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節(jié)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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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回家,家里比平日多了一菜:豆豉干煸四季豆,照舊熬了個酸菜湯。
我在樓上拖地。說拖地,不過是把彈丸大的空地弄濕,降降溫。兩張木板床幾乎把閣樓的空間占滿,一張矮小方桌,我學(xué)習(xí)的時候才架起來放在電燈下。常常忘了拆,人經(jīng)過得側(cè)著身子。地板薄,兩層夾板里,耗子在里面不停地跑著。我盡量把拖把的水?dāng)Q干,以免水直穿過地板,滴到樓下正屋。敞開的天窗沒有引來風(fēng),剛洗了澡,又是汗膩膩。
“六六,下來吃飯!彼慕阏驹谔梦萁。
我提著拖把水桶,走出來。從木廊望下去,四姐碗里的菜,噴香,綠綠的。她臉瘦了一圈,可能是因為當(dāng)建筑工人,天天日曬雨淋,面頰皮膚紫紅得像個農(nóng)婦。她比我好看多了,身材苗條,一米六二,比我高整整三公分。只有牙齒不整齊,我們姐妹幾個牙齒都長得擠擠歪歪。“換牙齒時盡吃泡酸蘿卜,不聽話。”母親罵我們。
我下樓和父母一起坐在桌前,剛端起飯碗,五哥悄無聲息地進(jìn)屋,在靠門右側(cè)洗臉架那兒洗手。他的背影像個女孩,肩比較窄,頭發(fā)也不濃密,五官長得細(xì)巧,但上嘴唇有道明顯疤痕。五哥生下來,上嘴唇就豁,吃東西時裂得更開,樣子很丑。母親看著傷心,就怪父親,說父親在她懷五哥時,在家門檻上用柴刀砍柴,叫他別砍,他不聽,砍得更來勁。
半歲時五哥在地區(qū)醫(yī)院做縫合手術(shù),手術(shù)做得太差,粗針粗線,拆線又馬虎,傷口感染,嘴唇正中間留下一條很不美觀的痕跡。他大我四歲,已是一個二十二歲的青年,晃然一看,卻比我還像孩子。他盡量不開口,比父親還沉默寡言,可能是怕人看到他,就會注意到他的嘴。五哥在造船廠做電焊工,有便船就搭乘回家,沒有便船就走兩個半小時山路回家。
昏暗的燈光下,我們一家五口圍著桌子吃飯。
院子里的人,喜歡到院門外的空壩和石階上去吃,鄰居鄉(xiāng)親,互相不必請就可以夾對方碗里的菜。一言不合,筷子可能就對準(zhǔn)對方臉,破口大罵。火一點爆,碗就扣在對方頭上,稀飯混著血往下流。馬上,就滿街是邊看熱鬧邊吃飯的人。
桌上清湯寡水,不值得擠在一起,父母卻不允許我們端著飯碗到處跑,倒不是我家特別講禮,而是盡量躲開鄰居。院里街上的人瞧不起我家,父母情愿呆在家里,我們家的孩子最多也就在堂屋或天井站著,不像其他人家的孩子吃到院門外,蹲在石坡上,甚至吃過幾條街,吃到江邊去。
五哥端著飯碗,坐到堂屋里一張矮凳上,緊靠房門。
母親沒好氣地看了我一眼,接著就開始說,她才五十三歲,廠里人事部門說她病多,要她提前兩年退休。若回家,只能領(lǐng)一點兒津貼。
屋子里的人都握著筷子,停住吃飯。我問母親,那樣一月有多少錢?“二十八塊不到!
見我們沒說話,母親又說,“以前二十八塊錢還管用,現(xiàn)在就不值錢,工資、退休津貼往上提升,慢得眼珠子都望下來了?绰铮,你上高考補(bǔ)習(xí)班,就繳掉二十塊,讀書有啥用?我們家既沒錢又沒路子,供養(yǎng)不起你上學(xué)!
母親在上星期天也提過退休缺錢的事,讓我別再考大學(xué)。但這次話幾乎說絕了:希望我馬上去找份工作做,補(bǔ)貼家里。大學(xué)教育是個無底洞,再負(fù)擔(dān)我四年的學(xué)習(xí)生活。哪怕讀完大學(xué),沒后門,畢業(yè)時只能“服從黨的需要”,不知分配到什么鬼地方。我們?nèi)夜と,在這個號稱工人階級掌權(quán)的國家,“權(quán)”與我們從來沒一點兒緣。雖然這個時候,我們家孩子,除我之外,都能靠雙手養(yǎng)活自己,不再去江邊挑沙子賣錢。我們家生活與我生下時沒多大變化,鄰居有辦法的都離開這破院子,我們卻在老地方過著一成不變的日子。
母親說我不懂做父母的苦心,他們一生為兒女操勞,假如家里稍微有點錢,父親的眼睛就不會壞到現(xiàn)在這個地步。要是有點錢,重慶的醫(yī)院治不好,還可以到上海和北京的眼科醫(yī)院去治。母親一邊念叨,一邊給父親夾一筷子四季豆。我從小就發(fā)誓:等我長大后,我什么都愿去做,什么都舍得,只要能有辦法讓父親的眼睛醫(yī)好。但在這時候,我啞口無言了。母親沒看我,心思很亂。桌上酸菜湯已見碗底,酸菜余下不少,母親往父親碗里夾。
“我已吃完了,你不要夾菜給我。”父親的浙江口音說快了,本地人聽不清他的話,但我聽得懂。父親說:“六六要讀書,就讓她讀,你不是也說過,有文化少受人欺侮!备赣H不愛說話,但一兩個字就點中了要害。
“這事你別多嘴!蹦赣H寸步不讓。
我氣得起身離座,擱了飯碗,就往閣樓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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