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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年前，重慶升成了直轄市，對岸朝天門碼頭改建成一艘超級大船，長江兩岸的沙灘變成花了巨資的沿江柏油大馬路，用了大理石，從外地專門調(diào)來種了幾十年的大樹。南岸濱江路開了好些漂亮的酒吧餐館茶館，成了重慶一大消費娛樂點，可大理石之上的山坡，一樣窮，一樣爛，一樣臭氣熏天，一樣有數(shù)不清的貧民窟。在江邊的重慶卷煙廠還是照常排出污氣污水，排氣時煙囪轟隆巨響，像有頭怪獸在呼嘯。重慶這面子上的事，做得光里光彩，亮堂極了。

遠處江水在黑暗中閃爍著粼粼波光。我喘不過氣來，想進屋。走到門口，停了下來。里面姐姐嫂嫂們的吵聲并沒停下來，幾個女人把陳年谷子都搬出來細數(shù)，像一只只上了發(fā)條的公雞斗著。

這兒的一切太熟悉，我十八歲離開這兒，發(fā)著毒誓，絕不返回。那時年輕，血液里全是叛逆，以為離開是惟一出路。后來才發(fā)現(xiàn)，那種不惜拋開一切的離開，傷筋動骨，內(nèi)心不會安寧。一個人若沒有故鄉(xiāng)之根，也就是沒了生命之根，必然會迷失。我多年后返回這兒，那是為了父母親情，之后出國，再返回，說到底還是一個客人�，F(xiàn)在父親不在了，生父早就不在了，母親又不在了，也就是家沒了。

生命的根在脫離我而去，我突然意識到這一點，對此，非�？謶�。

我的初戀沒開始就死于腹中，如同我子宮里的孩子，小小的胚胎就必須在城中心七星崗那個婦產(chǎn)科醫(yī)院結(jié)束生命，當時別無選擇，沒有其他出路。那時十八歲，嬌嫩花朵初放的年紀，也是生猛不畏懼一切的年紀。

那個使我懷孕的男人成為一個殘缺的形象，日久破損。

相比之下，我的小姐姐比我好一點，她的初戀對象成了她的第一個丈夫，他變心過，她在絕望之中喝敵敵畏自殺，感動了他。他們結(jié)婚了。好景不長，具體地說只有兩個月零十天好日子，他深夜肚子痛，正巧她那天加班未回家，他一人去南岸區(qū)第一人民醫(yī)院看急診。一進去，醫(yī)生就讓他躺到手術(shù)臺上，割盲腸時懷疑是直腸癌。不敢做決定，縫好肚子，再會診，不就誤了人家的命嗎？當時小姐姐風姿卓絕，人見人愛，守著一個臨死之人，醫(yī)生護士、病人和病人的家屬都同情才新婚的她。

那時我在外地讀中專，二姐來信告訴我，說是母親退休回家，就攤到照顧一個癌癥病人，辛苦無比，除了買菜做特殊適合病人吃的，還要照顧一家子，體重一個月減了十斤。小姐姐在醫(yī)院或打地鋪睡在地上，或坐在木椅上，病床上是插滿各種管子吊著水的丈夫。他知道自己將死，脾氣特壞，把母親燉好的雞湯，當著母親和小姐姐故意潑了一床一地。小姐姐啥也不說，就低頭清理。母親走半個小時回到家，重新熱湯，盛好在保溫瓶里，走半個小時路到醫(yī)院。醫(yī)院限量杜冷丁，他因為痛，在床上罵祖宗八輩，小姐姐就出去四處求人買。有時買不到，他毒癮發(fā)作，抓住小姐姐頭發(fā)狠狠地撞墻，口沫飛濺地罵，非常難聽。

折磨了小姐姐半年多，醫(yī)生宣布無法治療，讓他出院。

他回到白沙坨自己母親的家。她一直陪伴著他，最后他在她的懷抱里，帶著無恨的遺憾閉上了眼睛。那場愛情，就像滿天閃耀的焰火，來得轟轟烈烈，去得也快，甚至可以說，還未真正開始就結(jié)束了。

好了，沒過太長時間，她有了第二任丈夫，是同事，修建工人，老實巴交。他的妹妹也是同一個單位的，幫哥哥展開追求小姐姐的攻勢，他的媽媽經(jīng)常做好吃的，讓妹妹把小姐姐請到家里來，有時她不去，就裝了飯菜盒子，端到工地給小姐姐。小姐姐新寡，得不到家人的關(guān)心，倒是有了這家人格外細心的關(guān)照，沒多久她鐵石心腸建立起來不嫁人的防線崩潰，出嫁了，住在城中心婆婆并不寬綽的家里。

一年后，生了女兒田田。

幾年過去，丈夫成了包工頭，在外地修房子。死去的前夫投夢來，叫她趕快去看丈夫。她一覺醒來，顧不上與女兒告別，抓起錢包就沖到火車站。坐了一天火車，一下火車，天麻麻亮，對直朝丈夫的住處撞去，結(jié)果在床上，逮了他與一個農(nóng)村打工妹在床上的現(xiàn)行。他說與那打工妹只是偶爾解決性饑渴行為，讓她放心，他會找個機會辭掉她。她回到重慶，打電話過去，發(fā)現(xiàn)丈夫態(tài)度冷淡。她的生日叫他回重慶，他答應(yīng)了，她左等右等，等不到他的身影。她沒法，只得自殺，吃藥，在醫(yī)院里洗胃。有一次割手動脈，割偏了地方，血流得床下拖鞋里外都是。女兒回家遇上，都來不及哭，趕快打急救電話，跟著救護車到醫(yī)院。女兒上學都上不安心，放學就往家里飛跑，上坡下坡如飛，擔心她死掉。

這樣的婚姻最后以小姐姐來倫敦結(jié)束。

小唐把小姐姐的女兒接到倫敦，過繼小姐姐的女兒，這樣身份變了，田田在教會學校讀書。他像親生父親一樣，親自輔導她功課，惡補英文，記一個生詞給二十便士。小姐姐年紀大，英文不好，可是不妨礙她學烹飪。英國人都不太會切菜，做菜，白案紅案，中國人天生就會，更何況小姐姐還一向特別聰明，她標上拼音死記硬背所有的菜名和酒名，夜深人靜還在練習做各種蛋糕甜點。她在同班學生們中學分高，在當?shù)刈詈玫囊患矣�國餐館實習時，工作出色，被老板看中，讓她學業(yè)完后就去工作。小唐有妻子，但妻子長年不在，小姐姐從未向小唐要名分，他也不提結(jié)婚，幾年下來，他們的生活相安無事，充滿快樂�？擅�運偏偏對她不善，與她來了一個環(huán)圈滾動，小唐又與她的第二任丈夫一樣，他幾乎在一夜之間變了心，有了新的女人。

小姐姐一直相信二姐大姐，心里有苦就對她們說，哪怕越洋電話貴如金，她也什么都不顧了。大姐二姐恨死他，要小姐姐離開他。小姐姐不干，她們幫她想法，一哭二自殺三上吊四哀求，軟硬兼施，威脅到極限，也難挽回小唐的心。

“難道小唐的心是塑料做的？”小姐姐曾這樣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