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節(jié)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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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見就看見的,她愛回哪回哪去,只要別邁進我這個門檻,我就謝天謝地了,”母親的臉垮下來,一聽說大姐回來,母親全沒了平日盼望的勁。
母親又開始罵大姐是個惹事禍害蟲,不爭氣,從不聽她的話。跳樓,退學,嫁人,哪一樣事大姐問過她?要不也不會落到今天這步!傲蹦赣H看著我,“你小小年紀也不聽媽的!
我說,“我哪點不聽你的?我已經(jīng)不是一個小孩,起碼,我連選舉權被選舉權都有了!边@話絲毫沒能達到提示母親——今天是我生日,反而使她情緒更壞。
“喲,還知道選舉權?”母親用嘲笑的腔調(diào)說:“誰要我就給他,哪年選舉不是服從規(guī)定就一個格子劃圈?教訓我們:字都認不得,還要民主?”
我?guī)缀跻衅饋恚簨寢專裉焓俏疑眨阍趺磿洸坏茫?
潛意識中,我已經(jīng)感覺到了這個生日不是一串數(shù)字中的一個,而是一溜兒不準逆轉(zhuǎn)的念珠中最特殊的一個,數(shù)過去,就會觸到許多不可知的禁忌。我本能地恐慌起來,想哀求母親抓緊我。這根維系著我和命運之間的繩子,是個定時炸彈的導火線,在一點點閃出幽藍的火花,我感覺我已經(jīng)準備跨出這一步,今天,就在這刻,我必須向母親點明。
我走到門檻邊,身體靠住木門。木門在半閉半合中承受我身體的重量,悠慢地吱咯響。我索性把門關嚴,我內(nèi)心怕得要命,費了好大勁才穩(wěn)住自己。然后,直撞進題目中去:
“你女兒即使被人劃了臉盤子、鏹水潑毀了容、強奸殺死了,你也不會哭第二聲!
“啥子意思?”母親厲聲問。
“有個男的總跟著我!
母親忽地一下站起,走過來,她用手摸我額頭上沁出的汗珠,“有這種事?”她盯著我的眼睛。
我故意扭過臉去說:“我在撒謊,你就這樣想好了!
“我就曉得你這個人。你不搞得我不舒服,就要搞得自己不舒服!彼炖镞@么說著,眼睛還是沒離開我身上,忽然她推開我,拉開門沖了出去。
大約十來分鐘,母親回來了,喘著氣,對坐在桌旁的我說:“我就曉得你在撒謊,啥子人也沒有嘛!彼藲猓又鴨枺骸斑@男的像啥樣子?有多久了?你啷個不早給媽說?”
看到母親是真著急了,我也害怕起來:“好久了……不止一次。”
我說那跟蹤我的人既不是棒小青頭,也不是涎臉涎皮的騷老頭,是比這兩種人都還危險的一個中年人。我沒正正面面看清過,要看清了,也不值得給你說了。我最后一句話,是有意氣母親的。
“啪”的一聲,母親把房間里的電燈關了,火氣旺旺地吼道:
“去,去,滾到閣樓上去!蔽乙徊娇绯龇块g,把房門摔上。我在堂屋站了一會兒,憋著氣上了閣樓。
想著母親一個人坐在暗淡的樓下屋子里,我拿著書本,一個字也看不進去,不知她心里在翻騰著什么。我伸過手去按單放機的鍵,它像一個小搓衣板,是四姐和德華幾個月省吃儉用買的最便宜貨。我們走路都異常小心,怕碰翻桌子摔壞了這個全家共享的寶物。
“人生難得幾回醉,不歡更何待?來,來,來,喝完了這杯再說吧,好花不常開,好景不常在。今宵離別后,何日君再來!
這首半個世紀前在這座山城被唱得爛熟俗氣的歌,有三十年之久是絕對黃色的禁歌,直到這一二年才從革命歌曲的重圍中又冒了出來,帶著古怪的誘惑味。以前聽,多少能使心緒改變些,但這個下午一兩點鐘,卻讓我更加焦灼不安,在閣樓里坐也不是站也不是。長這么大,我是頭一回如此牽掛著母親,于是我關掉音樂,下了樓。
母親不在屋子里。奇怪,她上哪兒了呢?
父親正蹲在院外空壩上,滿手黑糊糊,捏打著煤渣餅團。
父親若不是特別需要,誰去主動打幫手,他會不高興。母親相反,她經(jīng)常故意不叫,考驗我們做兒女的,誰最勤快,誰最與她貼心。
院里院外都沒母親的影,找不到她,我回到堂屋,在門檻前愣著,有人在我身后叫:
“六六。”
我順聲回頭,是大姐,她手扶我家的門。
我早上遇到的老太太說的事是真的,大姐真是回重慶來了。我這么一走神,就聽見大姐不耐煩地喊:“六六,你耳朵聾了?”
大姐用水洗過臉,“啷個家里一個人也沒有?”她邊問,邊拉開五屜柜抽屜,取出一把斷了齒的木梳,又找到四姐用的一個小圓鏡。她吹了吹上面的灰,對著小鏡子梳一頭亂糟糟剛燙過的頭發(f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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