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節(jié)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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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_劉鵬艷
關(guān)于明天的事,我們后天就知道了。
——題記
一
1988年的夏天雨水豐沛,我的青春像飽脹的花骨朵兒,撲一聲就綻開了。只是這綻放有些落寞,更像是無人處的一次謝幕——怎么說呢?呃,我高考落榜了。我心情郁悒,認(rèn)為這是命運對我的玩命狙擊。那時我的唇上剛剛冒出一些細(xì)軟的茸毛,還沒有經(jīng)歷過戀愛和死亡,所以把落榜看成一件比落水更可怕的事。之前我一直心懷高遠(yuǎn),企圖離開這座小城,步入心目中的理想生活。如今這個夢想敗落了,從高處跌下,粉身碎骨。對此,我家里人倒并不顯得特別難受,我爸丁善水說,好大事啊,小子來頂職就是了。這時我才知道,家里人從未對我抱有任何遠(yuǎn)大希望,在此之前我還一直以為自己在這個家庭中具有特殊分量,怎么說呢,呃,作為老丁家唯一的兒子,我得有點擔(dān)當(dāng)什么的。但,顯然,我的分?jǐn)?shù)證明我高估了自己的智商,而與此相關(guān)的,我對于自我的描繪也就十分可疑。事實上我們家人早已為他們眼里的二小子描繪了一幅妥帖的生活圖景:我將在C城,在他們的眼皮底下安營扎寨,按圖索驥地操持一種他們?yōu)槲揖蚣?xì)算好的安穩(wěn)營生。這讓我尤其難過。
我姐為此憤憤不平。她不平不是因為她覺得弟弟這個大好青年的后半生,將浪費在老頭老太太的包辦代替里,而是她待業(yè)在家已經(jīng)有小一年了,老頭愣沒對她的安置問題放過一個算數(shù)的屁,顯然沒把她的著落當(dāng)回事兒。這是我親爹辦的事兒嗎!我姐在家里大呼小叫,捶胸頓足說自己怎么就是個女的。然而沒人搭理她。后來,很多年后,我姐嫁給一個新加坡老頭,她跟著老頭下南洋之前對我說了句掏心窩子的話。她說,弟啊,姐當(dāng)初不該妒你。她確實不該嫉妒我,很多年后我全部家當(dāng)加起來,撈不到她半只限量版的手提袋!是我關(guān)鍵時候挺身而出,絕了她端公家鐵飯碗的念想,從此她發(fā)憤圖強、發(fā)揚踔厲最終發(fā)人深省地成為新時代的寵兒。而我,我為這個頂職名額,付出了腐朽的下半生。
我爸爸丁善水從曹巷糧店主任的崗位上提前退了下來,這樣我就順理成章地成為紅星糧店的一名營業(yè)員。老丁帶著兒子小丁去紅星糧店報到的時候,笑瞇瞇地遞上根紅塔山,跟糧店主任王洪生介紹說,這是我兒子,兄弟多關(guān)照,要是小兔崽子有什么差錯,盡管替老哥哥管教。王主任笑瞇瞇地接了煙,叼在嘴上,擦根火柴先替老丁點著,又?jǐn)n回手點上自己的,輕皺眉頭吐個煙圈兒道,咱弟兄不說外話,當(dāng)自家孩子看的。我注意到王主任有一捧俗稱絡(luò)腮胡子的美髯,這使他那顆略微有些發(fā)福的大腦袋顯得立體生動,不太出色的眉眼也威武不少。他熱情地?fù)]了一下手,在我肩上猛拍了一巴掌。結(jié)實,他說,小伙子不錯!日恁娘娘個腳,到米組發(fā)貨正合適。他說的是家鄉(xiāng)話,“腳”給念成了“掘”音,聽起來抑揚頓挫,十分富有煽動性。但我不明白的是,他日哪個部分不好,偏要日人家的腳。我搔著后腦勺不尷不尬地笑了笑,有意無意瞟了我爸爸一眼。這一眼其實沒有什么實質(zhì)性意義,但我爸爸和王主任會意地對視了一下,像是瞬間擦出的火花,在他們臉上燃出兩朵莫名其妙的笑容。我覺得我爸爸很齷齪,王主任則非常齷齪。
“這新來的小丁,”王主任大拇指朝后一翹,指著身后的我,逢人就熱情地介紹,“丁善水的兒子。”
于是我很長一段時間就一直叫“小丁”,備注是“丁善水的兒子”,至于我到底叫個啥,沒有人知道。說起來這是一件很讓人憤怒的事,但那個時候,我除了唯唯諾諾地應(yīng)著別人呼來喝去的一聲聲“小丁、小丁”,承認(rèn)“丁善水的兒子”是我唯一得到承認(rèn)的社會身份外,別無選擇。
我跟著王主任來到米組。
“這新來的小丁,”王主任腆著肚子走在前面,大拇指朝后一翹,把我指給一個身材矮小、面目粗糙的男子,“丁善水的兒子。”
“這袁世明。”王主任又靈活地轉(zhuǎn)向我,以不變的角度翹著大拇指,把那糙米似的男子指給我看,“小丁你以后就跟著袁師傅好好干!
我謙卑討好地朝袁世明笑了笑,說袁師傅好。袁世明也朝我笑了笑,他沒說話,卻不惜耗費力氣地大幅度點了點頭。就憑這個到位的點頭動作,我想,這師傅還行。
整整一個夏天,我都在跟袁世明學(xué)習(xí)如何分辨大米、小米、糯米、粳米。這當(dāng)然不會比求X加Y的立方根更難一些,所以,每天的大部分時間,我都在喝茶看報紙。糧店訂了一份日報一份晚報,從王主任那里開始傳閱,然后是管戶的訾會計、賣牌子的小張、面組的陳群、油組的梅燕、米組的我?guī)煾翟烂鳎鹊轿沂掷锏臅r候總是殘缺不全——那些排在前面有優(yōu)先閱讀權(quán)的人們總愛撕下一片紙頭,裹個大餅油條什么的,或者擦皮鞋,沒有手紙的時候也把報紙夾帶進(jìn)廁所,又或者拿來擤鼻涕。我后來索性不再等那幾片染著油污沾著面粉的殘張,我家里有成套的金庸和古龍。有顧客來買米,我就拉開手閘,嘩嘩地過秤,沒有人的話,我就看書?廴诵南业木o張情節(jié)往往洶涌如潮劈頭蓋臉把我輕易埋沒,再抬起頭來看磅秤,就變得十分費勁,那細(xì)密的刻度讓我恍惚,生活到底是精確的還是粗疏的?結(jié)果老是出現(xiàn)這種情況,我以為應(yīng)該拔刀的時候,老袁說你該放米了。
糧店上班“兩班倒”,另一個班組的彭愛民和付華,經(jīng)常提出跟我換班。剛開始幾次我沒在意,就允了,后來覺得頗煩,因為他們上起班來老沒譜,這就打亂了我的個人計劃。比如原來我準(zhǔn)備拿去洗的衣服只能堆在墻角,我媽非說我好吃懶做,要拿大腳丫子抽我。所以再有這樣的無理要求,我就建議他們找袁世明或者梅燕調(diào)一下。彭愛民、付華搖頭撇嘴,怏怏地說那就算了。很快我從陳群那里聽到一聲嗤笑,小妖精要是調(diào)了班,他們不就白調(diào)了嗎?我這才恍然明白這倆小子揣著多么邪狹的心思,我毅然斷然凜然地拒絕了他們。
陳群叫梅燕“小妖精”,很顯然她不喜歡梅燕。我覺得她們兩人之間沒有直接的利益沖突,陳群之所以看梅燕不順眼,可能因為梅燕愛化妝。梅燕在那個年代的姑娘們當(dāng)中是比較時髦的,按今天的話說,就是時尚達(dá)人,她有讓人眼花繚亂的連衣裙和喇叭褲,光蛤蟆鏡就有三副,平時擦得香噴噴的,從你面前經(jīng)過,一陣香風(fēng)就能把你撂倒了。這很犯陳群的忌諱。
但彭愛民、付華他們都喜歡梅燕,我當(dāng)然也不討厭她。姑娘嘛,年輕,又不難看,我干嗎討厭她?我注意過梅燕的手,覺得這部分比她的臉更有吸引力,除了沒有倒膙皮之外,主要是,干凈。我覺得梅燕的干凈是不可思議的。我們每天在糧店里上班,從頭到腳都是灰蒙蒙的,因為工作需要,我們統(tǒng)一配發(fā)白大褂,冬天滌卡,夏天的確良;頭上還要戴一頂白色的小圓帽,那尺寸比醫(yī)生的帽子高點兒,又比廚子的帽子矮點兒,形象不倫不類,主要的作用是,搪灰。但梅燕不,她的帽子給改小了一號,用發(fā)卡別在腦袋后面,還角度別致地歪著,更像是時裝雜志上模特的配飾。她就有這個本事,一整天跟露水洗過似的,干凈。這也是陳群不喜歡她的直接理由——干活的人能有這么干凈?但同時陳群又自相矛盾地批判梅燕,說她生就長得一副不干不凈的妖精樣兒!
我不在乎梅燕干凈不干凈,她給人打油,我給人稱米,井水不犯河水,好男不跟女斗。我們修的不是一門功夫。
我上班,下班,讀《人民日報》,看武打小說,尊重領(lǐng)導(dǎo),團結(jié)同志,絕不摻和人民內(nèi)部矛盾。如果排下午班,我就蒙頭睡到日上三竿,吃過中飯才晃蕩去糧店;要是上早班,下午兩點鐘就交接了,有的是時間,就騎上“飛鴿”,跟要好的哥們兒去街上轉(zhuǎn)悠,搗球或者踅進(jìn)哪個錄像廳,一恍惚一天就過來了。日子挺愜意,沒我想象的那么難挨。
當(dāng)然也有不那么如意的。比如有一天我騎著“飛鴿”正撒著把兒歡騰呢,哥們兒李濤忽然在另一輛自行車上叫我:“哎,我今兒碰上葉薇薇了。她還問你好呢,說你怎么不再復(fù)習(xí)一下?太可惜了!”
我一抖,差點從“飛鴿”上摔下來。日恁娘娘個腳!我罵了一句,居然跟我們主任的水平差不離!案轮ā币粋猛剎,我把自己叉在地上。
高三時,葉薇薇跟我前后座兒,她的語文和英語都特別棒,但數(shù)理方面嚴(yán)重偏科。我呢,雖說不屬于拔尖人才,但各科都差不離。所以有時候遇上數(shù)理方面的問題,她就挺虛心地向我請教。她人不錯,漂亮,還沒那些個漂亮女生的臭毛病,我就挺愛搭理她,有一說一,傾囊相授。但也就是男女同學(xué)之間普通的“搭理”關(guān)系,我沒想到這個漂亮女生還關(guān)心著我是不是“可惜”了。真他媽的,我爸我媽都沒替我可惜呢!我的心尖兒上一顫,腦子里浮現(xiàn)出葉薇薇那張不恥下問的可愛臉龐——天氣有點熱,她秀挺的鼻尖上沁出細(xì)密的汗珠,好像飽滿的掛著露水的新鮮水果。陽光真好,透過課桌前的窗欞灑下來,在她高高的馬尾辮上一跳一跳,把我的眼睛都閃花了,我不覺恍而惚之,追憶似水年華……媽的,最近我腦子大概有毛病了,怎么老是恍惚?
“可惜個屁!你他媽的少在這瞎叨叨。”我大聲對李濤說,多少有點虛張聲勢。
李濤說你別罵我,我就給葉薇薇傳個話。哥們兒可是替你長了志氣的,當(dāng)時我就說丁哥混得不賴啊,國營糧店正式職工,咱班主任現(xiàn)在見他都點頭哈腰的呢,那要買個糧、兌個全國糧票什么的,不得屁顛屁顛求著他?
我撲哧笑出聲來,說你倒先替我得瑟上了。
我心里確實是有點小得意。咱高中時候的班主任,綽號“老鐵”,見誰不是橫眉冷對?可自從在紅星糧店見到我之后,態(tài)度那是一百八十度大轉(zhuǎn)彎。誰叫他們家糧油關(guān)系屬這片兒呢?家里人多,平價定額不夠吃,老要買議價,見著我能便宜好幾塊!可惜葉薇薇她們家不在紅星糧店買糧。我在心里小小地嘆了口氣。
李濤說葉薇薇考上師大了,過幾天就走,咱們?nèi)ニ退退。我說沒這個必要吧?李濤嘿嘿一笑,淫眉賤眼地說就算陪陪哥們兒。我直接懷疑這小子暗戀葉薇薇。
葉薇薇臨走那天穿了一身小碎花的連衣裙,馬尾辮梳得高高的,就差沒一飛沖天了。我覺得這造型有點兒囂張,所以就沒像上學(xué)時候那樣愛搭理她。當(dāng)然也是因為我是應(yīng)李濤之邀來當(dāng)電燈泡的,一件道具犯不著浪費什么表情。李濤顯然比我熱情多了,噓寒問暖地對葉薇薇的未來大學(xué)生活表示著不恰當(dāng)?shù)年P(guān)心。我覺得他的嘴臉也太昭然若揭了。但葉薇薇居然沒表現(xiàn)出什么不快,她甚至像電影里那些獨當(dāng)一面的女同志那樣,大方地伸出手來說,老同學(xué),記得常聯(lián)系!李濤受寵若驚,忙不迭地把手交出去。我笑了笑,算是回答。
回去后我就把葉薇薇抄給我的地址隨手扔了。我給她寫信?鳥!
二
我?guī)煾翟烂鱾矮、人糙,長得不怎么招人待見。三十好幾了,還沒說下一房媳婦。但他有絕活,米閘一拉,雪白的大米嘩嘩放下來,過磅,不短一分,不多一毫。他給人稱米從來不拉第二把,人送外號“袁一把”。我不行,我得拉好幾把。有時候拉多,有時候拉少,跟人跑肚躥稀似的,沒個準(zhǔn)譜。老袁跟我說,熟能生巧,你得常拉,拉熟了就好了。
袁世明不太管我,也不拿什么架子,我們師徒關(guān)系和諧。沒什么不和諧的,我愛看書,他愛蹺著二郎腿喝茶,眼珠子跟著進(jìn)進(jìn)出出買糧買面的人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他有一只印有“C城糧管所某屆職工代表大會”的搪瓷缸子,走哪兒端哪兒,寸步不離。據(jù)說這只搪瓷缸子的歷史悠久而輝煌,是袁世明的門臉兒。
“好家伙,整個糧管所好幾百口子人呢,職代會,不是開玩笑的,憑什么呀?就憑這手業(yè)務(wù),袁一把!什么時候你成‘丁一把’了,你也能端上這么只缸子!痹烂靼蛇笾欤岩幻恫簧髁镞M(jìn)嘴里的茶葉又吐回缸子,抬頭跟我說了這么一句。
我其實對那缸子頂瞧不上眼,但嘴上不能說,袁世明是我?guī)煾担瑤煾档奈锛悄茈S便褻瀆的嗎?我只能點頭哈腰地說您這榮譽我一輩子也趕超不了。袁世明心里老鼻子高興了,笑不唧兒的在那裝模作樣地說,哪里哪里,青出于藍(lán),青出于藍(lán)哪。我心說你都“一把”了,我再他媽青出于藍(lán)還不就是個“半把”?
饒是如此,我也要加強學(xué)習(xí)和鍛煉,我吃苦耐勞,不恥下問,對領(lǐng)導(dǎo)和群眾皆笑臉相迎,很快得到了廣泛的認(rèn)可。有時候面組的陳群會叫我過去扛袋面粉什么的,袁世明也不攔著,都是革命群眾嘛,大家相互幫忙。但是油組的梅燕會私下里到米組這邊嘀咕:“以為自己是誰呢,這點活兒還要喊小工的呀?小丁新來的抹不開臉,老袁你也不幫著你徒弟,看著他給人剝削!”
袁世明有點下不來臺,但對著這個輕啟櫻唇啁啾起來挺凌厲的姑娘發(fā)不了脾氣。梅燕漂亮,是那種有目共睹的漂亮,但凡漂亮的姑娘,有點兒小性子大家都可忍了。尤其是袁世明,幾乎是有幾分討好地順著梅燕。
我們?nèi)耸謱捲,你要是有活兒的話,只管言語一聲兒。袁世明和稀泥地笑笑。
你倒會做人。梅燕嫣然一笑,一扭一扭地走了。
小婊子弄的,就會騷情!陳群到底是知道了,知道了就跳著腳罵,王主任奓著手,攔都攔不住。
“怎么的?老娘給人欺負(fù)到頭上還不能言語了!”陳群嘴上不饒人,手底下也利索,一閃身,晃過王主任,“哧”地就撓下梅燕一塊皮。這一招夠狠,饒是我懸梁刺股飽讀武俠圣典,也沒辨出何門何派。陳群的步法和手法皆顯示出修煉經(jīng)年的深厚功力,叫人眼花繚亂。
梅燕被撓得“嗷嗷”直叫喚。袁世明吸溜著一口氣叫了聲“哎呦”,好像他也被撓到了似的。
陳群把梅燕給打了。梅燕心里委屈,要王主任給個說法。王主任說,日恁奶奶個腳,我能給你啥說法!你先罵她沒有?
梅燕說我是那么沒素質(zhì)的人嗎?
王主任說你那么有素質(zhì)你跟她計較?她吃著舒必利的,你也吃錯藥了?
梅燕就不吭聲兒了,小肩膀一抽一抽的,睫下綴著一顆顫悠悠的淚珠子。我心下惻然,覺得這顆淚多少跟我有點關(guān)系。
打這以后,有意無意之間,我難免多看梅燕兩眼。我發(fā)誓這多看的兩眼無關(guān)情色,梅燕其實不如葉薇薇漂亮,從審美的角度來講,我已經(jīng)是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的人——那么近距離地接觸過葉薇薇之后(我至今還記得葉薇薇一回頭,那蓬松的發(fā)梢輕拂上我臉頰的清甜味道),我對梅燕基本能夠做到目不斜視。但是,那睫下有淚的美人,卻無法不令我怦然心動。怦然心動,對,這詞兒不賴,讓我非常有感覺。我遂決定再也不跟彭愛民、付華換班了。
這期間葉薇薇給我寫過一封信。她跟我描述了她大學(xué)里的美好生活,說她怎么上食堂打飯,怎么去圖書館讀書,怎么到學(xué)校大禮堂聽大師們的講座,整封信充滿了朝氣蓬勃的大學(xué)生的理想色彩。最后她問我復(fù)習(xí)得怎么樣了。這讓我感覺很不舒服,在我心中不知怎么就生成這樣一幅畫面:一位年少多金的富姐兒,正拿鎏金墜兒的扇把子,挑著一個衣衫襤褸的倒霉后生的下巴。我決定不給葉薇薇回信,因為我不能順著這只扇把子抬起我高貴的頭。操,我怎么就認(rèn)為我的頭是“高貴”的?
日子過得四平八穩(wěn),穩(wěn)得我都快睡著了。后來冷不丁出了一檔子事,讓我好一激靈。事兒主是李濤,那個跟我;煸谝黄痫j“飛鴿”的哥們兒。雖說很多年后,李濤開始飆“保時捷”,但他坦承遠(yuǎn)不及當(dāng)年撒著把兒跨在“飛鴿”上的感覺過癮。那時他已經(jīng)有了充滿真知灼見和厚油肥膘的大肚腩,對速度的要求非常嚴(yán)格,就連百公里提速若干秒的跑車,他也說沒啥感覺。他總是無限回味地念叨,跨上“飛鴿”,那他媽才真是風(fēng)的速度。不過在那個扯淡的仲夏夜里,即使騎上“飛鴿”也難得拉出一絲兒風(fēng)?諝獬頊,似乎被七月的溽熱黏住了,我和李濤騎著單車穿行在這座城市的大街小巷,像兩只不必御風(fēng)就能隨意飄蕩東西南北的幽靈。繁星滿天,若有所思地追視著我們的青春。如果我停下來,也許就能有所體悟,歷史的天空其實綴滿無限可能。但我沒有。我一路吆喝著,把時間灑在了許多庸常的荒唐路上。
我來紅星糧店已經(jīng)一年多了,李濤還在待業(yè),他的時間就比我更寬裕,接觸的人也多,但據(jù)我爹講,這些人大多“來路不正”。我和李濤玩得來,李濤和另一些人玩得來,所以偶爾,我也和另一些人玩。我無所謂。我不管他們來路正不正,我又不是跟他們干革命,不需要根正苗紅。但問題是在這一堆無業(yè)游民當(dāng)中,唯獨我有根有底,所以一出事兒,到底是我最吃虧。
李濤跟我說他看上一個姑娘,為了這個姑娘,得跟人干一場。我說你不是在追葉薇薇嗎,怎么又看上別的姑娘了?李濤說,操,遠(yuǎn)水解不了近渴!明晚八點,回龍橋,揍那小子,去不去?
第二天晚上,我從床底下把念書時背的黃軍挎給翻了出來,沒款沒型地往身上一掛,就出了門。我沒騎車,直接撒丫子去的回龍橋。按李濤事先的部署,埋伏在東面橋墩子下。我到的時候已經(jīng)有人來了,相互都認(rèn)識,知道是自己這個部分的,點了個頭,蹲下。暗里我一數(shù),黑魆魆的有七八顆腦袋。心想這陣勢不算小,待會兒老子得警醒點,人多,混戰(zhàn)起來頂好光出吆喝不出力。摸了摸黃軍挎里的半截磚頭,心里稍定。本來說好了把我媽的菜刀摸出來的,但臨出門的時候我忽然覺得目標(biāo)太大,就改了主意。幸好這主意改得及時,后來我們被掐進(jìn)局子的時候,我是唯一一個沒有攜帶“兇器”的。
李濤跟那小子在橋面兒上“談判”。賭注是一個姑娘,籌碼是橋下邊這七八個弟兄。我覺得這情況相當(dāng)滑稽,心情非但不緊張,居然還挺他媽雀躍。我們無比期待地支棱著耳朵聽著上面的動靜,單等李濤“啪”一摔汽水瓶子,就一躍而起,沖上橋去一番廝殺。
“對方有多少人?”這時我聽到暗里有人嘰咕了一句,才想起這是一個重大問題。
“啪!”沒等到明確回答,橋上汽水瓶子就摔了個脆的,戰(zhàn)斗的號角吹響了。
我?guī)缀跏敲悦缘傻傻馗巳禾鰬?zhàn)壕的,我看到黑魆魆的一片人頭,肱二頭肌不由自主地就完全繃緊了,我吶喊,我沖鋒,我奮力地掄起了黃軍挎……混亂中我大致估摸了一下,對方在人數(shù)上應(yīng)該跟我們不相上下,因為幾乎每個人都可以分到一個同樣咬牙切齒的對手。這樣一來勢均力敵的戰(zhàn)斗令人熱血沸騰。我先前那種“只出吆喝不出力”的投機念頭完全被暴風(fēng)雨般的力量壓制住了,我懷疑自己在不知情的狀況下被偷偷注射過雞血,此時完全處于譫妄狀態(tài),病毒感染一般歇斯底里地手舞足蹈,形容猙獰,壯懷激烈。而大家看起來和我沒有兩樣,全部都是嚴(yán)重子宮脫位的癥狀!
這么大的動靜,當(dāng)然很快就引來了人民警察。我們被一網(wǎng)打盡,沒收了十幾支裹著電工膠布的鋼管、若干條鐵鏈子和一把西瓜刀。從裝備來看,我顯然不夠?qū)I(yè)。
在紅星派出所,我們被要求抽下褲腰帶雙手抱頭做下蹲靜止運動。我們的褲子因為缺乏必要的束縛,一律沒有尊嚴(yán)地垂到胯下,充滿了滑稽的悲愴意味。當(dāng)我蹲在墻角的時候,悔恨洶涌地漫上心頭,幾乎從眼角溢出去。
幾個民警分頭給我們做筆錄,其中一個看起來還算比較慈和的老頭非常認(rèn)真地湊在我面前,剜了我一眼后,說了一句話。我終于再也憋不住,讓一顆水滴狀的悔恨痛心疾首地漏出了眼眶。他說:“呦,這不是紅星糧店的嗎?”
這老頭的眼睛真他媽毒!
我飛快地胡擼了一把臉,像是努力把一張變形的面具恢復(fù)原狀。
事情其實不算大,沒造成什么后果,主要是批評教育。再就是罰款。然后找人簽字作保領(lǐng)回去。李濤的爸爸來了,我爸爸也來了。但李濤他爸爸交完罰款、簽完保證書之后就把他領(lǐng)出去了,我不行。我爸爸急了,找派出所領(lǐng)導(dǎo)。派出所領(lǐng)導(dǎo),也就是那個擁有一雙火眼金睛的老頭說,李濤是社會閑散人員,家長能做主;你兒子不行,得他們單位來領(lǐng)。
我的單位是紅星糧店,所以必須由糧店主任王洪生來領(lǐng)我。
“日恁娘娘個腳,”王洪生來領(lǐng)我的時候,一拳搗在我的胸口,“你小子不孬啊!”
我無法不對王主任感激涕零,據(jù)說他為了把我撈出局子,幫“火眼金睛”他們搞了一批計劃糧。后來他把我叫到僻靜處,拔出一根煙,瞇起了眼睛問我怎么想起來在書包里裝磚頭的。我說書上看的。王主任饒有興趣地問哪本書還教這個?我搔著腦袋,確實想不起來了,但是又似乎記得每一本書里的高手都說,要手中無劍,心中有劍。王主任笑起來,絡(luò)腮胡子一抖一抖的:“日恁奶奶個腳,你小子不孬!好個‘手中無劍,心中有劍’,省下兩百斤!痹瓉,因為我未隨身攜帶“兇器”,不屬“蓄意”,“火眼金睛”原則上做出了讓步:原定兩百公斤的計劃糧減半。
我出去那天,整個派出所像過節(jié)一樣,大蓋帽們喜氣洋洋,呼朋喚友,分油分糧。是不是可以這么理解,因為我,紅星糧店被紅星派出所吃了大戶?日恁奶奶個腳!一種與紅星糧店榮辱與共的崇高情感油然而生,我感到自己很嚴(yán)重地拖了一個偉大而光榮的集體的后腿,我為自己做出這種卑瑣放誕的行為感到羞愧。從此,“我是紅星糧店的”,儼然成為一個信念,牢固占領(lǐng)了我的精神高地,并且在今后的歲月里歷久彌堅。以至于很多年后,當(dāng)“紅星糧店”作為一個時代符號不復(fù)存在,我還在固執(zhí)地尋找那個被歷史吊銷的名字。真他媽不可思議。
三
王洪生把我從局子里撈出來不久,這一年的夏天就到了頭。這個夏天收得很陡峭,下了一夜雨,第二天便盡顯蕭索之意?墒羌Z店卻熱鬧起來,因為有消息說糧食要提價了。瘋狂的消息像是一記重拳,頃刻把生活的井然有序和按部就班完全擊碎了。人們奔走相告,傳遞著恐慌與決心,幾乎同一時刻從他們的住宅區(qū)里傾巢而出。
看到大家提著口袋和馬扎,宛如烏泱泱的工蟻,面帶迫切焦灼之色把糧店圍得水泄不通,我很興奮。我還沒遇到過這陣勢,人們從凌晨就開始排隊,隊伍糾結(jié)頑固,先是直的,后來彎了,曲曲折折漸漸揉捏成一團,你一手我一腳地攀在糧店門口的鐵柵欄上,像是各顯神通的壁虎,太他媽造型藝術(shù)了!
王主任說先別急著開門。
我說群眾都急成這樣了,還不開門?
王主任嚴(yán)肅地說,等等。
我一直怵他,從局子里出來以后簡直敬畏有加。我小心翼翼地問,到點不營業(yè),群眾會不會砸門?
日恁奶奶個腳!他哼了一聲,這么多人沖進(jìn)來,你營業(yè)得過來?
他日得很有霸氣,吹胡子瞪眼把我日到一邊去了。
我就在一邊等,和熱血沸騰的群眾一起等著開門。
后來我才曉得糧食漲價是多么嚴(yán)肅的一件大事,不光是紅星糧店的事,也不是C城糧管所的事,甚至不是糧食系統(tǒng)的事。上面有文件的。上面統(tǒng)籌兼顧調(diào)來了一車武警,全副武裝嚴(yán)陣以待,直接掐走幾個扒彎門欄的。
這期間我跟一個武警小戰(zhàn)士攀上了交情。戰(zhàn)士小姜,跟我同歲,高考落榜后當(dāng)?shù)谋?
“哎呀媽呀,俺們那圪垯糧站主任天大呀,你爹怎么就把這么好的位子給讓了呢?”小姜驚驚乍乍地說,“就這你還不滿意?你想要啥呀?”
我沒不滿意啊,我分辯,我只是覺得我本來不該是這樣的。
“那你啥樣的?”小姜一副打破砂鍋問到底的架勢。
這個,呃……是啊,我他媽該是啥樣的呢?
我覺得這已經(jīng)上升到哲學(xué)問題了,太他媽玄奧了,一時半會兒也掰扯不清,就轉(zhuǎn)而問小姜退伍后有什么打算。
“這不瞎扯嗎?我能打算啥呀?”小姜咧著嘴笑,“當(dāng)兵還不就是圖日后混口飯吃,那組織上給我安排啥樣的生活,我就咋樣生活唄。能給分派個小哥你這樣的工作,就不錯!
小姜的話給我很大的啟示。我覺得很慚愧。
這天回家我給我爸捎了兩瓶大曲酒。丁善水顯然很詫異,問我是不是漲工資了。我說沒漲,但我的工資給你買瓶酒還是綽綽有余的。丁善水說小子口氣不小啊,能有這份心,老子睡著了也笑醒咯。不過,下次別買整瓶的了,散裝的就成。我說,以后我只給你買整瓶的,我記著呢,你退休之前喝的都是整瓶的。老頭愣怔了一下,隨即眼角漾起笑紋。他揉了揉眼睛,嘟囔著白內(nèi)障越來越嚴(yán)重了,拎起酒瓶往五斗櫥那邊走去。我知道他的“干貨”都存在五斗櫥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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