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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母親的臥室：右邊是三門雙開衣拒，左邊是老式五抽柜，柜上有一臺十八寸電視，搭著藍(lán)布罩子。平柜邊上是父親做的兩根凳子，上面放了三口舊木箱，遮著紅麻布。雙人床正對著門，檔頭黑桃心形，在白墻襯托下發(fā)亮。床邊有把舊藤椅，堆滿了被子床單。以前母親總坐在這兒等我，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門口，回回看見我進(jìn)來，都說：

“哎呀，是我的六姑娘回來了�？欤�乖女兒，快坐到媽媽身邊來�！�

我手上的行李哐當(dāng)一聲落地，走過去，看著母親，臉上露出歡喜的笑容。

現(xiàn)在這兒沒有母親。

我把藤椅上的東西移到衣柜里，就在床邊坐了下來。母親坐在藤椅里看著我，有些累，睜不開眼，很傷心的樣子。我朝她伸出手，握了個空。我起身摸藤椅，竹藤黃黃的，舊得厲害，好些地方分岔，卻是異常結(jié)實，像記憶中母親的手，甚至帶有一些她的體溫。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房間里全是母親的氣息，她的聲音，她很少有的笑聲，也同樣少的哭聲，我?guī)缀鯊奈绰牭竭^，這時統(tǒng)統(tǒng)匯聚在我周圍。當(dāng)然也有死亡的氣味，濃烈地驅(qū)趕那些鮮活的東西。我站了起來，一點一滴看來看去，就在陽臺上，死神在風(fēng)里飄來蕩去，把門摔響。

我走過去，死神躲閃開，雨成細(xì)線，斜斜地飄灑過來。陽臺上堆有裹成一團(tuán)的床單被子，有地方是濕的，想必是母親臨終時流下的尿，還有從她身上剝下的衣褲，皺巴巴地扔在地上。碎花棉布上衣，半長褲子藏青色，統(tǒng)統(tǒng)洗得舊垮垮的。我蹲下拾了起來，緊緊抱在懷里，心里好受多了。兩分鐘后，我將衣服床單疊整齊，把被子裹成一棍棒型，找到一塊塑料布包扎好，順陽臺角落放好。

雷聲轟隆隆地響起，遠(yuǎn)處有閃電�！跋Ｍ�是大雨，大雨比小雨好，下過了，就不會連綿不斷一個禮拜�！蹦赣H說，她躺在床上，從窗子望天上，讓我走時帶上傘。

可我走進(jìn)房間，床是空的，母親不在了。

父親的遺像還是在床頭左上角墻上，眼睛注視著遠(yuǎn)處。沒有父親的孩子，她將盲目地活著；沒有母親的孩子，她將絕望地、加倍盲目地活著。感覺父親把眼光慢慢轉(zhuǎn)向我，一副有話要說的樣子。我走近，這時一陣?yán)滹L(fēng)刮來，吹得窗簾騰飛。我趕緊關(guān)上陽臺的門，烏云壓得更低，雨水倒是弱小多了。再看父親的遺像，他的眼光恢復(fù)如常，不再看我。

5不放心樓下壩子，我到走廊欄桿前一望，透明塑料篷子搭得很牢，由高到低，大雨無礙，客人們還是坐在那兒打麻將。

空氣好多了，我覺得有些汗沾著皮膚，想洗個澡。于是拿了自己的毛巾和香皂到衛(wèi)生間，開了熱水器，草草沖了個澡。從衛(wèi)生間的窗子可看見遠(yuǎn)遠(yuǎn)近近歪斜在江邊山腰的房子，有的地方，燈光亮，有的地方，燈光稀疏。這片地區(qū)，從小就習(xí)慣，現(xiàn)在看，怎么覺得不一樣了。只有一種可能就是以前有母親，現(xiàn)在母親不在了。我眼淚又下來了，用毛巾擦干身體，穿好衣服出來。

回到母親的臥室，小姐姐跟進(jìn)來，戴著一頂黑布寬邊帽子，黑衣黑裙，本來個子高，顯得更高。這個我們家的絕世美人，在夜里如此裝束，玩什么新路數(shù)來著。她像沒看見我的一臉驚奇，問：“你要睡哪里？”“我睡媽媽的床。”她眉頭皺起。

我說：“不是已全換過了嗎？”

“是換過了，你不害怕？”

我反問：“怕媽媽？”

小姐姐不好意思了，調(diào)換話題，說母親咽氣時，她不小心把眼淚弄在母親的身上，不可能夢到母親。夢不到母親，心里有塊石頭，擱不穩(wěn)又取不下，閉著氣。她埋怨自己，倒霉運，撞破頭求神拜菩薩，也不能翻身。

小姐姐說，以前院子對門鄰居陳婆婆死時，她的孝道兒子也是把眼淚掉在壽衣上了，即便他有辟谷功夫，也見不到其母。“六妹，剛才揭開媽的棺材時，你沒把淚水弄到媽身上吧？哪怕淚水掉半滴到棺材上，你也一樣會失去與媽再見的機會�！�

我說應(yīng)該沒有，我要祈禱媽媽回到這兒來。小姐姐重復(fù)我的話：“回到這兒來？”“我想和媽媽說話�！毙〗憬憬业纛^上的帽子，坐上床沿：“我也想和媽媽說話。好吧，我們一起來向老天爺祈禱�！�

我們面朝房門，閉上眼睛，雙手合十。過了好一陣子，我才睜開眼睛，喉嚨堵得厲害，我咳嗽了兩聲。糟糕，母親沒有出現(xiàn)！小姐姐還是坐在床邊，雙手放在胸前祈禱。

我打開母親的衣柜，想找一件能當(dāng)睡衣的衣服。里面亂亂的，沒一件衣服合適。我疊好衣服，拿了一件母親的襯衣?lián)Q上，這才回轉(zhuǎn)身來。

小姐姐對著鏡子，仔細(xì)察看自己的臉。她的臉頰有點黑糊糊，顯得丑陋。我沒問她，她自己解釋：從倫敦回來已大半個月，正在做光子去斑，涂了醫(yī)院自制的中藥。藥費昂貴，不過醫(yī)生保證，醫(yī)到斑消失為止。

從背影看小姐姐，黑色緊身毛衣和呢裙緊裹著一副女孩子的身段，那水蛇腰特別妖冶媚惑，腳上是一雙時髦的黑長皮靴。

我上了床，躺在右邊。

往常回重慶，若住家里，我總是睡在母親的右側(cè)，今天也如此。小姐姐收拾完畢，也躺上床來，隨手熄滅燈。

雨已停了，陽臺上塑料篷子里積蓄的雨水從邊沿往下滴，滴嗒滴嗒響。房子客廳廚房面朝江水，而兩個臥室側(cè)靠中學(xué)，因此樓下守靈的喧鬧輕多了。外屋客廳的日光燈透過門縫瀉入，山坡上中學(xué)的亮光透過布簾浸進(jìn)來，母親房里每一處都稀微可見，那房門后貼著發(fā)黃的舊年畫引起我注意：一對胖頭女娃男娃，舉花瓶提彩燈籠，慶祝五谷豐登。有一年母親在電話里對我說，她買了一幅帶喜氣的畫，貼在門背后，“六妹乖女兒，你回來過年，就能看見”。

是哪一年呢？我想不起來。我肯定沒有回家過年，我有多少年沒有回家過年？十年，二十年，甚至更多年。每逢過年，母親不知有多盼我，站在這陽臺上，看有沒有我的身影走下那一坡長長的石階來。她看不到，不知有多失望，可她一次也沒抱怨過。

這時，小姐姐推了一下我的肩膀：

“你當(dāng)然和他有聯(lián)系，我要說說——”我把她的手推開。她又放上來了�！熬驼f幾分鐘。”我舉起手來，擺了擺，表示不想說話。

樓下院子空壩里，又添了兩桌麻將，除了主打人，周邊坐有陪打出主意的人，桌上擺些一元兩元五角的人民幣，夜深也不影響親戚們的斗志。那些從樓里牽出的一串串小燈泡，熄了些，不過仍舊燈火通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