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4節(jié) 瀛臺鐵勒(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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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零零的一彎月鉤之下,大地如同一道白幕在黑色的天空背景下升起,在這片非白即黑的景象上,一團(tuán)突兀的黑色影子矗立在東邊的天空上,那便是鐵襠山的側(cè)影。鐵襠山狀如磨盤,東側(cè)是推把,西側(cè)是磨嘴,便是這兩路有通途可上,其余各面都是直上直下的峭壁。西側(cè)的磨嘴上有一條野羊群踩出來的小道,順著溝蜿蜒而上,兩邊都是高起來的陡壑。小道又滑又陡,山的陰影落在道中間,如一把刀子將這條溝干凈利落地一切兩半。
三匹馬頂著風(fēng)從黑影里冒了出來,在陡峭的路上低著頭艱難地挪動著。當(dāng)先馬上坐著的是一名腰背挺直的將軍,頭盔兩側(cè)的包頰圍攏來,將他臉頰的下半部都擋住了,一簇花白的胡須從盔下鉆出,撒落在胸口,馬鞍上的長槍在月光下顫悠悠地晃動,一支插滿箭的箭壺掛在鞍后。他背后的一騎雖然個子矮小,卻顯得很精干,倒提著面盾牌,他手里拖著后面那匹馬的韁繩。那匹馬上坐了名孩子,圍著厚厚的裘皮大衣,整個人都淹沒在毛皮里。這個淹沒在毛皮里的小孩就是我,只有長孫宏和他的孫子跟隨著我。
我們登上半山,都沒有遇到任何哨探,積雪將馬蹄聲都吸了去,鐵襠山上毫無聲息,似乎無人察覺我們的到來。但國剴之如果是朽笨無能的老家伙,我就不用費(fèi)這么大勁到這兒來了。
一直被兩面溝壁收束得緊緊的小道突然放寬了,山壁向兩側(cè)的黑暗伸展出去,就像一道土圍子,在山脊上包出一處方圓二十來丈低洼的盆地,在坳口的盡端,一段連綿的矮坎擋住了通往山頂?shù)囊暰。
我拉了拉馬韁,三匹馬正好停在了低洼地的中心。“就是這里了。”我抬頭看了看,低聲說。
長孫宏反手從鞍上摘下他的長槍,瞇著眼看了看四周,贊道:“是個埋骨頭的好地方。”他話音未落,轟的一聲,一道火光突然劃開黑夜,在天空中劃了一條弧線,掉落在我們腳前。我被火光刺痛了眼睛,那支火把在雪地里彈了一下,就在那兒蓬蓬地燃燒著。
馬受了驚,豎著耳朵往后跳了起來,因?yàn)楸晃覀兝站o韁繩,它們在原地打起轉(zhuǎn)來。又是蓬蓬蓬的幾聲,四面都不停有人將點(diǎn)燃的松明火把投了過來,在我們周邊圍成了一個火圈,燙得雪地哧哧作響。我們?nèi)巳R暴露在明晃晃的火光下,而光輪之外,除了一些急速挪動的人影外,我們什么都看不見。
長孫亦野以極快地速度摘弓搭弦,瞄向外圍那些土圍子上影影綽綽的人影。
唰的一箭穿越暗空而來,射在我們腳前的雪地上,箭尾上的翎毛在寒冷的空氣中簌簌而抖。
這是警告性的一箭。
“放下你的弓。”我朝長孫亦野喝道。
火光下,我看到這位少年把弓弦拉得緊緊的,牙也咬得緊緊的。一滴汗水順著他的額頭流下,那一滴汗里映滿了四周的火光和殺戮氣息。老師說,在戰(zhàn)場上唯一要做的事就是保證其他人按你的話去做,不多也不少。我一鞭子抽到長孫亦野的手上,又喊了一句:“放下弓!”
他轉(zhuǎn)過頭來,惱怒地看了我一眼,然后收起了弓。
我朝向長孫宏:“把槍插在地上。下馬。我們空手走到前面去。”
我說得大義凜然,可要不是長孫亦野拉了一把,下馬的時候我就會在雪地里摔個嘴啃泥。長孫宏一頭走一頭將頭盔扯了下來扔在雪地里。我們在火圈前站了下來,空著雙手,被火照得明晃晃的。
“那顏,你來喊。”我說。長孫宏重重地哼了一聲,他還在生著氣呢。他將手?jǐn)n在嘴邊,高聲喊了起來:“國剴之,長樂侯在此,速來拜見——”他的嗓門確實(shí)夠大,回聲轟隆隆地順著冰冷的山脊傳了上去。我們等了良久卻一聲回應(yīng)也無。
“國剴之,你他娘的不是怕了我們?nèi)齻吧?”長孫宏拍著胸脯大聲吼道,“你要是怕了,就躲在后面好了……”
我沒讓他這么喊,可我也沒讓他別這么喊。如果,能把國剴之激出來,那我就不和老長孫計(jì)較了。我這么想。
我們在火把的光亮晃動中,拼命地睜大眼睛向外面看去,沒看到任何動靜也沒有聽到回答,卻聽到山坎后面一支大軍正在調(diào)動,洪流一般繞到我們后面去了。他們既是去查看我們身后是否有瀛棘大軍,也把我們的后路封住。
長孫宏冷笑了一聲:“國剴之……我們要真帶了人來,你這幾百號人頂個鬼用。”他嗓門雖大,這句話卻給山坎上密集如驟雨的馬蹄聲響蓋住了。我們抬頭看時,火光晃動中的黑暗邊緣里,正好能看到一支百來人的騎隊(duì)越過土坎當(dāng)頭沖了下來,他們在月光下俯沖下來,馬蹄翻滾如雷。火光映襯下看得清楚,這是昆天王的吉蛇營剩下的鐵甲重騎,紅色的胸纓在閃光的胸甲上燃燒,雪亮的刀光在暗重紛雜的影子里閃動。他們居高臨下,對準(zhǔn)空地中央我們?nèi)齻人,直沖了過來。
這一隊(duì)鐵騎俯沖下來,收勢不住,必定要將我們?nèi)颂槿饽。長孫亦野輕輕地啊了一聲,微微一動,忍不住想回去拾起自己的長槍。長孫宏卻暴喝了一聲:“都站著別動!”這老將軍雖然暴躁,卻能把握住戰(zhàn)場上的瞬息變化,他冷哼一聲,眼睛瞬也不瞬地迎著這一隊(duì)飛奔而下的鐵騎,卻是拉著我們兩人一動不動。
眼前一暗,當(dāng)先兩匹黑馬已將火把踏滅,馬噴出來的氣息打在我們的臉上。眼看狂奔下來的馬就要把我們踩成肉泥,我害怕得要死。老師可沒告訴過我要帶拒馬木來。
當(dāng)先兩匹并在一起奔馳的騎者卻突然帶馬向兩邊一閃,我看到馬拼命扭著脖子時頸上張揚(yáng)扭動的肌肉。他們在馬背上側(cè)著身子,仿佛要摔倒似的。后面的騎兵嘩啦啦地向兩側(cè)分開,馬蹄錯亂,在周圍跑成了一個大圓,把我們?nèi)巳υ谄渲。他們輕快地滴溜溜地跑著,圈子越擠越小,緊緊地壓迫。在這些交錯的怒目甲士間,我們不禁背靠背地貼在了一起。
“他奶奶的,搞的什么花樣?”長孫宏轉(zhuǎn)著頭喝道,“國剴之,你再不出來,我可要罵娘了。”
圍著我們的騎兵里突出三騎來,當(dāng)先一人身披玄鐵甲,也是空著雙手,只在腰上挎著把腰刀,正是國氏的老將軍國剴之。后面那兩員年輕小將,卻是他的兩個孫兒,雖然面目清秀,卻滿帶著凜然殺氣,令人不敢小覷。兩人一般高低,一樣裝束,長得也是一模一樣。只是前面的那人手上提著把明晃晃的大陌刀,眉宇間更多一份英武,后面一個背上插著雙刀,銀甲鏗然,精神抖擻。如今瀛棘剩下的不是滿頭白發(fā)的老將,就是孫兒輩的少年豪杰啦。
國剴之現(xiàn)了身,死對頭長孫宏這會兒卻不說話了,只是圓睜著雙眼,怒視著對面的騎者,圈子里除了地上火把嗶剝的燃燒聲外,只聽得到馬的粗重的喘息聲。
國剴之斜瞪著眼看了我們?nèi)税肷,卻先開了口:“長孫宏,你該不是來勸降的吧?如果是來耍嘴皮的——”他使勁一拉韁繩,閃開一個缺口,露出了下山的通道,用刀尖指了指那條路,“那就帶人快滾下山,別污了我的刀。”
“呸,”長孫宏揚(yáng)頭怒目答道:“要不是公子寂有令,老子就帶著本部一千精兵來勸降,看你從是不從。”
“公子寂?”國剴之將頭轉(zhuǎn)了過來,上下看了看我。我穿得太厚了,連胳膊都打不了彎,只要一抬頭,帽子就會滑下來遮住我的眼睛。不過他還是把我認(rèn)出來了。
“長樂侯,我這可是第二次把你抓住了,”國剴之輕蔑地沖我抬了抬下巴,“不知道公子有何指教。”
“我是來詔告你的罪過的。”我大聲說。登時四下里響起一片紛亂。
我不理那些兵丁,板著臉對國剴之說:“瀛棘大軍此刻橫陳山下,明日就要起兵討逆,少不了各自死上幾千人。國大人,你放任瀛棘這幾千精壯子弟死去,讓瀛棘的母親為你們的困擾悲哭——這該當(dāng)何罪呢?”
國剴之一愣,這話夠他想上一陣子的了。他收起臉上的輕慢之色,帶著琢磨的神色讓馬繞著我走了半圈。
“這是瀛棘部諸位大人的口氣嗎?”他用探究的口氣兇猛地問,“他們?yōu)槭裁醋屇氵@樣一個孩子來說這話,難道他們怕來送死嗎?”
“放你娘的屁……”長孫宏說。
“我猜他們是覺得我這樣一個小孩也看得比你清楚。國剴之,”我說,“你的罪就是糊涂。”
“胡說,我糊什么涂?”國剴之憤怒地猛拍了一下胸口,振得鐵甲片片相撞。他指著長孫宏說:“長孫氏仰仗大族權(quán)勢,處處對我壓制。我國氏上下千人,寧死不能受辱!”他一拉馬韁,夾緊了馬,那馬直立而起,國剴之縱聲喝道:“明日大伙兒一起死在這山上便是了。”
他身邊的武士一起用武器撞擊盾牌,在轟然巨響中齊聲大喝:“寧死不能受辱!”
我用我的童聲盡全力叫道:“我?guī)чL孫氏那顏前來,便是要你們解決了這糊涂之罪。國剴之,我問你,若有外敵,你可愿意為瀛棘部的長孫氏而死?”
“什么?讓我為了長孫的人去死?”國剴之長笑一聲,“長孫氏也算是瀛棘部的人嗎,若有機(jī)會殺他媽的幾個人,我倒是不會放棄,老夫的手早癢癢了。”
我點(diǎn)了點(diǎn)頭,轉(zhuǎn)頭問長孫宏:“長孫大人,你可愿意為國氏而死?”
長孫氏的那顏斜目瞪著國剴之,嘿然道:“瀛棘部中有他無我。”他拍了拍腰上的刀鞘,“只不過這匹夫若要?dú)⑽遥傄驳煤纳宵c(diǎn)力氣。”
冷颼颼的風(fēng)從山梢上一掠而過,縱然我穿著厚厚的皮裘,也感受到了他們之間那深重的冰冷的仇恨,一瞬間里我的把握突然消失得無影無蹤。我的腿輕輕地哆嗦了起來。成敗的瞬間就在此時了。于是我讓自己冷笑起來:“兩位大人豪氣不減當(dāng)年——好,你們殺吧。你們這就動手吧。”
他們兩人本已劍拔弩張,卻沒料到我這么說。長孫宏眉毛一挑,國剴之嘴角一動,都轉(zhuǎn)過頭來看我。
我咬住顫抖的嘴唇,大聲說:“動手之前,你們一定要先殺了我。我好去見我父親,告訴他瀛棘如今已經(jīng)沒有真正的英雄了。”
國剴之咬著胡子,斜眼歪瞪著長孫宏:“公子有什么話就直說了吧。”
我對國剴之說:“大人為了自己之私仇,讓自己的家族滅亡,還落個逆反的名聲。好。”
我對長孫宏說:“大人為了自己的私名,讓瀛棘的流血沃野,落個氣量狹窄的名頭。好。”
我大聲對他們兩個說:“此刻我瀛棘元?dú)馕磸?fù),四處都是強(qiáng)敵,滅族與否只在呼吸之間,你們卻在這里爭當(dāng)英雄,真是好,太好了!我父親忍辱負(fù)重,為了瀛棘死在這北荒里,我大哥為了瀛棘離家多年,最終死在踏入家門之前,我二哥死在千里之外的殤州,尸骨無存……如今你們卻要讓我父親白白死去,要讓我大哥二哥白白死去——西涼關(guān)敗后,瀛棘被送往瀚州戍邊的,有八萬人,他們是心甘情愿地前往的嗎?從白梨城遷到北荒,一路上又死去五萬人,他們是心甘情愿餓死的嗎?你們此刻內(nèi)斗,便是要讓瀛棘這十三萬人全都白白死去。”
一名六歲的孩童站在雪地里,微微顫抖,朝著兩名老人,朝著數(shù)百名鐵甲的武士,朝著無邊無際的北荒的風(fēng)和月喊出了這些話。這就是我老師設(shè)想的場面嗎?可他們無動于衷。他失敗了吧。我瘋狂地喊著,眼淚忍不住流了出來:“——你們……他媽的……我如果有刀,我也會先砍了你們兩個的……”
武士都不知所措地勒著馬,看著他們的首領(lǐng)。
我最后呸了一口,對他們說:“我鄙視你們,大人們。”
長孫宏愣愣地看著我一口氣喊完這一大段話,他突然哈哈大笑,笑得一蓬胡須朝著天空抖動不休。
“哈哈,”他大笑著說,“我白活了七十年,連個六歲的娃娃都還比不上啊。”
他扭頭對自己的孫子說:“孫兒,往后長孫部不可有絲毫尋仇尋釁之想,否則你死了我也不認(rèn)你這個孫兒。”
還沒等長孫亦野有什么反應(yīng),長孫宏右手閃電般掣出鞘里的刀,手腕轉(zhuǎn)動,雪亮的刀光自后向前一閃,長孫宏那顆碩大的頭啪的一聲滾落在地。無頭的長孫氏那顏卻兀自在雪地里站立不倒。這一下血光突現(xiàn),誰都意料不到,周圍圍成大圈的數(shù)百人馬悚然而動,一齊往后退了一步。
長孫亦野臉色煞白,卻沒有一點(diǎn)憤怒的神色,他咬著嘴唇,跪下來向爺爺?shù)氖w磕了個頭,上前捧起了頭,雙手高高舉起獻(xiàn)到國剴之的馬前,又跪了下去。
我擦了擦臉上的淚,低聲說:“國大人降我,成全你英雄的名聲。”
“這是大君的兒子呀。”國剴之朝我凝視片刻,搖了搖頭,又點(diǎn)了點(diǎn)頭。他掉頭對左右兩騎道:“我死之后,你即刻帶領(lǐng)全部人馬下山,投歸瀛棘大營,今后惟公子寂之命是從。凡我氏中,有敢與長孫氏再起爭端者,就拿我的配刀親自殺了。”
那兩員小將一起驚恐地喊了一聲:“爺爺?!”
國剴之望著馬前捧著血淋淋頭顱的長孫宏的孫子,慨然嘆了口氣道:“我再活著,還是個人嗎?”
他回過頭來沖我道:“公子,我這兩個不成器的孫兒就交給你了。”
他身邊的兩人茫然顧我,國剴之已然抽出佩刀,往自己脖子上一勒。
我低下頭去躲避噴出來的血。我的手在發(fā)抖嗎?我看見自己雪白的袖子上濺了一滴血,不知道是誰留下來的。
長孫宏的孫子和國剴之的孫子都在看我。他們咬住嘴唇,目光里充滿悲痛和火熱的光。我知道他們痛苦,但這些痛苦和瀛棘整個部族的痛苦比較起來是微不足道的。他們也深切地明白這一點(diǎn)。
英雄都將老去,年輕的人將會崛起。這些年少的將軍懷著和我一樣的夢想。那些成排站著的鐵甲騎兵也多半年輕,年輕的瀛棘正在慢慢地長大。只是他們?nèi)狈﹂L大的時間,像白梨城一樣,不等成熟,就會直接被強(qiáng)大有力的命運(yùn)拖帶著奔進(jìn)成年人的漩渦里,去殺去愛。他們都在看著我,和剛剛看我的目光已經(jīng)不一樣了,我知道。我若讓他們?nèi),他們就會去殺?
可還要?dú)⒍嗌偃,才能讓瀛棘活下去?br />
我騎上自己的馬,回首看鐵襠山下展開的瀚州冰原。萬里江山都在月光下騰蕩起伏。一匹寂寞的孤狼在遠(yuǎn)處的雪原上痛苦地嗥叫。我深深地感到,一個人的力量是多么的薄弱啊。一個聲音在心底里說,可是你必須承擔(dān)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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