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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呀，喜歡花生，她不是給幺舅的孫子取了個乳名叫花生嗎？”大姐說。

二姐與大姐互相看不起對方，大姐火爆，喜歡表現(xiàn)自己；二姐陰沉，心里總是有主張，從小認為母親寵愛大姐，父親也一樣，她心里不服，但面子上不說出來，說出來，就是承認自己輸給了大姐。

二姐做小學(xué)老師，一直做到兩年前退休，不必天天到學(xué)校去管小學(xué)生們。她的婚姻很穩(wěn)定，丈夫準確說來也是母親定下的對象，很愛她，兩個兒子聽話，連兒媳婦也一樣。還未抱孫子，日子倒也清閑。

大姐結(jié)婚離婚好幾次，生了兩女兩兒，孩子隨處扔。我十八歲那年，大姐回到重慶，找到斷了十多年聯(lián)系的知青——初戀情人，回到煤礦就不顧一切地與丈夫離婚，離婚后，回了重慶，如愿與初戀情人結(jié)婚。大姐的二女兒小米也回到重慶與他們一起住。

大姐與丈夫并不快樂，三天兩頭吵架，分家具，分碗筷，最后分床單，一人拉一頭，要撕去一半，結(jié)果她一急，摔倒在地，中了風(fēng)，雙腿不能動彈，連話都說不出來。丈夫態(tài)度大變，天天跑醫(yī)院照顧，按摩她的雙腿。兩人和好如初�？苛藧矍榈牧α�，三個月后大姐能說話自如，腿也能動了。

三個姐姐與我有相似的臉，眼睛比較大，瓜子臉形，都帶有幾分我們共同的母親的神態(tài)。這剪不斷恨不了的血緣，使我們四姐妹在這個深夜促膝圍坐一塊，剝送喪花生。

我們曾有過如此近的時刻嗎？

小時吃團圓年飯圍著桌子坐是這樣，但我都被呵斥到屋角小板凳上，說小孩子不能上桌。大一點兒了，能上桌吃團圓年飯，哥姐下鄉(xiāng)當(dāng)知青，總有一個不能回城來，哪怕后來，我們各自有自己的家，逢母親生日或是過節(jié)天，回重慶看母親，都是雜七雜八沾親帶故一大桌子人，記憶中好像從未有我們姐妹四個人單獨坐在一起。

能感覺到母親依然在屋子里走動，起碼能嗅到她的氣息，若是她和我們坐在一起，那該有多好，可她一個人躺在樓下冰冷的棺材里。

當(dāng)我不在這個屋子里，母親是什么樣的？

她穿著舒適的平跟布鞋，天一亮就起床，在陽臺上做做早操，然后上衛(wèi)生間洗漱，拜桌上的觀音菩薩，吃五嫂做的早飯，有時是面條有時是稀飯。她喜歡吃包子豆?jié){，五嫂做不來，會上中學(xué)街給她買來。吃過飯，她到樓下屋子里轉(zhuǎn)轉(zhuǎn)，也可能到江邊走走，透透新鮮空氣，也可能參加老年人集體活動，跳跳集體舞，打打元極功，鍛煉身體。中飯等著上中學(xué)的孫子回來，祖孫吃過飯后，午休兩個小時，孫子上學(xué)，她開始織毛衣，幫五嫂理理菜，和樓下鄰居打打麻將。晚飯五哥、孫子回來，她的話多起來，告訴五哥這一天她遇到了什么老熟人，院壩里來了一個什么彈棉花的人，原來其父就做這一帶的生意，沒想到兒子承父業(yè)。一家三代和和氣氣吃完晚飯，母親在走廊上走走，逗逗鄰居家的小狗小貓，或者與二姐大女兒通通電話，之后看電視，或去看戲。上床睡覺前，沖個澡，把假牙取下，洗凈。每個周末兒女孫子們都回來看她，或接她到家里玩，計劃走走幺舅或干兒子守禮家。若是清明，上父親墳燒香之后，母親要請大伙兒去餐館吃飯。到了端午，母親一早起來，會翻箱倒柜找出五色線，手腕、腳腕上的那根五彩線。她會一一打電話，會叮囑家里子女孫輩不要忘了回家。母親指揮五嫂在門前掛艾蒿和菖蒲，留兩枝在手中，繞屋子每個角落走，請鬼魂出去。家中每回一家子人，她都細心地把彩線系他們的手腕上，一邊系，一邊嘴里念叨：

“長命縷，續(xù)命縷，五色疊五色，辟兵及妖鬼，吉運高高照，命人不病瘟�！�

她不厭其煩地叮囑兒女孩子們，在夏天第一場大雨來時，才可把彩線拋到江里。母親會帶領(lǐng)大家用泡過的糯米，教孫子如何折粽葉，如何裝米，一些用臘肉芯的，一些用鮮豬肉芯的；如何系線，才能既好看又牢固。母親興致好時，會與姐夫哥和大姐喝五六盅雄黃酒。到了中秋，她會拿出最好的茶葉，布置好桌子，放好碗筷杯子，等著兒女帶回月餅。吃飯前，會給父親舉杯，大家動筷子后，讓孫子拍個全家福合影。母親較少過重陽，新年也不是重點，春節(jié)才是，早早就準備，早早就打掃塵埃，布置房間，做新衣，準備年貨禮物。母親要把所有的親戚都請到，也要走親戚，更不忘去廟里給外婆外公父親和家里祖宗們燒香拜佛，給兒女及孫輩求個佛的保佑平安。母親坐在上席一家之主的位置，穿著新衣，笑吟吟地享受兒孫滿堂的歡悅，她給壓歲錢一點兒不含糊，她看電視里春晚節(jié)目，還加評論，一屋子人都笑得前仰后倒，給她捶背、削了蘋果，遞給她，每個人都圍著她轉(zhuǎn)，討她開心�？峙麓笥^園的賈母，也不會有母親的好福氣！

像家里人經(jīng)常告訴我的一樣，母親的晚年過得如此有規(guī)律愉快，豐富多彩，她的生活令周遭鄰居，尤其是老太太嫉妒。

如此情形，我大可不必擔(dān)心。每回打電話給母親，她總是對我說：“六姑娘，我過得很好，你不要擔(dān)心我，你姐姐哥哥嫂子姐夫?qū)ξ叶挤浅Ｓ行⑿�，你放心吧，好好做自己的事。”母親甚至讓我節(jié)省長途電話費，說：“打電話，太貴。我真的很好。再見了，我的六姑娘�！彼�把電話掛斷。

可是我從未從另一個角度想一下，她的晚年，也許并非是每次我回來看到的樣子，或聽到家人的描述——她過得幸福安穩(wěn)，無憂無愁，我從未懷疑過。

多年來我第一次想到母親，在我看不到的情況下，會如何生活？家人沒說的一面呢？這個想法一鉆出我的腦子，我的心就沒法平靜。記得她上了年紀后，掉了兩顆牙，裝了假牙。有一次我回重慶，遇上她牙痛，我?guī)е�她去找一個著名的牙醫(yī)，給她糾正牙�？涩F(xiàn)在她嘴里的那一口假牙，明顯是一個歪貨牙醫(yī)做的，那么她為之有多受罪，可是她從未嘮叨過。

如果可能，我得弄個清楚。

天亮?xí)r分，來了一個五十來歲的男子，長得很中看，戴了頂呢帽，黑西服筆挺，顯得風(fēng)塵仆仆。他揭了帽子，對著母親的靈柩連連叩了三個響頭，遞上一個紅包，不多言，轉(zhuǎn)身走入晨曦中。

三哥站在屋中央，用說書人的口氣講完這事后，清了清喉嚨說：“我一眼就認出他是翦伯伯的兒子，跟他父親一個版本的長相。嘿，媽的那個干兒子。真是有氣派，紅包扎實透頂，六個數(shù)！”他拿了幾盒香煙就下樓了。

小姐姐說：“我記得翦伯伯，他是不是跟媽媽——”她下意識地看了我一眼，不知為何停住了。

“嘿，”大姐干笑一聲，“聽說他死了好些年頭了。唉，沒想到他這兒子還孝道，講仁義�！贝蠼惆鸦ㄉ鷼と映隽送�，繼續(xù)說：“說白吧，他們是情人，他在貨船上當(dāng)輪機長，那時缺柴燒，經(jīng)常幫媽媽運柴到家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