沒有。我說你是不想蓋房子了?叔父說太想蓋了。我說你想蓋就蓋吧,地是你的了。我以不容置疑的口氣說出這句話,然后掛掉電話。
沒過幾分鐘,叔父就一臉臭汗地出現(xiàn)在我面前,氣喘吁吁地說,今晚去我那喝酒。叔父說這話時有些小心翼翼,他的脾氣不見了,倒是擔(dān)心我發(fā)脾氣一般。還沒等我應(yīng)允,叔父已如脫兔奔向街邊的魚攤。
那個晚上叔父做了一大盤魚生,頻頻向我敬酒,好像我是叔父他是侄兒一樣。我喝下去的酒就變成一堆堆話涌出來,沒完沒了。叔父卻聽得津津有味,不插半句話,只是在該表態(tài)的時候點頭或搖頭,啞巴一樣。
我說,話多了話多了,來干一杯,都在酒里了。
叔父就滿臉笑容地把酒杯端到我面前,等待我舉杯相碰。
我得向李強道個歉。
我把李強給坑了。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我想李強會原諒我的。李強原本也是代課老師,也和我一樣好些年都轉(zhuǎn)不了正,后來他就離職經(jīng)營起一家小酒莊。我們小鎮(zhèn)很偏僻,出一趟縣城都不容易,然而城里人卻鬼使神差地喜歡上這個小鎮(zhèn),喜歡這里破舊的樓房,喜歡這里安靜的日子,喜歡這里懶散模樣的人群,喜歡這里的溪水和樹木,連趴在樹下乘涼的小狗都喜歡。于是涌到小鎮(zhèn)來的人就多了,他們在小鎮(zhèn)上閑逛,小鎮(zhèn)上的人們也不知道他們在看什么,然而一些小餐館、小酒莊便在街邊悄然出現(xiàn)了。李強在轉(zhuǎn)正無望時也貸款開了一家小酒莊。我從不光顧他的小酒莊,不是舍不得錢而是因為心中有鬼。
我是晚上走進李強的酒莊的。選擇晚上是因為夜色在一定程度上可以欺騙人的眼睛。那時店里坐了不少顧客,生意一片欣欣向榮,看來他改行改對了。我找一個靠窗位子坐下,窗下是水,水上映著燈光,有些晚唐的味道。服務(wù)員上酒后,我就叫喊著正在柜臺前忙碌的李強。李強看到我,便擱下手上的活,滿面春風(fēng)地走過來,說老海啊,稀客稀客。我說你生意不錯。李強說你要早來生意就更好了。
我心硌了一下竟找不出什么話來,于是我就倒酒與李強碰杯,酒是好東西,能掩蓋臉上的尷尬。喝下五杯酒后,話就從心底長出來。我說老李啊,我是來向你道歉的。李強說兄弟不說這話,來喝酒。我說真的老李,我真是來道歉的。李強望著我,驚訝像青草一樣長在他臉上。
我低下頭,聲調(diào)也低了下來,說上次轉(zhuǎn)正的事,鎮(zhèn)里只有一個轉(zhuǎn)正名額,你是我最大的競爭對手,我就,我就給教育局寄去關(guān)于你的材料,這些材料對你不利。
李強臉上的青草瞬間被點燃,烈火熊熊燃燒起來。我等待這把火燒到我身上,最好把我燒成灰燼。然而這把火卻一下子就熄滅了,李強臉上安然若水,似乎根本沒發(fā)生什么事情一樣。我心里更加難受,還不如被人痛打一頓。
我說老李你就打我一頓吧,要不是我寫那材料,你也不會離職,也許你現(xiàn)在就是正式老師了。
李強說,你是為了小月是嗎?
我說是的,我喜歡她,但她是公辦教師而我不是,我只有轉(zhuǎn)正了才敢追她,我是個卑鄙的小人。
李強說我能理解,也覺得你不易,只是結(jié)果我們倆都轉(zhuǎn)不了正不是嗎?那個名額落在鎮(zhèn)長的侄女身上,她才初中畢業(yè),難道我們都不如她?當然不是,可是你知道是為什么嗎?
我搖搖頭。
李強指著窗外的池塘說你跳下去就明白了。
我糊涂了,想不明白這事跟池塘有什么關(guān)聯(lián)。我舉目看著店里的顧客,他們都有意無意向我們望來。我心里有些怵,想這是李強在整我報復(fù)我吧。誰叫我做了如此齷齪的事情,讓人笑話那是活該。我看了李強一眼。李強面無表情。他在等待我跳或不跳。我是來道歉的,跳下去有什么關(guān)系呢。我就撲通一聲跳到水里,水沒到我的胸口。我站在那里不知所措,如同一根被拋棄在水里的木樁。
李強也跳下來,游到我面前,說我告訴你一個秘密吧,其實我也給教育局寄了你的材料,所以讓鎮(zhèn)長侄女得利了。
我心里嘩一下豁然明亮了,雙手猛拍著池水哈哈大笑起來。李強也跟著大笑。我們的笑聲把顧客的目光招引過來。他們看到我們臉上的歡笑,卻沒看到我們的眼里含著淚水。
我一身濕透地離開酒店時,心里抖了一下,李強真的也給教育局寄去我的材料了嗎?也許寄了也許根本沒寄,他只是安慰我罷了。我不想再追究,不管怎么樣,我已真心地向他道歉了,而他也接受了。
這就夠了。
我把跟同事借來的東西一一歸還。他們都以為我要搬家。我沒有解釋,心里說這次搬家可是搬到天堂去了。還完這些東西后,我就到街上去還一些債。雖然只是一些小錢小賬,人們卻以為我發(fā)了財。只有財大氣粗的人才會滿街找債主,不然就是傻逼。對人們的猜疑,我只是報之一笑,心安就好。后來我給一個老奶奶還錢時,她死活不接,她說她第一天上街賣菜沒人欠她的錢。我才發(fā)現(xiàn)記錯人了,然而還是把二十塊錢塞給老奶奶轉(zhuǎn)身就走。老奶奶一把年紀了還上街賣菜,生活一定不容易,可惜我不能給她更多的幫助。老奶奶在背后喂喂地叫著。人們就說他發(fā)財了你就收下吧。老奶奶就發(fā)出一聲感嘆,說好人啊。
街上那些紅頭發(fā)的小混混們注意上我了。我在他們眼中是一條突然肥大的魚。他們想在某個夜晚吃掉這條大魚。要是在往常,我被這樣的冷冰冰的眼神盯著,早就被嚇得門都不敢邁出一步,F(xiàn)在我卻一點也不心慌,反而覺得小混混們可悲和可憐。為什么非要把日子過得雞零狗碎呢?我想他們還小還不懂事,他們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所以我與他們擦肩而過時,總是給予他們微笑,微笑里有坦然與真誠。他們被微笑打敗了。我請他們喝酒、抽煙,與他們談天說地。他們說我是個好老師,請他們喝酒,說只有我才把他們當人看。我沒想到他們會說這些話。我看到了他們內(nèi)心里的孤獨與渴望。其實他們并不壞,也沒那么令人討厭。我心里不由得有些愧疚了,以前對那些搗蛋的學(xué)生總是沒有耐心,要是再耐心一些就好了。要是能再活五百年,我將做一個真正稱職的人民教師。
眼睛雪亮的媒婆們盯上了我。她們把我看成了鉆石王老五,所以隔三差五就敲開我那寂寞已久的家門,推銷產(chǎn)品一樣向我推銷待嫁的姑娘。她們熱情洋溢,滿面幸福,似乎她們即將成為新娘一樣。我沒有看上哪位姑娘,不是姑娘長得不好,而是我心里已經(jīng)被一個姑娘滿滿地占據(jù)了。
那個姑娘叫小月。
小月是我的同事。她很端莊漂亮,還頗有影星味道。她是小鎮(zhèn)上眾多青年追求的對象。我也喜歡她,而且喜歡了三年。我做夢都想和她結(jié)婚,生一個漂亮的女孩。我喜歡女孩。我卻不敢向她表白,只在心里默默地喜歡。我本想等轉(zhuǎn)正了,和她一樣都是公辦老師了,身份平等了再向她表白,即使被拒絕也不至于太丟臉。
現(xiàn)在上帝留給我的時間不多了,再不表白就沒時間了。我不想帶著遺憾離開,心想就找個夜晚向小月吐露心聲吧。然而小月趁著假期外出旅游去了,不知道什么時候才回來。我只能在家里等待,看著太陽從東邊升起西邊落下,心里就發(fā)慌了,要是我死了小月還沒回到小鎮(zhèn)來呢?那就給她打電話吧。我摸出手機,經(jīng)過五分鐘的思想斗爭,終于撥了她的電話。她的電話不在服務(wù)區(qū),她正在一個沒有信號的地方欣賞風(fēng)景;蛟S是西藏,或許是大漠,反正十分遙遠。
后來我想到了信件,便決定給她寫信,即使人死了信還活著。用書信來表白,絕對是一個好主意,那是一種返古式的浪漫。這年頭手機遍地,忽然收到手寫的情書,定然會令人感動。韓劇里的小姑娘們大都是這樣子。小月固然不是韓國姑娘,但她喜歡韓劇,應(yīng)該擁有韓國姑娘的情懷。
我開始寫信。我用筆當犁,信紙為地,把愛慕與思念播種下去。我堅信這些種子會在小月的心里開花。所以我每每寫到感動處,鼻子就發(fā)酸了。這樣的信每天寫一封,寫到第七封信時,小月回來了。我還來不及把信送給她,她已經(jīng)給我送來一張結(jié)婚請?zhí)?
她要嫁人了。
我的世界塌了下來。
我把自己關(guān)在房子里,想著還有沒有什么事情沒做,結(jié)果沒想起什么事了。我在這個世界已了無牽掛。后來我到街上買了一大堆香紙來到父母親的墳前,給他們燒香,告訴他們我很快就去找他們。
現(xiàn)在我哪兒也不想去,也不想讓人打攪,一切已與我無關(guān)。我走出家門來到學(xué)校把自己關(guān)在宿舍里。這個宿舍是座木樓,年久失修,只有幾個單身老師在此住宿。放假了,他們早已跑得不見蹤影。這正合我意,我只想在安靜中死去。
我像根木頭一樣躺在床上,不吃不喝,靜靜地等待死亡的降臨。在忍饑挨餓饑腸轆轆三天之后,死亡就要跟隨著黃昏來到。我看到一團團白的黑的云朵從窗口飄進來,壓到我的身上,越來越重,最后把我的靈魂從軀體里擠出來,靈魂就飄到窗外,像只孤獨而無助的鳥悄然落在破敗的屋檐上。
我死了。
沒人知道我死了,除了身下那兩塊沉默不語的床板。這下樂壞了餓得兩眼昏花的老鼠們。它們?nèi)宄扇旱卦谖业亩瞧ど险袚u過市,把我的軀體當成免費的午餐,無比放肆地啃著我的臉皮、鼻子和手指。腐爛就從被啃過的地方開始,迅速蔓延全身。
直到開學(xué),單身老師們回到宿舍樓,我才被人們發(fā)現(xiàn)。此時我面目全非渾身腐爛爬滿蛆蟲奇臭無比。人們驚呼相告,校園里彌漫著死亡的恐懼。警察趕到現(xiàn)場,在樓外拉上警戒線,然后捂著鼻子在房間里比比畫畫,最終把死亡定義為自殺。他們用棉被把我裹住抬到河邊,來不及找出自殺的原因就一把火把我燒掉。我如何死去已經(jīng)不再重要。我化成了一縷細弱的青煙,散在空中隨風(fēng)而去,終于消失在了人們的視線里。然而人們并沒因此而停止對我的議論。
老師A說我早知道這個人會落這個下場。
老師B說做鬼也不選個地方。
老師C說這家伙真不是什么好鳥,死都和別人不一樣。
學(xué)生D說我可沒有這樣的老師,短命鬼,呸。
學(xué)生E說這個老師悶騷。
學(xué)生F說這個家伙總是盯著女人的胸脯看。
我棲在屋檐上,聽到人們在說我,罵我,講我壞話,連許多根本沒干過的偷雞摸狗的事也扣到我的頭上。我有口難辯。要是個好人會自殺嗎?只有沒臉見人了才會干這種自殺的蠢事。為驅(qū)趕我這個惡鬼,老師們從廁所舀起糞便潑到我的房間,學(xué)生們還跑到我的房門前拉尿。據(jù)說這樣可以辟邪。我成了最不受歡迎的人。
你們怎么能這樣待我呢?我是你們的朋友、你們的同事、你們的老師呀,你們怎么能轉(zhuǎn)個身就把我遺忘了呢?你們不該這樣。難道是因為我死錯了地方?
沒人回答我,日子仍然充滿著歡聲笑語,似乎沒人注意到自己身邊少了一個朋友、一個同事、一個老師。后來我還看到了小月。當時上午的陽光來到她的臉上,她的臉就一片陽光燦爛,沒有半點的悲傷。她怎么一點悲傷都沒有呢?她是我最親愛的姑娘啊。
我不甘心。
我從床上蹦起來,不能這么死去,太凄慘了。死就要死得轟轟烈烈,做不到流芳百世也要震懾人心。我想了想,決定與這棟樓一起灰飛煙滅。此樓是危房,燒了或許是件好事。此時我餓得發(fā)昏兩腳無力,便來到街上找東西吃,不能當餓死鬼,不然走在陰間的路上被小鬼欺負。那天我吃掉了一只雞又喝掉了一瓶三花酒,力量又回到我的身上。我就用這力氣,從加油站提回二十斤汽油。
一路上遇到幾個人,多想他們能問我提著汽油干什么,也許我就停止縱火的行動。然而人們瞅都不瞅我一眼,他們都在忙著自己的生活,無暇顧及其他。我回到宿舍后,在樓道里來回走了幾圈,仍然沒遇到什么人,除了自己的心跳。
太陽偏西的時候,我把汽油潑到墻上,墻壁就像被雨水浸泡著了。我做完這些就呆呆地立在窗前,沒看到一個人,只有一條狗在尋覓。我來到鏡子前整了整衣服,又把寫給小月的信裝在口袋里,最后用打火機點燃了墻上的汽油。火苗立即在墻壁四處飛奔,像一群逃命的壁虎。火勢越來越旺盛,把我緊緊包圍。我沒有驚慌失措,沒有逃離房間,沒有呼爹喊娘,而在那里高聲朗讀著徐志摩的《再別康橋》。
那是一首好詩。
我淚流滿面,不知是因為被朗讀所感動,還是被煙霧嗆落鼻涕。火苗沖上了屋頂,到處發(fā)出噼里啪啦的聲響,如同四處都在放鞭炮。此時從嘈雜聲中響起一陣呼救。樓上還有什么人?他媽的,太煞風(fēng)景了,我即將成為一段傳說。
呼救聲越來越讓人揪心。我沒有多想,便用被子蒙著頭沖過去。呼救聲從一間上了鎖的房間里傳出來。我使盡全力踢了三腳才把房門踢開,看到海浦和王二癱軟在角落里。他們看到我后呼喊立即變成哭泣。我叫他們別哭,跟著我一起沖出去。他們卻軟得動不了。他們說他們喝了酒一點力氣也沒有。他媽的,小孩子喝什么酒。
我扛起海浦就往外跑。頭頂不斷掉下燒焦的木板,所幸沒砸中我們的腦袋。我把海浦扛到操場上又返身沖進宿舍背起王二往外跑。樓梯口被火堵得嚴嚴實實,根本蹚不過去。我背著王二來到欄桿旁,想都沒想就把他托到肩上翻過欄桿跳下去。我們落在一堆沙子上,沒死沒傷。我把王二托到操場上時,大火把整座木樓燒塌了。
此時人們從四面八方奔來,他們的臉上爬滿同樣的焦慮,他們的手里是水桶、臉盆和木棒。鎮(zhèn)上的消防隊也趕到了。于是源源不斷的水潑向火里,火勢漸漸地被壓下去,最后熄滅了。
最后派出所民警在還冒著煙霧的灰燼里東翻西翻,查找火災(zāi)的原因。
我離開人群步履蹣跚來到派出所自首。
當時派出所里只有一個民警。我說是我縱的火我來投案自首。民警就讓我坐下,然后給所長打電話,然后說所長立馬到。所長很快走進派出所大門,老遠就叫喊著海老師海老師讓你久等了。我不由一陣納悶,對待罪犯怎么如此客氣呢?我還沒想明白,所長的雙手已經(jīng)緊緊地握住我的手了。所長說多虧你啊多虧你啊。所長轉(zhuǎn)過臉對民警說小王你怎么不給海老師倒杯水?小王民警笑了一下就急急忙忙給我倒水。
我說所長我是來自首的,那火是我縱的。
所長說海老師啊,你把我們看扁了,火災(zāi)原因我們調(diào)查清楚了,是電線老化引起的,根本不是誰縱火,你救了兩個孩子,救了兩條命,英雄啊。
縱火犯成了英雄?
我說所長真是我縱的火。
所長說你是怕我們怪那兩個孩子吧,這火不是孩子縱的,你擔(dān)心我們錯怪他們吧,真是難得啊。
我說真不是那樣的。
所長不再接我的話,轉(zhuǎn)身叫小王民警拿來一套警服。所長把警服塞到我懷里,說換上吧,等下鎮(zhèn)長要來看你,縣里的記者也來采訪你。
。窟@玩笑開大了。
我還在想著如何解釋時,鎮(zhèn)長已經(jīng)坦克一樣開進門來,滿臉激動,遠遠地把一雙碩大的手伸過來,如同找到分別已久的故人。我被鎮(zhèn)長的氣勢鎮(zhèn)住了,不自覺地接住那雙大手。鎮(zhèn)長說海老師你太了不起了,你為全鎮(zhèn)黨員干部樹立了新標桿新榜樣。鎮(zhèn)長說要召開全鎮(zhèn)大會讓我作匯報。我的頭一下大了起來,冷汗直往外冒。我說事情不是你們想象中那樣的。鎮(zhèn)長看了我一眼,沒再說什么,直接把我塞進車子,然后向河?xùn)|飯店奔去。
到了飯店,好幾個政府干部已經(jīng)在那里等待。我知道這頓飯不吃不行了,只好把警服換上,總不能像個叫花子一樣。我想事情總會水落石出的,到時候鎮(zhèn)長不怪我沒主動承認錯誤就行了。鎮(zhèn)長讓我坐主位,他和所長坐我身旁,辦事人員順位排開。我跳起來卻被鎮(zhèn)長按住。鎮(zhèn)長說你是今晚的主人。我終于像犯錯的學(xué)生坐在那里一動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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