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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節(jié) 天下有熊(3)

  3
  
  這是第二次青瀛之戰(zhàn)中落下的第一支箭。
  
  幾乎是同時,他左手邊的濃霧里響起了一連串牛角號。低沉的號角聲如同一陣浪潮,從左到右橫沖過他的縱隊。瀚州各部兵丁聽到了這陣突如其來的號角,都驚疑地站住了腳。
  
  連重治最快意識到了發(fā)生了什么的,他畢竟是名久經(jīng)沙場的軍人,立刻抽著馬向前跑去,努力讓騎兵們恢復秩序,試圖使左翼的騎兵排成了戰(zhàn)線投入作戰(zhàn)。但左翼來自瀚州西南的三千騎兵亂成一團,根本沒聽到主將發(fā)出的是什么號令。他們只是驚恐地轉頭左望,還沒來得及伸手拿起武器,就看到一排排堅硬的金屬墻壁推開濃霧沖了出來。
  
  只有訓練尚且算得上嚴整的白戎部的騎兵圍成了數(shù)個小圓陣和三角陣,在百夫長的號令下舉槍以待,但更多的部隊則束手無策地亂竄,將自己的隊列沖撞得更加凌亂。零散的箭雨對濃霧里殺出的騎兵毫無阻礙的效果,那些黑白色的金屬鐵墻快如閃電,以令人恐懼的速度推進,如同猛獸咆哮著橫切入青陽人的縱隊,撞翻毫無防備的輕騎,折斷的刀和槍飛上天空,摔倒的人馬將泥土砸出坑來,如雷的蹄子聲隨后席卷而至,將所有這些驚慌的士兵們淹沒了。
  
  我和赤蠻站在瀛棘大營的門口,只看著眼前白茫茫的霧氣如潮水一樣涌來涌去,似乎近在咫尺,又似乎很遙遠。而喊殺聲、兵刃碰撞聲、馬的嘶鳴聲,人的慘叫聲匯聚成另一片雜亂無邊的聲音潮水。我們聽著這喧囂的大浪追隨著狂野的馬蹄聲從左卷到右,又從右卷到左,往來了四次,隨后其他的嘈雜聲音都漸漸地小了下去,我們只聽到馬蹄聲匯集成的滾雷聲越來越響,越來越響,如潮覆蓋滿了整片濃霧籠罩下的草原,朝我們所在的大營馳騁了過來。


  
  我緊緊扣住瀛臺白給我的穿云弩,手心里都是汗。
  
  霧氣尚未消散。我們站在那兒聽到隨著颯颯的風而來的輕微又綿長的呻吟聲。一彪騎兵沖散霧氣,直沖了過來。
  
  我身前整排的滿臉稚氣的兵丁唰的一聲舉起了手中的弩。
  
  “住手!”赤蠻大聲喝道,舉著右手單騎朝前迎了過去。
  
  對面的騎兵從霧氣里沖了出來,我看到了他們頭上黑白分明的旗幟。當先一人挺著長槍,槍頭上還掛著一個血肉模糊的頭。血不斷地從他手中攥著的那桿丈八長的黑穗長槍滴下。他看了看我們列成的隊伍,朝我一抬刮得鐵青的下巴,嘿嘿一笑:“怎么樣?”
  
  此刻離他那第一箭落下的時間還不到半個時辰。
  
  瀛臺白跳下馬來,將韁繩扔在馬背上,朝我說道:“這一刀夠呂貴觥好好想一想的了。”
  
  張方也騎在他的黑馬上一蹶一蹶地過來,他用手抹了抹臉上的血,用教訓的口氣對我說:“你們擠得太密了,我手下兩百人就可以兜你兩翼,放馬一沖,你們一個也跑不掉。”
  
  赤蠻笑嘻嘻地把他拖到一邊去:“別胡扯了,老張,你們沒全殺光吧?也給我留幾個。”
  
  張方嘿嘿一笑,往地上吐了口帶血的唾液,說:“也就殺了他們三四千吧。不過倒真未必輪得上你,那撥人就跟群流氓似的,只要痛擊跳出來挑頭的,其他人就會驚慌失措地后退。只要武威三陣不輸,這些孫子立馬就會倒轉屁股,與我們站在一邊。”
  
  老白的右耳朵還在流著血,他恍若不覺,興奮地揪住那匹大白馬,跟上來問:“老大,要不要往前壓上去,一直殺到大望山下。”
  
  “不要,”瀛臺白想都不想地說,“全退回來。我們畢竟兵力太少,他前衛(wèi)雖然大敗,并未傷筋動骨,一旦把敵人擠壓得太緊,反而容易僵持。”
  
  瀛臺白的手一抖,將槍頭上刺著的那顆頭甩在了地上,一串血也隨之飛到了空中。他將長槍攬在胳膊里,大聲喝道:“再打一戰(zhàn),憑他們那個傻王的性子,青陽人就該動了。”
  
  我點了點頭,朝著濃霧籠罩的大望山望去,說:“希望鐵狼王也有好運氣。”
  
  第二次大戰(zhàn)來得比我們預料得要快得多也兇猛得多。
  
  連重治殺紅了眼,他連夜收拾起敗軍,割斷自己的頭發(fā),不等呂貴觥責問的檄文送到,就驅趕著部落聯(lián)軍朝瀛棘大營再次壓來,決意不勝就死在前線上。在督軍的青陽衛(wèi)隊的威逼下,瀚州聯(lián)軍的騎兵線如接連而來的浪潮一浪接一浪地撞擊在武威衛(wèi)和豹韜衛(wèi)的防線上。
  
  赤蠻的豹韜衛(wèi)人數(shù)雖少,卻來去如風,也盡抵擋得住我的左翼。
  
  武威衛(wèi)更是在瀛臺白的憤怒下席卷右翼,他的怒火如同一匹巨大的瀑布充斥四周,像洪水一樣打著旋渦朝前撲去,把前面的敵人淹沒。跟隨在他后面的是可怕的黑白雙色的洪流。這些年輕的武士們確然沒有損毀先輩的威名,他們攻如霹靂,守如大山,黑白分明的甲士成對地向前躍馬沖殺。憤虢侯的黑馬所到之處,如同龍卷風摧折斷那些朽敗的林木,將斷枝和碎葉拋撒到四方,沒有哪一員敵將當?shù)米∷囊粨簟?br />   
  武威衛(wèi)和豹韜衛(wèi)如同兩根揚起的犄角,交互沖殺,死死地將萬余瀚州聯(lián)軍擋在了白狼營射程之外。雖然這數(shù)萬人披掛著滿身的血,就在我的眼前糾纏在一起混戰(zhàn),我的白狼營卻靜悄悄地立在原地,連一箭也沒放出去。瀛棘王的白牦牛大纛始終高高地飄揚在瀛棘大營前,如同任憑大海怒潮如何沖刷也不動搖的礁巖。
  
  那一戰(zhàn)前,瀛臺白樹起一根指頭告誡我:“樹起你的大旗,讓它在那兒一動不動。”
  
  他一把摟住我的肩膀,把它猛拉向自己,這一動作如此突然,讓我猝不及防,一頭撞在他的胸甲上,撞得頭暈眼花。
  
  “記住了,”他那張猙獰的面孔就樹在我的面前,一個字一個字地說,“老六,你一步也不許后退。如果你后退了哪怕一步,所有這些人——”他用手劃了一個圓,將身后如標槍一樣挺立的武威衛(wèi),赤蠻的三百死士,那些站在我身旁的白狼營的孩子們都劃了進去,“這些瀛棘漢子,可就得全死在你手上。”
  
  “我明白了。”我左右看了看,跳下地去,拔出腰帶上的破狼,在離后三尺的地方畫了一根線,“這根線就是我的死亡線。只要我從這兒后退半步,無論什么人,都可以殺我。”
  
  “嘿嘿,”瀛臺白怪笑了一聲,看了看白狼營的小孩們,“只要你的旗不倒,他們又怎么知道——瀛棘的大陣中心,就是我們最脆弱的地方呢?”白狼營的小孩們拉著馬站在原地發(fā)呆,他們把腿都站麻了。我們站的隊型極其疏散,按戰(zhàn)典規(guī)定,應該每三肘距離站一人一馬,但白狼營卻是每五肘一人一馬,再加密設旌旗,透過濃霧看時不像二千五百人的一衛(wèi)軍,倒似一支雄健的萬人隊。兩翼靈活機動的豹韜、武威兩衛(wèi)又如兩柄鋒利的彎刀,讓他們不敢貿(mào)然深入。
  
  我瞪圓了眼睛要求說:“渾六勒,如果我在這邊敲起急喚鼓來,無論你在哪里,都得來救我。”
  
  “好!”憤虢侯猛拍了一下我的肩膀,震得我臟腑一陣翻騰,“我們一言為定。”
  
  雪妖帶著點疑慮地低頭聞聞那根線,朝著天空又叫又咬。
  
  大合薩依然躺在卡宏里鼾聲如雷,而霧氣也就如回蕩在大營的鼾聲般盤旋不去。


  
  “我在北荒這么多年了,從來沒有看到過這么大的霧。”赤蠻說。
  
  “他睡多久,霧氣就會起多久,”我說,“大霧要是散了,我的王旗就算不退,又有個屁用。”
  
  各部的雜兵攻擊雖然貌似兇猛,但除了七曲和仟陽這樣與瀛棘有死仇的幾個部落外,其他各部的攻擊并非如他們的吶喊聲顯得那么真心實意。這是瀛臺白首戰(zhàn)的功勞,也是舞裳妃流水般送出去的金子的功勞。此外,那些縱橫的陷馬坑和布滿尖頭木樁的溝壑,也使馬隊對中軍的沖擊舉步維艱。但所有這些終究無法與齊夷校尉連重治對呂貴觥的恐懼相提并論,他早晚要孤注一擲,對瀛棘大營發(fā)起全面的進攻。
  
  瀛棘與青陽前軍的糾斗從下午打到夜里,又從夜里打到天明。朦朧的陽光透過搖曳的霧氣照亮四周的時候,我鼻尖一涼,北荒冬天里的第一片雪花,已經(jīng)悄然無聲地落了下來。
  
  就在那一瞬里,我的心里一動,不由喊出了聲:“赤蠻,快去看看大合薩。”
  
  赤蠻急急應了一聲,掉頭催馬,奔入瀛棘大營內。
  
  那時候霧氣再一動,仿佛變得稀薄起來,我看到了從飄蕩的霧氣里正面沖出來的白戎騎兵。他們拉開成數(shù)道影影綽綽的黑線,飆風一樣掠過高高的黑草原野,朝白狼營的當面撲來。白戎是西北的游牧部落,民風剽悍,以快馬和白戎彎刀而出名。他們的輕騎在瀚州七部中號稱精銳,曾獨霸西北高原兩百余載,雖然最終向青陽俯首稱臣,但戰(zhàn)力之強,不減當年。

  
  連重治終于派出了這支騎兵,朝瀛棘中軍主帥的位置殺了過來。
  
  青陽連校尉的六部前驅和我們在霧氣中來回撕扯的時候。我叔父鐵狼王早已帶著四萬瀛棘精銳,靜悄悄地伏在了國屋山口的桑蛇谷里。國屋山與大望山同屬彤云山脈,相距不遠,地勢要比駐著青陽大寨的大望山口高出千余尺,山頭總是縈繞在飄蕩的霧氣里。山后亂石嶙峋,溝谷破碎,隱藏在茂密的亂樹雜草中,三條溝壑的出口正好搭在緩緩傾斜向陰羽原的大望山北麓上。這三道山谷又叫桑蛇谷,雖然溝中草木茂盛,但瀛棘的牧民們害怕迷路,都不敢讓自己的牛羊深入其中,其間最長的一條山谷彎彎曲曲延伸向前,如同高高昂起的蛇頭一樣甩了出去,谷口就是大望山口平緩起伏的山塬,只要一個沖鋒,就能殺入大望山北麓的核心。
  
  左驂和他的群狼對陰羽原周圍千里范圍內的地形就如自己家的后院般熟稔,這些天全仗他領路。群狼帶著瀛棘的騎兵們行走在桑蛇谷地,高草下掩蓋著若有若無的小道,低回曲折。他們七拐八繞,在青陽人十萬大軍的微小縫隙里直插入到國屋山后。
  
  許多瀛棘人都是第一次看到狼騎的潛伏行進。那些高大的狼聳著肩膀,矮著身子,掩藏在灰蒙蒙的樹叢中偷偷摸摸地行進,不發(fā)出一點聲息。它們在草葉下穿行,連草葉尖都不晃動一下。千牛衛(wèi)的賀拔離祖孫想起第一次和鐵狼王見面,在溫泉河中其埋伏的情景,就不寒而栗。說到潛伏偷襲,瀚州之上的騎兵無出馳狼騎之右。


  
  低回的霧和黃草掩蓋著瀛棘騎兵的蹤跡,又正好是逆風,狼的氣味被風帶到了西面。他們在厚厚的秋草和灰黃的林子里靜悄悄地藏了兩天一夜,不露點滴痕跡。
  
  在溝谷里安設好馳狼騎和瀛棘騎兵后,左驂獨自帶著幾匹狼走入霧里,他順著陡峭的只有狼能登上去的小道爬上國屋山頂,把狼的尖耳朵隱藏在長滿荊棘的巨石下,探頭俯瞰下去,只見青陽人的營帳在山下重重疊疊地向外延伸,上萬頂白色的牛皮營帳滿坑滿谷地填滿大望山下的四十里荒原,無邊無際,如同北荒的冬雪提前降臨。
  
  大霧對偷襲的大軍來說是極好的隱蔽,對偵察的斥候來說就是噩夢。左驂耐心地伏在山頂,眼睛銳利如刀,將霧氣中露出的青陽旗號和營寨一一銘記在心。
  
  雖然青陽這數(shù)年來日漸沒落,但其多年來稱雄瀚州,此刻霸氣仍在。左驂可見十萬人大小連環(huán)二十余座營寨,連綿四十余里,壁壘高聳,營帳森嚴。青陽人占領了大望山口的南北兩麓,以東西向的山脊為防線,大寨面對北方,右手和背后有一條小河,那是龍牙河的一條支流。左驂辨認出了中央高樹著青陽王的白色旗幟的王營,左翼大風,右翼重騎,各營連環(huán)相扣,左右兩翼頂端相距近三十里,卻有幾處洼地隱藏在低處,始終被霧氣遮蓋著。左驂看著幾棵杉樹的樹梢挑在空中,卻怎么也難見其下是否有軍隊蹤跡。
  
  左驂張望良久,卻看不出青陽人最精銳的虎豹騎隱藏在哪。其余各軍也就罷了,虎豹騎的實力令任何人不可小覷。找不到他們駐馬何處,實在是瀛棘人的一大隱患,不禁讓他犯起幾分嘀咕。
  
  左驂還在那望著,突然見山下青陽軍營一陣騷動,小隊兵馬在營門里進進出出,知道定然是青陽人前方和瀛臺白已經(jīng)接上戰(zhàn)了,不敢怠慢,急忙抱住一匹巨大的黃皮馳狼的脖子,匆匆畫就一幅草圖,掛在狼脖子上鐵鏈系著的一個鐵筒里,放手讓它竄下了山。
  
  我叔父鐵狼王收到左驂的圖譜,瞄了一眼后隨手轉給諸將傳閱,他自己將眼睛瞇成一線沉吟起來,很快下定了決心。那日下午,賀拔爺孫倆率領瀛棘四衛(wèi)輕重騎兵,首先順著國屋山的最側旁的溝谷,前出到那道龍牙河支流的上游,除右翼方面留有少數(shù)騎哨外,其余人馬全都匿藏在谷口內,緊跟其后行動的是國無啟和國無雙兄妹的玉鈴衛(wèi)左右散射騎、長孫亦野的鷹揚衛(wèi)長槍騎,從中間的溝谷中向前摸進,鐵勒延陀將他的最精銳的馳狼騎放在了當中那條蛇頭一樣昂起的谷中。
  
  他的計劃簡單又有效,和瀛臺白的的攻擊意圖極其相似,只要捱到青陽的金帳大軍一動,就發(fā)出訊號。賀拔氏的重騎和國氏的散射騎就會劃一道彎弧,從側后撲擊青陽人的左翼后方,青陽人的左翼哪怕往后動上一動,露出中軍的間隙,那便等于閃開了咽喉,鐵狼王的三千馳狼騎就會如雷霆一樣繞過青陽的左翼,劈在呂貴觥的臉上。長孫的長槍騎和代領的豹韜衛(wèi)就是他們惟一的預備隊。


  
  那一夜對谷地里隱藏著的四萬瀛棘人來說是最漫長最難捱的一夜,對于埋伏在山頂?shù)淖篁壱彩侨绱。山頂勁風凜冽,已經(jīng)飄開了小雪,他皮厚肉粗,倒是不懼風寒,趴在狼肚子下在草窩里捱過了心事重重的一夜,第二日天亮一睜眼,眼前卻是一片白茫茫的濃霧,左驂抖落身上的霜雪,焦急地待到山風將霧吹開,登時吃了一驚,原來青陽左翼的大風營已經(jīng)空了,這一支銳旅不知什么時候已然開拔,竟悄無聲息地躲過了左驂的耳朵。
  
  他的心里又驚又喜,喜的是對于山谷里埋伏著的瀛棘大軍來說,青陽左翼去了一大勁敵,驚的是大風營定然被呂貴觥悄悄派往前沿,鎮(zhèn)守瀛棘大營的瀛臺白本來兵少,未必受得了這支瀚州數(shù)一數(shù)二的銳旅沖擊。兩大精銳都失了蹤跡,左驂也擔心不小,只是此刻箭在弦上,也顧不了那許多,他一雙眼睛眨也不眨地瞪著呂貴觥的王旗。見王營中偵騎檐口落水般次第流出,周圍各營都可見一撥又一撥的騎兵步兵集結成隊列移動,但就是看不到青陽本陣的白色豹尾旗移動。
  
  突然之間,一聲清亮的號角震動了天際,左驂聽到數(shù)十面金鼓一聲接一聲地敲動,如同極遙遠的天邊緩緩滾來的雷聲,青陽人的金帳大軍一隊隊地開了出來,將踏動的塵埃甩上半空,順著風直卷到大望山以南去。
  
  “好。”左驂承認說,“老子看走眼了,瀛棘的那撥娃娃打得還不錯。”
  
  青陽的大軍在山口的緩坡上列開陣勢,氣勢浩大,猶如憑空多了一座移動的森林。只是他們人數(shù)眾多,不論是列陣還是展開都大耗時間。
  
  左驂目光銳利,從山頂瞇著眼睛望下去,甚至能看清那些騎兵身上黑鍛鋼甲的閃光,但依然是找不到虎豹騎的蹤影,這成了他心里的一片死疙瘩。左驂拍了拍他的狼,對著它們的耳朵喃喃道:“這可真是糟糕的一天,灰眼,別東張西望啦,看得見他們的右翼嗎?金毛,你的眼睛一向最銳利的,他們的豹子在哪里呢?”
  
  那些狼對著他氣餒地低嚎,舔著他的臉。
  
  看不見嗎?看不見?還是看不見他們的虎豹騎在哪里嗎——好了,管不了這么多了,”左驂陰沉著臉說,“給他們發(fā)信號,叫大軍上來吧。讓那些狼兄弟去收拾他們人吧。”
  
  賀拔、國氏和鐵狼王的各軍都同時聽到了從山上順風而下的凄厲狼嚎,一聲長接著一聲短,連續(xù)變換了幾個調門,但都長短有序。賀拔的四衛(wèi)人馬靜悄悄地跳上馬背,然后順著谷口涌了出去,霧氣隨著他們跌宕的身子起伏,把他們遮蔽得嚴嚴實實。
  
  那四衛(wèi)輕重騎兵是賀拔氏的千牛、金吾、紇單氏的白驍、白氏的領軍,各衛(wèi)均是長刀騎,用的都是雙手長刀,只是戰(zhàn)馬上有無具裝鎧的區(qū)別。此刻這一萬六千人分成八支小隊,每隊兩千人,借著濃霧的掩護,順著淺淺的小河直插入青陽人的后陣和大寨之間,隨后集體向左旋轉,朝青陽左翼的背后撲去。
  
  他們并不能完全隱匿蹤跡,馬蹄聲將他們的蹤跡順著山脊隆隆地傳遞到了青陽人的耳朵里。偷襲青陽人可不像瀛臺白襲擊連重治的前部雜兵那么容易。雖然這一彪軍隊來得突然,但守衛(wèi)青陽左翼的十二營鐵索步兵處變不驚,一聲號令下,鐵索兵齊刷刷地轉過身子。他們齊聲呼喝,樹起鐵盾,將刺猬一樣的長矛樹起,朝向了后方瀛棘人來襲的方向。
  
  瀚州軍隊歷來都以來去如風的騎兵成名,一些精銳部隊甚至一人有好幾匹馬。蠻族人不以步兵為勝,縱然有像七曲那樣非得立在地上開弓的長弓手,也多備有自己的戰(zhàn)馬,只有在北都城修建起來后,各部入主北都的勢力都不得不考慮專職守城的純步兵部隊,起初以弓弩兵和長槍兵為主,后來才出現(xiàn)了以步兵武器為主的軍隊,其后青陽人又在守城步兵基礎上發(fā)展了野戰(zhàn)的鐵索步兵,作為大軍本陣的近衛(wèi)。
  
  蠻族人以游牧為生,性格多半不馴,難以控制,因而訓練協(xié)同一致性最重要的步兵方陣就很不容易;但青陽的長槍步兵依靠長槍和厚厚的牛皮盾牌,每陣都排列成嚴整的方陣向前進發(fā),形成無法突破的盾牌長城,一旦發(fā)起進攻就不再后退。他們紀律嚴明,即便死了也不會丟下自己的盾牌,一營一營的步兵結成方陣向前推進的時候,就如鐵索連成的山岳一般無法撼動,故名“鐵索”兵。
  
  巨箕山之戰(zhàn)中,青陽人曾經(jīng)利用這樣的方陣,守住了千名高大如山的夸父對中軍本陣的突擊,雖然十二營鐵索兵傷亡殆盡,卻使那千名最精銳的夸父武士全都倒在沖入中軍陣中的路上,其戰(zhàn)力之雄悍可見一斑。
  
  賀拔氏的重騎兵發(fā)動了三波攻擊,直沖入到密密麻麻的長槍陣中,但勇武的賀拔人也難以撼動這樣的山陣,每次沖擊,不過是在青陽人的陣前丟下了數(shù)百具尸體而已。三輪沖罷,
  
  賀拔人銳氣已失,陣形也見松動。突然一陣梆子響,從巍巍國屋山的影子下又沖出一彪人馬來,向鐵索兵的側翼射出密集的箭雨,這是從桑蛇谷中路沖出來的玉鈴衛(wèi)騎射,雖然只有四千人,但鐵索兵促不及防,外圍的士兵紛紛舉起皮盾防身。
  
  賀拔爺孫趁機組隊,回身再戰(zhàn),他們八隊騎兵輪番前沖,每沖過一輪,在玉鈴衛(wèi)射出的箭雨掩護下向后退卻。他們一次次地沖擊,但鐵索兵陣施給他們的重壓卻越來越大,將他們步步壓向大望山口的脊部,一直頂?shù)搅饲嚓柸藙傠x開的左路營寨前面。
  
  呂貴觥性急,只想一戰(zhàn)成功,大軍盡皆出動,留下來看守左路營寨的只有一千多散兵,轉眼被虎狼一樣的瀛棘人殺盡。賀拔原帶著四千金吾衛(wèi)突了進去,只見到好大一片密密麻麻的營帳,卻見眾多糧草輜重,都在其間。

  
  賀拔原喜上眉梢,縱聲大叫:“發(fā)財了。”他轉頭對自己的手下喝道,“給我燒。多點火把,都給我燒了。”
  
  青陽左翼的帶兵虎賁郎將見到那些瀛棘人流寇一樣四散沖進自己營中,須臾火頭四起,不由得大怒,不要命地擂起鼓來,向前發(fā)動攻擊。鐵索兵吶喊一聲,放平長槍,一個沖鋒,就將兩萬瀛棘人逼得轉身后退。
  
  然而鐵索兵的弱點正在于此,這樣的步兵方陣依靠極其密集的陣型行動,鐵索步兵行動的依據(jù)來自接觸和感覺,而在這一天里,太多的白霧和太多血泊、扭曲的尸體所組成的海洋使他們的眼目口鼻渾渾噩噩,任何一個陣中的步兵都無法對形勢有什么判斷,他們只能跟隨著眾人的腳步,機械地舉槍前進,把長槍的潮水洶涌地向前推去。一旦發(fā)起了沖鋒,他們就無法轉身也無法后退。他們越朝前行,山坡的坡度就越陡;而他們越將賀拔的騎兵擠向南方,自己防守的區(qū)域拉開的口子也就越大。但他們有進無退。
  
  沒有人能清楚地看出來,鐵索兵的紀律如今成了掘開他們自己墳墓的鋤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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