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4節(jié)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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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中午,孟媽一邊吃飯一邊向葉白講起要將女兒帶回縣城家里的打算。她說護理的事情我們反正學(xué)會了,在這里多花錢不說,還找不到清靜,醫(yī)院的飯也太難吃。似乎為了證明自己的話,她敲了敲瓷碗,瓷碗里躺著無精打采的飯菜。葉白想一想說:“其實我也覺得待在醫(yī)院不好,日子實在不像日子了,可回去也該回杭州的家呀!彼f的家是指孟爺?shù)淖∥荩蚬緭?dān)著一半租金,孟爺去北京后也一直養(yǎng)著。孟媽說:“那屋子我和她爸前些天也睡過,好是好,可到底不像自己的家,再說我們在杭州也待不習(xí)慣!比~白說:“可孟婭在杭州住著更習(xí)慣!边@話讓孟媽的臉傷心了一下。她停住扒飯的手,慢慢搖了頭。
到了下午,孟媽正忙著,孟爸將葉白引到走廊,說:“你知道我們?yōu)槭裁醇敝厝?”葉白說:“我知道的,這病房讓人憋得慌!泵习终f:“不光是這樣,孟婭她媽身體恐怕也頂不住了!比~白說:“她……怎么啦?”孟爸說:“好幾天了她一直尿血,臉色又滲著白,我想躲不過腎里的毛病!比~白說:“那趕緊查一下呀!泵习终f:“她怕查呢,說先把孟婭接回去,要查也回去查。”葉白說:“這樣啊……可我覺得孟婭還是待在杭州合適,這兒總還有好的醫(yī)生可以求診。”葉白靜一下,突然說,“要不這么辦,叔叔先帶阿姨回去把身體調(diào)養(yǎng)好,孟婭呢交給我,我把她領(lǐng)回家照顧。”孟爸懷疑自己沒聽明白:“你……把孟婭領(lǐng)回你家?”葉白說:“我是說把孟婭領(lǐng)回她的住屋!泵习终f:“那也不行,你都看見了,孟婭不是真的在睡覺,照料她可不是一件輕松的事兒!比~白說:“我行的,這想法也不是現(xiàn)在才有哩,前幾天看著你們累,我已在心里備下了這個念頭!
接下來兩天里,葉白被自己的這個決定鼓勵著。她向孟爸孟媽說了自己照料孟婭的預(yù)備細節(jié),這些細節(jié)可以證明她的細心。她又學(xué)習(xí)著將護理過程做了一遍,這個過程可以證明她的耐心。細心和耐心讓孟爸孟媽的口氣從不同意過渡到猶豫,又從猶豫過渡到可以探討。當然他們最想探討的是葉白為什么這么做——這是個不能省略的問題。葉白說:“我跟孟婭是最好的姐妹!泵习置蠇屨f:“這個我們知道!比~白說:“孟婭是在我的婚禮上出事的。”孟爸孟媽說:“這個我們也知道!比~白說:“叔叔阿姨,把這兩點加起來,我的理由還不夠嗎?”
葉白和孟爸孟媽合力將孟爺拉回住屋,讓她躺在了自己床上。
孟爸孟媽卸不了心,多待了兩天才走,走時把叮囑的話說一遍不夠,還寫在了紙上。他們最后說,花點時間把那邊該辦的事辦好,就會趕緊過來。
現(xiàn)在,輪到葉白來對付日子了。日子里排著一長溜事情,她必須像小學(xué)生一樣,聚著神兒把一道道作業(yè)做下來。
嘴巴是一天的開始。每天上午,葉白做的第一件事是給孟爺擦牙。她端來鹽水用棉簽蘸了輕輕伸進孟爺口中,將牙齒和腔壁細洗一遍。孟爺牙縫里還藏著煙漬,這是棉簽解決不了的,但葉白不想忽略,每次都要拭擦一下。
喂食是最重要的一道作業(yè)。葉白一早就做好米湯,擱些切碎的青菜蘿卜,又添入肉末蛋泥。這些內(nèi)容沿著皮管經(jīng)過孟爺鼻子,進到胃里。孟爺?shù)奈覆粫l(fā)出饑渴信號,葉白只能自己提醒自己,每隔三小時就要喂注一次。孟爺已沒了口福,葉白得安慰她的胃,至少不能讓她在自己手里瘦下去。
接下來是處理出物。小便用的是導(dǎo)尿管,不好看但中用,只要將尿袋里攢著的液水及時倒掉就好。麻煩些的是大便,雖用紙尿片包住,可免不了不講紀律,每次都要清潔一回。葉白有時會給自己一個溫馨提示:請別困難著臉,孟爺現(xiàn)在需要你的愉快心情。
但困難仍是存在的,譬如說翻身。每隔兩三個小時,葉白都要搬動孟爺身子,讓她變換躺姿。孟爺身體不瘦,又睡得沉實,葉白常常要拿出很多的力氣才能做好。不可偷懶的還有按摩推拿,這是孟爸孟媽再三叮囑的。葉白必須讓自己的手掌保持勤奮,把力氣送到孟爺?shù)母觳、腿腳和背部,使僵緊的肌肉獲得輕松。當然洗澡也是繞不過去的,因為孟爺一直是個愛干凈的人。葉白得每天給她洗兩次臉,擦一次身子。當溫濕的毛巾巡邏似的走過孟爺?shù)拿恳淮缙つw,葉白能看到她的嘴角微微翹起,那是滿意的表示。
只有到了夜晚,葉白才能讓手腳和心情一起閑下來。這時她會在酒柜找出紅酒瓶子,倒上一杯放到跟前——以前她對酒沒有感覺,現(xiàn)在才知道此物有一點點可愛。然后她打開音樂,讓自己一邊呷酒一邊發(fā)呆。因為有音樂又有酒汁,她的發(fā)呆其實也是有內(nèi)容的。她會想起與孟爺?shù)某醮蜗嘤觯肫鸷兔蠣斣谖骱叺目旎钣巫,更想起孟爺在她后背皮膚上的服裝設(shè)計。那是多么有趣的畫圖呀,一次一件衣裳,把許多次加起來,就是一個流動在時間里的服裝展示會呢。
一天夜晚,葉白飲著紅酒時,想起了孟爺?shù)氖謾C。她起身找了找,找到了那個休養(yǎng)已久的手機。她插入充電器,過一會兒打開手機,彩屏上閃出漂亮的圖案。再摁開信息標識,在草稿箱找到那封未發(fā)出的短信:知道嗎?我多么想也占有一個婚禮呀,婚禮上的人是我和你!
葉白坐回沙發(fā),端起酒杯在手里慢慢旋轉(zhuǎn)。此時那手機開始響起“嘟”的鳴叫,一聲跟著一聲。這是許多天里攢在那兒的短信。葉白放下酒杯,又將手機取到手里,打開收件箱一封一封翻看。好幾條短信居然對孟爺?shù)默F(xiàn)狀不知情,有的寒暄問好,有的商談某事,還有一條是家事通報。通報曰:孟婭好久不見,去年我有了老公,今年將以誕生孩子收尾。你呢?你婚禮了嗎?
孟爸孟媽沒有很快回來。孟媽的病情比預(yù)想的要糟,腎里不光發(fā)炎,還冒出不少氣泡。這種病一時不能手術(shù)也不能受累,最樸素的辦法是靠中醫(yī)。孟媽只好往家里搬回規(guī)?捎^的藥包,每天和藥湯藥霧為伴。孟爸在一家保險公司做事,不敢把假請得太長,只能一邊上班一邊照應(yīng)孟媽。期間孟爸來過一次杭州,看到女兒狀況沒有更壞,第二天就趕回去了。平時孟爸孟媽與葉白的聯(lián)系,就是每天一個電話。電話里葉白把情況說畢,總會接到孟媽的叮嚀。孟媽說:“給胃管喂的飯食每回都要暖一暖,不能吃冷東西呀!泵蠇屨f:“得學(xué)會看尿水的顏色,琢磨有沒有上火啥的!泵蠇層终f:“天氣冷了,麻煩給孟婭添一床被子,別讓她著涼了啊!比~白每次回答都是不能猶豫的話:“OK啦,阿姨!被蛘撸骸鞍⒁,我徹底明白了!
氣溫一天天掉下去,很快往冷里扎深了。屋子里空調(diào)不能不開,但開久了空氣便干得燥人。所以葉白得時時守好溫度,不能太冷也不能太烤。夜里她躺在沙發(fā)上也不敢睡得太死,似乎怕空調(diào)使個性子突然停掉,或者讓人熱出一身汗來。因為這種掛心,她一宿得起身三兩次,摸一摸孟爺?shù)纳碜踊蛞匆灰疵蠣數(shù)谋蛔印吘姑蠣敳粫?yīng)付溫度,冷了熱了不懂得言語呢。
不過冷天也不是啥都不好,冷天里也裝著歡喜哩。
一天早上,葉白彈開眼睛,發(fā)現(xiàn)窗戶有些異常,湊近了往外一看:哇,滿眼的白,一整個世界被雪裹住了。葉白抬頭望上,天空鎮(zhèn)定著,仿佛夜里調(diào)皮了一把,現(xiàn)在又扮出若無其事的酷樣兒。葉白壓住高興,趕緊給孟爺擦牙洗臉,又喂了一管早餐,然后穿上大衣快步下樓。院子里蓋著挺厚的一層雪,雪地上一群小孩在撒歡兒,幾位姑娘則做著姿勢拍照,還有兩位小伙子忙碌著堆雪人兒。葉白踩著積雪走了一圈,不知道玩些什么好。她想到自己名字,再瞧瞧樹枝,葉子上全掛著白,不禁笑了。她又想,要是孟爺下來一趟合伙玩兒,該多好呀。
想著孟爺,葉白起了一個主意。她上樓從衛(wèi)生間拿了洗盆下來,擱在地上開始往里裝雪。雪有一種痛快的冷,碰到手時讓她打了個寒戰(zhàn),但同時也領(lǐng)取了精神。她的手興奮起來,一下一下往洗盆里捧雪。洗盆是紅色的,很快紅色里涌出一堆白色。她把白色一分為二,做成兩垞雪坯,然后細了心摁摁捏捏。這時遠處跑來兩只小身影,跑近了,是兩位六七歲的男孩。他們站在旁邊,好奇地盯著葉白的手。葉白的手正在讓一只雪坯變成塑像。一位男孩突然說:“我知道了,這是一個人兒!绷硪晃荒泻Ⅻc點頭說:“是個女的!苯又~白的手讓另一邊雪坯也形成模樣。一位男孩又說:“我知道了,這也是一個人兒!绷硪晃荒泻Ⅻc點頭說:“是個女的。”葉白抬起頭沖倆男孩笑了笑說:“你們說得真對!”
葉白站起身,歪了腦袋打量自己的作品。紅色的洗盆里,相對站著兩位白色女子,她們望著對方,手與手連在了一起。葉白滿意地搓一搓手掌,又放到嘴前哈一口氣,然后在兩位男孩目光的護送下,端起洗盆往住樓走。因為洗盆有些沉,她歇了兩次,才把自己送上樓。
進了屋子,葉白把洗盆擱在凳子上,挪到床前;又取來沙發(fā)上的被子,將孟爺身子抬起一些,墊在她的腦袋下面。這樣孟爺只要肯彈開眼睛,就能看見雪人兒了。葉白脫了大衣坐到床邊,身子一蜷進了被窩。被窩里挺暖和,正好是倆人說悄悄話的溫度。葉白伸出胳膊摟住孟爺肩膀,開始跟她聊話。葉白說:“孟爺你得聽好了,不許走神兒,昨天夜里呀一不小心下了一場雪,這個冬天的第一場雪,F(xiàn)在外邊全是干凈景色,你不下去玩,我只好替你去了,我做了兩個雪人兒!比~白說:“這兩個雪人兒瞧上去挺精神的,一個穿著白色婚紗,一個穿著白色西裝,兩個人都把手交到對方的手里,F(xiàn)在你猜出來了吧?穿婚紗的是我,穿西裝的是你。嘿嘿,你不許笑話我,說我做得不像,因為這不是現(xiàn)實主義作品。我的意思你懂的,既然不太像,就往意象派或者后現(xiàn)代上靠唄。”葉白又說,“后現(xiàn)代呢比較強調(diào)解構(gòu),用不了多久,這兩個雪人兒會在空調(diào)的幫助下被解構(gòu)掉,變成一盆雪水,這樣穿婚紗的葉白和穿西裝的孟爺就纏在了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呵呵,你閉著眼睛想一想,這個創(chuàng)意是不是有點意思?”
說過這些,葉白靜了聲音,默默看那兩個雪人兒。此時的她們?nèi)砩舷路褐凉猓@出一種愁傷似的美麗。再過半小時,她們便會消掉人形兒。又過半小時,她們將化為盆中之水。葉白想,但這有什么關(guān)系呢,若用盆中之水去澆花,還能造出一鼻子的花香哩。葉白又想,再說了,這兩位雪人兒還能澆灌我的想法,讓我的主意得了水分呢。如此想著,葉白又允許自己發(fā)言了。她側(cè)過腦袋,說:“孟爺你再聽我講點重要的事兒,嘿嘿,這么說吧,兩個雪人兒只是小創(chuàng)意,我還有一個大的創(chuàng)意。這個大創(chuàng)意不怕各種冷熱溫度,能保存得很久很久,F(xiàn)在再讓你猜猜,我這是個什么大創(chuàng)意?”葉白說,“呵呵,你沒猜出來?或者猜中了不說出來?告訴你吧,我想答應(yīng)你占有一個婚禮,一個現(xiàn)實版的婚禮,讓我真的穿上婚紗讓你真的穿上西裝。”葉白又說:“這個想法我前些日子就有了,一天一天的想攢得結(jié)實些,可還是不知道能不能做到,F(xiàn)在我要對你說,也對這兩個雪人兒說,我能做到!”
葉白舒了一口氣,然后捋一下孟爺?shù)念^發(fā),輕著聲音說:“這就是我今天要說的!
七
即使是一場特別的婚禮,如果只在腦子里舉行,那也很容易構(gòu)思出不錯的效果圖。但真把婚禮從腦子里搬出來,擱到眼前的日子里,葉白迎面便要遇到大大小小的難事。若是把一件難事記在一個手指頭上,只怕兩只手都點不過來。
首先是婚禮地點,好像不能放在住屋里,因為住屋太小,裝不下熱鬧的場面。假如在外面酒店里辦,遭人圍觀不說,孟爺如何移動?她的身體能扛得住婚慶時刻的混亂?又假如孟爺身體沒問題,費用的事也躲不開的。葉白從章一德身邊離開,沒帶出多少錢。孟爺有一些積蓄,但她躺在床上的時間還長,不能讓以后的日子為當前的一天買單。若是編織個借口向孟爺?shù)墓旧暾堁a助,也許能得到些票子,可不好的是會失去心安。另外的選項是向父母開口,但開這個口難度系數(shù)實在太高了。日子過到了現(xiàn)在,葉白仍沒告訴爸媽自己為什么突然離開章一德。他們跟孟爸孟媽一樣,只知道孟爺在自己的婚禮上出了情況,自己得照顧她一陣子。
還有一個難點是,婚禮不能僅是兩個人的婚禮,得有賓客。賓客人數(shù)不能太多也不能太少,太多了讓人心慌,太少了讓人掃興。這些來人還得認可這場婚禮,穿著整齊的衣服攜著整齊的心情,不摻假地說出賀言。
葉白知道,現(xiàn)在剩下的路徑只有一座橋了。從這座橋走到對岸,便能遇到一些同志——同志一詞放在這兒忽然變得恰當起來。葉白當然還記得自己跟著孟爺去參加QQ部落踏青活動的那個春日,那一天本來能認識不少人,但騎車途中自己改了主意,之后也沒有加入QQ聊天交流。細究一下,大約是因為膽怯,因為覺得自己與孟爺兩個人待在一起就夠了,F(xiàn)在葉白明白,膽怯是不能再留存了,而兩個人的世界仍是單薄的。
葉白打開孟爺?shù)碾娔X進入QQ,沒費大的周折便找到那個QQ群。QQ群有個好聽的稱號叫“蘋果部落”,部落里排著長長的數(shù)十個名字。葉白對著這么一大群人心里有點緊,她先打出孟婭的名字,又報了自己的名字。立即有幾個人回復(fù),說:是孟爺朋友呀,急問孟爺身體近況如何?說:江湖上有些傳說,當不得數(shù)的,現(xiàn)在聽你來講。說:孟爺身體若好了,得趕緊出來照個面啦。葉白沒有多搭訕,把準備好的話敲成文字放上去。這些文字差不多是一篇結(jié)婚通告,顯然比江湖上的傳說還要雷人,QQ上好一會兒沒人回應(yīng)。葉白有些心慌,鼠標一點退了出來。
既然退了出來,葉白干脆要自己忍著,留些時間讓眾人的反應(yīng)攢起來。到了下一天晚上,她才再次進入QQ。打開對話框,一批留言踴踴躍躍地跳出來,形成頗有聲勢的一長溜兒。眾人的態(tài)度幾乎倒向一邊,除一人說了No,所有的聲音都給出Yes,有的還表示了歡呼。留言說:震動加感動,我們得加入幫助,幫助孟爺就是幫助我們自己。留言說:錢不是問題,大家每人湊個份子,正好算婚事賀禮了。留言說:還用說嗎?只要葉白定下時間地點,其余的事由我們拎著。
留言一路走下來,還出現(xiàn)了一位醫(yī)生和一位護士。部落里有醫(yī)生護士并不稀奇,可這確是葉白事先沒想到的。醫(yī)生應(yīng)該是個冷靜的人,她認為只要護理恰當,孟爺?shù)纳眢w是可以應(yīng)付這場婚禮的。大約覺得這話有些虛,她又留了一句:沒關(guān)系的,到時我可以幫著做些具體準備。護士的話則顯著幾分堅決:有醫(yī)生還怕啥,我給醫(yī)生打下手!
葉白坐在那里,心里靜靜的,靜中又有點想哭。這些日子的擔(dān)心像一只只浮在空中的氣球,被部落眾人一槍一槍打掉了,一切像是意料中,又像是滑出了意料之外。她起身走到床前湊近孟爺?shù)哪,商量地說:“孟爺,我給咱們的婚禮選了時間地點,你不要反對哈!闭f完她返回電腦,在QQ上打進時間和地點:元旦之夜,開始酒吧。
元旦是一年的開始。開始酒吧是葉白孟爺初遇的地方,也是倆人開始出發(fā)的地方。
定下婚禮地點后,酒吧的聯(lián)系和布置被部落人們攬了去。誰遇到吃不準的事,就擱在QQ上說。一番七嘴八舌下來,總能過濾掉疑問,揀出好的結(jié)論。葉白過意不去,時常把感謝的話放上去。QQ上的嘴巴們便說:你最好把致謝的時間省下,拿去照料孟爺,那是別人替不了你的。
其實除了照料孟爺,還有不少事兒近到了眼前,譬如說婚服。依葉白的預(yù)想,孟爺婚服的基調(diào)應(yīng)該是淺白色的。為此她把孟爺衣柜里的服裝細細理過一遍,看中了一條奶白色西褲和一件白底藍條的襯衫。襯衫的外面呢,可以套上西服,不過孟爺?shù)綍r是坐在輪椅上的,撐著西服反而丟了氣爽,所以稍一琢磨,還是穿件坎肩比較合適。
主意打定之后便是落實。葉白抽個空隙上街逛一圈商場,還真把一件女式坎肩追到了手?布缡菧\銀色的,正看反看都覺得不錯。然后葉白又去了婚紗店,按心里擬好的計劃租下一件純白婚紗。這件婚紗后背敞開,符合葉白的想法,雖然此時看在眼里有些凍人,但那天的酒吧一定裝著暖烘烘的氣氛,所以不怕不怕;槎Y嘛總不能裹著大衣上場的,哪怕是冬天里的婚禮。
搞定婚紗后,葉白腦子里又出現(xiàn)一條配套的項鏈。她回了一趟父母家,在自己小屋子翻搜一下,很快找到那只藍色小錦盒,里頭臥著一條乳白色玉珠項鏈。她記得孟爺送出這條項鏈時,自己說過想戴的時候才會戴上,F(xiàn)在,這個時候真的來了。
葉白沒有把即將到來的重要日子說給爸媽。她也不打算通知孟爺爸媽。眼下的她已攢下一些疲累,應(yīng)付不了父母們必有的震驚和可能的勸阻;槎Y之后,太陽照常升起,但日子已不是以前的日子,那時若繞不過去,再點燃他們的震驚吧——這樣容易拿到周旋的余地。
當然,葉白還想到了結(jié)婚證,不過也只是一想而已。往前不久,她和章一德有一本這樣的證書,日子卻是虛的。現(xiàn)在她想讓日子變得名副其實,卻沒了文字證明。生活里總散落著這種錯位和不爽。好在有一句話,有即是無,無即是有,佛言里說的。
婚禮那天,兩位醫(yī)生護士沒有虛言,準時趕過來幫著料理,重點是撤掉孟爺?shù)奈革暪軐?dǎo)尿管。不多久,又有兩位部落友人攜著化妝包上門,重點是打理葉白的臉。下午快過完時,大家一起合作著給孟爺穿上婚服,再背到樓下放進一輛面包車。車子沒有貼紅披花,很低調(diào)地將一干人送到開始酒吧。酒吧門口,已有人推了一輛輪椅車來接應(yīng)。
酒吧晚場已被包下。進了大廳,才覺出婚慶氣氛做得挺足。大廳上方掛滿了彩帶和氣球,孟爺葉白的照片占領(lǐng)了多個位置,一圈鮮花繞成了一方婚臺。到場的賓朋也不算少,至少比預(yù)計的要多些,除了部落里的人,還有幾位拉拉從附近城市趕來。
葉白被引進一間小包廂,將帶來的婚紗換上。因已備好受凍的心理,酒吧里的暖氣又攢得挺足,竟也沒覺出冷。離露臉亮相還有一點時間,葉白演出候場似的坐在那兒,想讓腦子靜下來。就是在這時,葉白的心卷了一下,一種凄凄的感覺偷襲一般圍了過來。在不長的時間里,這是葉白第二次穿上婚紗。如果說上一次出任新娘,葉白的心情是新鮮加些緊張,那么此時,葉白除了一些緊張,加入進來的還有一點悲傷的東西。是的,這種突然到來的感覺正是悲傷。
儀式開始了,《結(jié)婚進行曲》響起。葉白出了包廂,沿著通道緩緩向前走去。走在旁邊的是護士推送的輪椅,上面坐著煥然一新的孟爺。所有的目光靜靜地匯過來,跟著她們走上婚臺。隨后護士離開了,葉白站到孟爺?shù)纳砗,將注意力投給一旁的司儀,即部落里的一位大學(xué)教師。
司儀沒有套用慣常的程序。她用沉靜的聲音介紹了孟爺葉白,又敘述了兩個人的戀愛經(jīng)過。完了她說:“在這個特別的時刻,讓我們用眼睛見證幸!寖晌恍氯擞脫ПП磉_愛意吧!”葉白矮了身子,用雙臂緊緊繞住孟爺,同時腦袋靠過去,讓臉貼住孟爺?shù)哪。她感出孟爺(shù)哪樖桥偷,有著幸福的溫度?
司儀又說:“用眼睛見證幸福是不夠的,我們的手還得跟上來,F(xiàn)在讓在場的每一個名字為今天晚上做證明吧!彪S著她的話語,一本自制的結(jié)婚證打開來。證書比正常的開本大了一倍,一邊是證明文字,一邊是證婚人的空頁。賓客們排成安靜的隊伍走過來,挨個兒在空頁上簽下自己的名字。之后賓客隊伍沒有散開,而是排成兩列呈半圓形站在婚臺跟前。沒人發(fā)出聲音,但一條長長的橫幅在隊伍前邊拉開,上面寫著一句話:醒來吧,孟爺!
葉白鼻子一酸,使勁咬了兩下嘴唇。司儀說:“看得出來,新人葉白的心情有些激動,現(xiàn)在請葉白表達幾句特別要說的話吧。”葉白吸一口氣,慢慢地說:“如果今天孟爺醒來,一定會在我的后背上寫字畫圖,F(xiàn)在她的手不能動了,但我還想讓她的吻印在我的后背上!边@話含著兩個人的秘密,此時到了大家的耳朵里,倒在感傷中透著幾分浪漫。那位護士趕緊上來給孟爺嘴唇加了一層唇膏,然后幫著孟爺擺好腦袋。葉白轉(zhuǎn)身站到輪椅跟前,將敞露的后背亮給孟爺。孟爺一探腦袋,將玫瑰紅的唇吻清晰印在葉白的皮膚上。葉白忍不住閉上眼睛,她聽到了周圍響起的掌聲。
接下來進入的環(huán)節(jié)是制作時間膠囊。每位賓客分到一張紙條和一粒膠囊,同時分到一個猜想題目:今天婚禮的這對新人在七年之后的生活圖景。這是對遠方日子的有趣預(yù)判。此時一首輕快的外國愛情鋼琴曲飄起,將人們的思維引向時間的遠處。樂曲聲中,大家在紙條上寫下猜想或者祈愿,折小了塞進膠囊,再放入一只玻璃瓶子。
玻璃瓶子交到司儀手里,又轉(zhuǎn)交到葉白手里。葉白將玻璃瓶子舉到眼前搖了搖,里邊數(shù)十粒各種顏色的膠囊嘩嘩作響。司儀說:“這個瓶子里裝著兩位新人以后生活的各種可能,對錯應(yīng)該在七年后揭曉。但按照婚禮程序的安排,現(xiàn)在便要隨機取出三粒膠囊打開,讓七年后的時光提前到來!痹诒姸嗪闷娴哪抗庵,葉白打開瓶蓋取出三粒膠囊遞給司儀,司儀一一取出紙條看過,說:“呵呵,這是三個不同方向的預(yù)測。現(xiàn)在有請三張紙條的主人一起上臺,先念出紙上文字,再解說她們的猜想。”
三位年齡不一的女子相隨上臺,分別從司儀手里接過屬于自己的紙條。從她們的穿著神態(tài)看,兩位為P一位為T。
一位P身份的年輕姑娘首先開口,她先讀出紙條上的文字:七年后的一個周末晚上,孟爺葉白領(lǐng)著孩子來到西湖邊看音樂噴泉,孩子很高興,她們倆也跟著高興。年輕姑娘笑一笑,解釋說:“依我的猜想,那時孟爺早醒過來了。倆人有錢有閑,湊著腦袋一合計,決定去領(lǐng)養(yǎng)一個孩子。有了孩子,日子過得就很像日子了。當然能做到這些,我覺得全是因為愛情。因為愛情,怎么會有滄桑。因為愛情,一切都是幸福的模樣!
第二個揭開猜想的是年紀稍長的P,其紙條上寫:孟爺仍臥病榻,葉白伴在身旁少有怨言,其時她已參悟,自己今世此生原為度人而來。顯然這是向佛之人,她解說道:“今天的兩位新人一定是在前世結(jié)下很深的緣,前緣未盡今生續(xù)上。我以為,做到普度眾生很難,找一個有緣的人來度總是可以的。既然度人,就須歷經(jīng)苦難,所以孟爺不醒,所以葉白相守。”
居后發(fā)言的是短頭發(fā)的T。她似乎猶豫一下,慢慢展開紙條念道:煙云回首兩茫茫,生死愛恨早了斷。然后她說:“這張七年后的紙條現(xiàn)在打開并不合適,因為今天是婚禮日子,不能多說生死愛恨。我只能說一句,我的猜想可能最暗淡,但也可能是最真實的!彼緝x趕緊打圓場說:“猜想是自由的,但我對你的結(jié)論很懷疑,我不相信那時的葉白孟爺會舍得分開!倍填^發(fā)的T沉默一下,說:“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彼緝x說:“七年之癢只是一種說法,不一定降落于每對伴侶身上。”短頭發(fā)的T說:“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司儀還要再說,一個聲音突然插了進來:“你們別說了,也不看看葉白的臉!
大家的目光一齊給了葉白——葉白的臉平和溫靜,嘴邊似乎還泛著微笑,但細瞧她的眼角,竟長出一顆淚豆。那淚豆抖著亮光,一動一動,卻怯怯地不肯滑下。所有的人心里都軟了一下,恨不得目光里長出一只手,輕輕將那顆淚豆彈去。
但擦去淚珠的只能是葉白自己。面對大家的眼睛,她難為情似的一抬手,在眼角探了一下。那顆淚珠不見了。
最先反應(yīng)過來的還是司儀。她說幾句話,剎住了不當氣氛;又說幾句話,請上一位姑娘唱歌。那姑娘模樣好看,歌聲也清甜悅耳,馬上讓大廳恢復(fù)了暖意。
歌聲中葉白想讓自己靜一靜,便起身去洗手間。不長的一段路,正好從熱鬧踱向清淡。經(jīng)過一張沙發(fā)時,她腳步停一下。她往墻上看,看到了一張照片。照片里有好看的女人胴體,那胴體凹凸有味,腦袋使勁后仰,顯出脖子的光滑。葉白愣了幾秒鐘,聽見自己慢慢吐出一口氣。
進了洗手間,葉白看一看沒其他人,便站到鏡子跟前。她靜住眼睛,看到了素潔的婚紗,看到了布妝的臉面,看到了白凈的脖子。脖子上呢,護有一圈白色的玉珠項鏈。她眨一下眼睛,又眨一下眼睛,忽然就識得此刻的項鏈仿佛孟爺?shù)氖郑p輕繞住了自己的脖子。她幾乎不用思量,就想起了鏡子前的那一次對話。孟爺說:“又遇到了,有趣!能給個名字嗎?”她說:“我叫葉白。”孟爺說:“葉白?你的脖子果然白,跟那張照片有一拼呢。”這么回想著,葉白一愣怔,雙手已撫住自己的脖子。與此同時,她恍惚覺出,自己的手撫住項鏈,就像是撫住了孟爺?shù)氖帧?
2012.05.30
選自《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2013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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