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4節(jié)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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棺材里母親的模樣,反復(fù)出現(xiàn)在我眼前。不錯,她是安詳?shù),但她骨瘦如柴,一口假牙,配得有些不整齊,使嘴唇合得不夠緊。整張臉安詳?shù)眠^分,安詳?shù)脽o條件,讓人忐忑不安。先前我只是注意到她死的樣子,并未多想。她躺在那冰棺里,可憐巴巴的樣子,我腦子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怎么抹也抹不掉,總停在這問題上面:
母親怎么會變成這樣子?
母親為何要事先準(zhǔn)備好遺像,她帶著底片去相館的路上,是什么樣的心境?她死前經(jīng)過了什么事?
我這么想時,心里就難過。
那個長得慈眉善眼的大肚貓,他該讓我看到活靈活現(xiàn)的母親。他急什么?人死是有個時辰的,一生都艱難地捱過來,千急萬急,就差那么一兩個小時嗎?母親不要死,不能死。我在世上本孤單,母親死了,我在世上就更孤單!我在世上本無依靠,母親死了,我在世上就更無依靠!是呀,母親死了,沒有了她,天地粉碎,我還能幸免?
大姐隔著桌子坐在對面,她伸過手來,拉拉我的胳膊:“六妹,你莫自以為是。我在他們眼里都不屬于這個家,你我和他們不是同一個父親。你看我住得最近,他們也不及時通知我。我趕到時媽剛落氣,大肚貓正在放‘開頭炮’,向周遭報喪。這是個陰謀!”她哭了起來,轉(zhuǎn)過身去,對著棺材,“媽媽呀,你都看見了,他們欺負(fù)你最喜歡的大姑娘。哪是一家子人!只有我最愛媽,可是媽就是看不到了!
“大姐,你說清楚。我是先找你找不到。”小姐姐還想說什么,被二姐用眼神止住!爱(dāng)面是神,背面是鬼。”大姐拿出手絹抹眼淚。我突然想到母親的鞋子來,便對二姐說:“媽媽的鞋子該是三十七碼,我剛才看到她穿了一雙三十八碼——”
二姐打斷我的話:“你認(rèn)為我們給她穿大鞋了,是不是?穿小鞋是錯,穿大鞋是大錯。告訴你,六妹兒,不懂就不要裝懂。不要怪我們當(dāng)姐姐的。過世的人,就該穿大鞋,否則到陰間,邁不開步脫不開身。”她眼里對我充滿不屑:“你以為你是一個作家,大作家,啥都懂,告訴你,單憑這點不懂,你還得跟姐姐多繳點人生學(xué)費!
這種時候,我能爭辯什么?不能。小時是,長大成人了依然是,尤其是在母親的棺材邊上,不想有一絲兒姐妹不和之氣。二姐的話,我只當(dāng)沒聽見。
第二章
這六號院子空壩,算是老院子的一部分。以前的六號院子,也只剩有這個空壩、一截院墻和大門,其他全坍塌成廢墟,在十三年前修成一幢六層高的小白樓房。六號院子、七號院子、八號院子,當(dāng)然包括一些零星搭建的平房,是野貓溪副巷這條小街最主要的房子。這幢樓房在整個貧民區(qū)歪斜破爛尚存的黑糊糊的吊腳樓、泥磚和木房中間,非常醒目。
那時父親尚在。修建小白樓房時,原住戶都各自想辦法搬離。父母說人老了,去新地方兩眼一抹黑,不好。他們不肯離開老地方,就租了七號院子一間房。
樓建好后,為盡孝心,我給他們買了五層樓臨江的兩室一廳,帶廚房和衛(wèi)生間。內(nèi)銷房,價格比外銷房便宜好多倍。但是原住戶憑可憐的工資大都無錢買房,只有徹底搬走,只有程光頭和妓女張媽的兒子兩戶搬了回來,前者是幾個兒女把積蓄拿出來,湊齊錢,后者是兒子借了銀行貸款。其他住戶都是新面孔。不過十三年住下來,陌生鄰居皆成了老熟人。母親的喪事,他們倒是很給面子,湊個份子,人前人后遞個水,移個凳子。
梅惠子和幺舅在聊什么,我朝他們走過去。
我握著幺舅的手,問好。幾年沒見,他頭發(fā)幾乎全白。他接到電話,就帶著三個孩子過江來。說是就這么一個親姐姐,他的一家子得給她守靈。他明顯哭過,眼睛還紅腫著,神情很哀傷。我說:“幺舅,你是我們的長輩,喪事辦得有不對的地方,請千萬指點!”
他說:“三娃子很能干,靈堂設(shè)得不錯。”
這下我才仔細(xì)打量:緊靠老院子殘墻,扎了四米多長的花牌,深綠色底,配有黃色花朵圖案,掛著駕鶴西去的橫幛,花牌正前方放靈柩,后方正中央墻上是母親遺像,扎了黑紗,周圍放黃白鮮花。花牌上掛挽聯(lián)挽幛,樓房墻上也掛著挽聯(lián)挽幛,花圈則放在院子大門內(nèi)兩側(cè)。
靈柩周遭扎著白綢帶白花,有好些新鮮馬蹄蓮滿天星襯托的花籃、成打白玫瑰混合百合和白菊,插在盛水的塑料底座里,以保新鮮。
我附和幺舅說:“媽媽生前最愛鮮花,三哥倒是細(xì)心。”梅惠子在一邊也點頭稱是。“他呀肯舍得這錢?是我打電話從城中心花店訂來,要了一個快遞。”小姐姐不屑地說。她給我們?nèi)说沽瞬杷,在桌子另?cè)坐下,問梅惠子:“你去美國多久?”
梅惠子說:“有些年頭了!
這時三嫂走過來,她拉幺舅到另一桌上去打麻將,那兒三缺一。
小姐姐問梅惠子:“為何不到英國去?知道吧,英國福利好,交通發(fā)達(dá),教育、醫(yī)療條件優(yōu)越,連寵物都有權(quán)利,虐待、遺棄寵物會犯法,是真正的社會主義。雖然咱們一向號稱是社會主義,向共產(chǎn)主義進(jìn)軍,能在這兒生病嗎?沒錢不讓住醫(yī)院!
梅惠子說:“美國與英國的確不一樣,但是美國有美國的好,英國有英國的不好!
我不想加入這種談話,有種沖動想去問幺舅,母親怎么會自己事先準(zhǔn)備遺像?
可是我沒有起身,母親與幺舅最親,恐怕也不會從他嘴里知道什么?母親深知這個小弟弟的性格,一向老實,又怕事,不會給他添麻煩。
母親躺在裝有冰的棺材里,而不是坐在這桌子邊,聽我或別人說話。她活著時,常常會插幾句言,會讓我笑起來甚至捧腹大笑。母親是懂得幽默的人,她知道如何說話,少一個音,間隔一個字,提高或降低一個詞,效果完全不同。從這一點講,母親是個語言藝術(shù)家,而且有表演天才,模仿力強,繪聲繪色。可是母親死了,她不能呼吸,不能聽見我說話,也不能跟我說話,她再也不能拉著我的手。我朝她笑,她再也看不見了,她就像一個狠心人,一眨眼工夫,就躲起來,躲到我怎么夠也夠不著的地方,我怎么想她,她都不會出現(xiàn)。我摸著自己的手,還留有一股她手上的涼氣。我必須接受母親死了這個現(xiàn)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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