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節(jié)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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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中華民族要對人類發(fā)展承擔責任,就應該努力加強對于世情的研究。強調注意“世情”,就是說我們必須有世界眼光。
英國上議院的議員、倫敦經(jīng)濟學院經(jīng)濟學教授梅格納德•德賽在《馬克思的復仇》一書中說:斯密和黑格爾的學說構成了現(xiàn)代西方思想的兩個基石,但斯密和黑格爾恰好也是馬克思最主要的兩個批判對象。
馬克思批判西方思想的這兩個“基石”的一個重要原因是:無論斯密還是黑格爾,他們都把歐洲的道路、把基督新教當作了一個普遍的解釋框架和普適的價值,從而表現(xiàn)出一種非常片面的視角。
黑格爾的歷史敘述如斯密的一樣,講的只是西歐內部的辯證法或辯證發(fā)展,給人的印象似乎是西歐可以脫離當時的世界而獨自“辯證地發(fā)展”。他們不但對于中國很無知(盡管斯密贊揚過中國的市場,但黑格爾卻幾乎一直把中國人等同于韃靼人),而且他們更完全忽視了伊斯蘭文明的動態(tài)發(fā)展進程。無論斯密還是黑格爾的辯證法,他們對世界史敘述的一個極大的缺陷均在于,沒有包括從羅馬帝國衰落到文藝復興之間8 個世紀的歷史內容,人類歷史在他們那里一下子就少了800 多年,而這樣的歐洲史、世界史難道不是斷裂的嗎?
顯然,在那個時期,人類文明進步的主流、對歐洲沖擊最大的文明就是中國文明和伊斯蘭文明。因此,德賽說:“歐洲現(xiàn)代性的故事是按純粹的歐洲標準,以排外和無知的方式編寫的。在那里,世界其余的地方根本不存在!
馬克思超越斯密和黑格爾的地方正在于他的世界視野,他對中國、印度、俄國和美國等國都做了研究,馬克思的辯證法是在多種文明互動的基礎上形成的。馬克思指出:歐洲的“團結”是歐亞大陸長期沖擊和歐洲對外殖民戰(zhàn)爭的結果,歐洲的資本主義離開了美洲、非洲的資源和中國的市場就不發(fā)展,歐洲的金融制度起初不過是其對外擴張掠奪的工具,它迅速地把全世界的財富集中在少數(shù)歐洲金融家的手里,并把無窮的戰(zhàn)爭債務轉嫁到歐洲大眾的頭上,這就造成了那里的勞動者不得不起來革命。而其中最為關鍵的是,馬克思指出:歐洲文藝復興的語言是“借來的”,正如盧梭指出的那樣,文藝復興的語言是歐洲從“可惡的伊斯蘭人”那里借來的東西。
我們學習馬克思的辯證法,首先就必須學習他的這種世界視野。
從16 世紀開始,中國文明、伊斯蘭文明和歐洲文明在發(fā)展道路上確實漸次出現(xiàn)了彭慕蘭在《大分流:歐洲、中國與現(xiàn)代世界經(jīng)濟的發(fā)展》一書中提出的那種“大分流”的發(fā)展趨勢。遺憾的是,彭慕蘭的著作沒有涉及伊斯蘭文明,而這個問題恰恰最需要我們今天認真地研究。
布羅代爾指出,與西方資本主義發(fā)展方式不同,中國是“反資本主義的市場經(jīng)濟”的典范,我認為他的這個解釋既深刻又簡單明了。
中國有很漫長的、深刻的市場經(jīng)濟傳統(tǒng),這個傳統(tǒng)的實質簡而言之就是馬克思所說的W–G–W ,即從商品經(jīng)過貨幣再到商品,而這也就是市場經(jīng)濟的實質—商品交換;與此相區(qū)別和對立的方式則是G–W–G',即用錢來生錢,而這就是資本主義經(jīng)濟的方式,也是1500 年以降歐洲文明的發(fā)展方式。
雖然存在著廣泛的市場經(jīng)濟,但是中國并沒有產生西方那種獨立的、支配一切的金融領域,把分散的小農經(jīng)濟、分散的社會財富集中起來向未來投資的信用機制在中國的發(fā)育也非常不健全。簡單地說,這首先是因為中國與歐洲的歷史條件根本不同。16 世紀以來,在中國,明清兩個綿延王朝實現(xiàn)了長期和平,而長期和平催生的高水平競爭又造成了停滯。我把這種停滯歸因于:王朝中國自宋代以來長期實行的“消極的財政政策”和明代以降
“依附性的貨幣政策”,其中最為關鍵的是,長期的和平穩(wěn)定使中國并沒有投資于戰(zhàn)爭和暴力的需求,沒有從暴力行動中攫取高額
利潤的沖動,這與16 世紀以降歐洲的情況完全相反。
與此同時,中國也好,今天和未來的世界也罷,最應該加強的是對伊斯蘭文明的研究,因為正是伊斯蘭商人,而不是歐洲人,創(chuàng)造了世界上第一個國際信用體系。在歐洲的黑暗時代,伊斯蘭文明所建立的這個信用體系以印度洋為核心,橫跨西亞、北非和南亞,從而鑄造了中世紀人類經(jīng)濟的輝煌時代。實際上,商品和財富的證券化正是伊斯蘭商人的發(fā)明,而在金融領域的各個方面,歐洲人幾乎都是伊斯蘭的學生,甚至可以這樣說:16 世紀以來,歐洲人不過是盜用了伊斯蘭的發(fā)明攻打伊斯蘭。
盡管伊斯蘭文明創(chuàng)造了先進的信用體系,但是從伊斯蘭文明中也沒有產生資本主義。為什么?一個重要原因是:熟悉金融工具的伊斯蘭文明卻堅決地反對金融機構發(fā)展為獨立的領域并支配一切。伊斯蘭教義對此的解釋非常簡要:按照伊斯蘭教義,如果錢可以生錢,那么就沒有人再愿意從事艱苦而誠實的貿易了?梢,伊斯蘭文明也許最早認識到:“貿易自由”與“金融自由”絕不是一回事,信用和金融制度只能是貿易的“仆人”,只應是為貿易服務的“服務業(yè)”,如果這個“仆人”變成了“主人”,“仆人”騎在“主人”頭上,如果金融成了一個獨立的、占支配地位的領域,那么它就會對真正的“自由貿易”造成毀滅性的破壞。今天看來,能夠早在美國金融危機之前1 000 年就提出這樣的洞見,這真是一個令人驚嘆的先見之明,我們在后面會繼續(xù)論述這個高明的洞見。
我們先來說說中國。中國自乾隆時代已發(fā)展為多民族的大帝國,生產方式也是多元化的,統(tǒng)治者滿族人可謂獵人,而蒙古族、藏族兩族為牧人,居住在西北新疆天山以南地區(qū)的回族人擅長經(jīng)商,內地漢族人以農業(yè)手工業(yè)為生產方式,但也有人說中國人都是天生的商人,中國為什么沒有發(fā)展出發(fā)達的信用體系?除了國家的組織能力不強、社會一盤散沙之外,如果非要從文化上來找原因的話,或許是由于中國文明太實際、太嚴肅甚至太拘謹了,如此實際、理性的文明排斥宗教沖動,排斥冒險。魯迅在
《破惡聲論》中說“偽士當去,迷信可存”,他便是說中國文明的宗教感不發(fā)達,而人一旦太實際了也就難免滑頭。
中國傳統(tǒng)思想講實際、講實用,不過這種“實際”是否就等同于康德所說的“純粹理性”呢?恐怕并不是的。西方所說“純粹理性”的實質就是“算計”或者計算,一切都從冷冰冰、嚴酷的邏輯推理出發(fā),而中國固然講實用、講利害乃至于講利益、講理性,但這顯然并不是指西方純粹的算計和冷酷的邏輯。對于這一點區(qū)別,王國維曾經(jīng)有很深刻的論述。
硬要用西方的話語來套,那么中國人的理性恐怕是介于西方的“純粹理性”與“實踐理性”之間,是兩者的混合、調和或者綜合。李澤厚就是從康德哲學出發(fā),為中國文明造了一個詞“實用理性”,他的用心其實也就是說:中國文明的底色介于康德所說的“純粹理性”與“實踐理性”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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