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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本沒有過去，她隨時準備賠光本錢重搭戲臺。

“反正，”她停止說話。向我攤開修長的手，那手精雕細琢好像專做擺設(shè)讓人看的，最讓我著迷。她主動伸出了手，我的心跳了起來，能把這手握在自己的手里，盡興研究，是我多年的奢望。

雖然這手上的紋路我已相過多少次，她常與我比手掌，多少次我如入八陣圖，困惑得忘了自己在找什么。在某一時刻，頭腦之運托付給肉身之運，而肉身之運，更顯于手紋：上海人后來俗稱的“臺型”，就是這個意思。我必須說，她的臺型真是絕無僅有，不過只有這次，我有機會靜心端詳，進入了掌心絕陣，看出了她命犯三沖，災(zāi)星攔運。

更糟的是，我沒能做到面不改色，抬頭看著她傾倒多少人的甜美笑容，我不由得一陣傷心。“本來么，每臺戲都得從頭唱起�！边@是我的違心安慰，還是她的自我解嘲？已經(jīng)記不起來。

但做夢卻是她無法控制的事。

她常夢見離開家鄉(xiāng)的那個早晨。在那早晨遲遲未到的時辰，她害怕得心跳加快，整夜在海邊泥灘上站著向東癡望，擔(dān)心太陽萬一不會從海水中升起。

從七歲父母雙雙去世起，她就想離開這個海邊泥灘上的漁村。多少年了，這點黑暗的記憶早就應(yīng)當?shù)�漠。可一做噩夢，夢到那最初的一刻，她仍是一身冷汗驚醒過來。

如果我在做一部關(guān)于她的傳記片，我就應(yīng)當從這個鏡頭開始：

陽光溫馨地照在浦東的一條堤路上，三人抬的轎子里坐著一個盛妝的中年女人，濃密的頭發(fā)油光水滑，梳得一絲不茍。

一艘停在浦東整修的大商船，船身一半銹痕斑斑，銹水淋漓，另一半新上的油漆黑光發(fā)亮。掛在船舷的架子上，四個剝光上身干苦力活的異國水手，正在刮銹上漆。洋水手們突然看到漂亮女人，就怪叫起來。

一個白人水手脫下褲子，拍著白生生的光屁股亂喊亂叫，其他三人大笑起哄。

那盛妝的女人很自尊，用扇子遮了半邊臉。

鏡頭再搖開來：大太陽天，好幾個農(nóng)婦彎腰在稻田里插秧，汗流如注，一個小姑娘用手背擦了擦下巴上的汗，連泥都抹到臉上了。

遠遠看到一個中年女人急匆匆走來，一路在嚷嚷，“小月桂，過來�！�

小月桂爬上田坎，跟著舅媽走。舅媽突然想起什么事，回過頭來，一把抓過小月桂的破草帽扔到一邊。舅媽把自己頭發(fā)上插的梳子拔下，叫小月桂蹲下，把她亂蓬蓬的頭發(fā)梳成兩個辮子。

再看看小月桂身上的補丁疊補丁的衣服，舅媽用田里的水抹掉幾把泥跡，把褲腿拉下，算是整齊了一些。舅媽說，“有沒有福氣做上海人，看你自己的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