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節(jié)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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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剛進村,就在溪邊那溜核桃樹下碰見他了,不是嗎?”
“他是我們在這里相識的第一個人,對吧!
“對!”
“哦呀呀,時間這個東西!”
洪亮的對話聲在靜寂的谷地上與雜沓的蹄聲、鞍橋的咕吱聲混在一起,在陽光中旋舞。我們走過一條道路,三五趟后,我們就不得不去尋找新的貨源,但我們只要很短的時間就能結(jié)交一些朋友,然后又平靜地分手。老在一條道路上你不容易感到寶貴的時光流逝。但在三五年以后,回到一條舊貌依然的老路,總有些人事變化使我們感到許多時光風一樣飄散了。
空氣變得燥熱了。
空曠的河谷中突兀起一座巖石嶙峋的小山巒。撕開心中的思緒,我下了馬對付腳下的道路。灼熱的空氣像石頭一樣梗塞在喉頭,牲口的兩肋很快被汗水濡濕。我把挽著漂亮花結(jié)的馬尾交到女醫(yī)生手中,她在雪青馬的拽動下加快了步伐。她轉(zhuǎn)臉對我露出感激的笑容。
一條銀蛇躺在巖石上,一下彈開盤纏的身子,鉆進巖縫去了,大家的眼光都落在石縫中潮濕的泥土上。
只有老師忍不住頻頻回頭。望著被我們拋在身后寬闊浩蕩的水流。周圍的巖石上熱浪起伏,牲口的蹄鐵在巖石上叩擊的聲音,再強烈一點兒,就會引爆轟轟作響的空氣。那個大家都想著的字眼,終于由老師說了出來:“水!
這個字眼若是由女醫(yī)生說出來,必然會得到更多的照顧。這個家伙這一來,可就完了。我們都加快了步子,臉上露出鄙屑的神色。
爬上山頂,河水又奔人眼底:“多美的一條河!”我說。我想戲弄一下這個懦弱的男子漢。
醫(yī)生遠望一陣,看看我,眼神分明是說:“是的,是一條美麗的河流!
“審美的功利性。”老師對醫(yī)生說的話我一點不懂。
一只鷹在晴空平伸翅膀滑翔,那巨大而稀薄的影子在短暫的一刻籠罩住我們?nèi),人,馬匹和鄰近的幾塊巨大巖石。
穹達舉起雙臂,抖擻著,長長的衣袖對空揮舞:“你呼喚風!你!禽中之王!”
“風!”老師叫道。
“風!卑⒋胍驳偷凸緡佒
那巨大的鷹的影子移到一塊平頂?shù)氖瘞r上方,那巖壁上鑿出的佛龕中供養(yǎng)了一尊小小的銅佛,以及一段很少有人明白意思的經(jīng)文。穹達舉著雙手旋轉(zhuǎn)幾圈之后,在佛前跪下。
我、奧達、阿措只是近前幾步脫下帽子。
老師仍眺望河流。
女醫(yī)生眺望鷹。
最后兩個同行者的目光都落到穹達的后背,他開始出聲祈禱,禱詞中可以聽到遼遠的路途、財源以及粗壯的牲口等字眼。他光光的腦袋深深地垂下,下巴抵到粗大的喉結(jié)上。等他站起身來,他突然又說:“山上能建房,可是個好地方。我看了,河水正往門首涌。那可不是水上的陽光,那是銀子。”
“有公路就好了。”老師說。
“快了!贬t(yī)生說。
“公路”,奧達一拍鞍橋說,“你們的公路都像馱隊一樣爬上這石山!”
女醫(yī)生猶豫一下,說:“打一個兩里長的隧洞,或者把公路用橋引到對岸的山腳。”
尷尬地沉默一陣,牲口頸上的銅鈴在下山道上悠然蕩開。
很久以來,我們都在為公路勘探隊運送物資,得到了相當優(yōu)厚的報酬。奧達卻難以接受在他面前提起公路這個字眼。
女醫(yī)生卻仍像穹達念禱告詞一樣,說得入迷!啊纺睦镄枰线@山,順河繞彎,多美的一個孤線,翻曬圖紙時你看那道藍色線!”關(guān)鍵是她那樣子并沒有引人反感。相反,我對我們的奧達隱懷了一點憐憫。這條公路一修通,穹達就要回到他原先學法的廟里做一個取水的和尚。那廟在草原上的一個縣城。廟里繳了五百元,請自來水公司安了水管。但水送到三天,就斷了。再說吃素吃得味覺特別靈敏的老和尚也受不了漂白粉的味道。阿措多病的老婆已經(jīng)亡故。女兒長得像一個男人,她購置了一臺拖拉機,大半年還清了貸款。那筆錢超過我們四條漢子和二十匹牲口全年的收入。女兒早就要阿措回去養(yǎng)老了。我則打定主意跟定父親一樣的奧達。但那個僑胞的出現(xiàn),打亂了我內(nèi)心的平靜。而我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個才憐憫奧達。
繼而我又陷入了深深的自責。當初是他把你的命運投入這使人傲岸的馬背生涯,把你塑造成一條能夠熱愛,能夠痛恨的硬漢,養(yǎng)育了你自由的天性。
回望下山的道路,籠上身來的樹影又十分清涼。仿佛剛剛走過的是另一條道路,而不是眼下這一條。剛一上道,奧達就把口還很嫩的雪青馬交到我手上。
“要毫不容情地把它壓在你胯下!
篩過茂密樹葉的雨水沉重地墜落在頭頂和青幽幽的石板上。稀薄的霧氣在粗壯的樹干間游動。
雪青馬昂頭跺蹄,亢奮地噴出粗重的鼻息。這是一匹從撤銷的軍馬場買來的軍馬。奧達花了一千元買進這匹牲口,愛不釋手。每天出去遛道、洗刷、調(diào)教步伐。
后來,我們宿歇于一個叫做色爾米的村子時,曬場的晾架上掛著電影銀幕,許多人告訴我們還要再放一次騎馬打仗的故事。
“我們的小伙子騎的也是戰(zhàn)馬!”奧達把我推到人堆中間。雪青馬和我并排站在一起。
一個小孩突然說:“那個騎馬的官打了敗仗。”
“他是好人。”另一個小伙子低聲呵斥。
“反正他敗了!
“好人怎么會打敗仗!弊l責聲群起。
奧達看看雪青馬,又看看那孩子,這二者之間有什么東西觸發(fā)了他的心事。他怔忡的目光恍惚游移,不愉快地皺緊了眉頭。
穹達又開始裝瘋賣傻。他伸出兩只手背,“好人?”他翻腕,把手掌朝向人群,“壞人?”
見眾人茫然莫解,他開心地哈哈大笑,后來電影機換片時,他把雙手合攏,舉到幻燈那一束光明中,變換手指,做出叫驢的形象,吠狗、啼鳴雞的形象'自己在轟然的笑聲中緊繃著面皮。
散場后誰也不說話。
“冷冰冰的鐵!敝挥邪⒋胝f。
但你知道大家眼前又呈現(xiàn)出那些騎手英武、馬匹矯健的騎兵隊在鋼鐵機器的碾壓下陳尸累累的慘景。那個英勇的馬上將軍的尸首被扔進裝甲車的鋼鐵軀殼下,消失于初春蕭條的茫茫雪原。
“那是外國!蹦惆参客閭。
奧達變得憐惜牲口了。使你感到妒忌的時候,他總要把一把草料親手喂到雪青馬口中。你幾乎忘了這匹馬是奧達所贈,你的感覺像是一個自己鐘愛的女人被人染指。
等你理解了奧達這種特別的感情,已是馬隊被公路追擊,被迫離開茍爾達、沖、瑪卡牟尼等富饒的河川地區(qū)之后了。你們轉(zhuǎn)入了貢布、阿古卡瑪和嘎博等貧瘠的山溝。這時,只要回首望望鋪滿腐葉或積雪茫茫的來路,心里都會潛進一種無邊無際的悲涼與豪壯。
這是一種蒼鷹凜然翱翔于冬日,翱翔于冬日晴明而寒風凜冽的天空所能勾引起來的那種情愫。
即或如此,最初的那段路途仍使你感到幸福。在你家里,你和奧達并躺在地鋪上。他那平穩(wěn)的呼吸聲使你心情平靜,使你生出美好的想像。從他赭色額角上刀切一般的皺紋,以及那堅定的下巴下開始聯(lián)想。你不斷想到的是胯下的馬匹,和纏在腰帶里的金錢。突然,夢幻一樣傳來一個女人低低的婉轉(zhuǎn)歌聲,這調(diào)子是熟悉的,是你家鄉(xiāng)柯洛地區(qū)打場時對歌和麥子收獲后,即將臨盆的婦人和即將上馬遠離家門的男人的歌謠。但我從未聽過母親唱歌。她只是終年憔悴著。奧達睡到母親那邊去了。母親繼續(xù)歌唱。入夢后。我還聽到隱約的啜泣,以及奧達笨拙的安撫牲口那樣的呵呵聲。
早晨,母親為你掛上香符,奧達把你扶上馬背。
只過了三天,他把雪青馬的韁繩交到你手里時,他說:“我是你師傅了,師傅像父親一樣,你要向我學許多東西!
“趕牲口?”
“還有其他事情!彼麌烂C地說。
穹達嘻嘻地說:“女人!
奧達師傅說:“道路。是的。還有女人,還有男人,我們遼遠寬闊道路上居住或流浪的男人與女人!
阿措扯扯你的衣角,你趕緊說:“是,師傅。”
“你要毫不容情地把它壓在你胯下,它是你命里該有的一切,你要記住!
“你要記住!
“你要記住!
阿措和穹達都嚴肅地重復(fù)了他最后的話語。
奧達有力的大手最后一次扶你上馬,并拍拍你并不結(jié)實的膝蓋。細雨在肥厚的核桃樹葉上匯積成碩大的水珠,啪啪噠噠沉沉墜落。你們仿佛是在一個沒有盡頭的黃昏中穿行。這時,你非常想透過樹葉與霧氣眺望到將要翻越的第一個山口。
我在樹影中搜尋奧達的身影,并對適才對他產(chǎn)生憐憫而感到愧悔。我的眼光和女醫(yī)生探究的眼光碰到一起。笑容出現(xiàn)在她臉上,跟著我的臉上也露出了笑容。
“我以為趕馬師傅都不茍言笑。”
“那你們修公路的昵?”
“我們,說得太多,不然,這條公路或許都通了。”
“哦哦”,我說,“可別對奧達說這些話。”
“奧達,你們的頭頭?”
“我們的頭!
“我以為你是!
“我不是!
“干部年輕化,你們沒有搞嗎?”她自己已忍俊不禁,失聲笑了起來。
我實在不明白這有什么好笑。
“誰是奧達?”她問。
我正要告訴她,她卻說:“不要告訴我,我會認出來!
女醫(yī)生固執(zhí)地想自己認出誰是我們的頭領(lǐng),我想她認不出來。外行人怎么可能領(lǐng)會到我們內(nèi)在的精神氣質(zhì)。
她的騎技倒還嫻熟,她催馬到穹達身邊。穹達振臂指向青幽山峰夾峙的一線青空:“什么首領(lǐng)?我會叫我們結(jié)為兄弟。我們感謝上天。誰會傾心于一種深受制約的生活?我們只有一個兄長——奧達!”穹達經(jīng)過精心修飾的話滔滔涌出。我走馬在他們中間,把話翻譯給醫(yī)生聽。心里卻想到:他只是強調(diào)了道路人的自由天性的招引,而隱去了生活本身無情的催迫。他也忘了,他告老歸宿的寺院只是要他去做一個取水的和尚,并受制于各個血肉之身的大小喇嘛,他把奧達尊為兄長卻令我感動。
在一片茵綠上休息片刻,我們又打馬上路了。
女醫(yī)生催馬到阿措身邊。阿措做出一副傲然的神情躲開了。他閉緊嘴巴,兩條巖縫一般的皺紋筆直地從嘴角豎起,掩入鬢角,那一臉苦相顯得更加明顯,也更加令人敬畏了。他其實是害怕女人。山里直率熱切的女人們總是使他感到惶恐。
一次,我們到麥瑪河邊接運物品,看到阿措的女兒戴著一副油污的白手套和一個男司機走在一起,阿措嚇壞了,趕緊躲了起來。他害怕任何一個已經(jīng)成熟的女人。相反,那些黃毛小丫頭總能得到他盡情的愛撫和饋贈。等到他們走遠了,他才敢從藏身處出來。晚上,阿措也才敢到旅店去看望。他聽見那個男司機還在和女兒談笑。門虛掩著,窗上沒有簾子。他害怕突然置身于那方明亮的燈光中間,看到女兒薄薄的衣衫下無所顧忌隆起的胸脯,以及那個男人眼中流露的別樣的目光。一陣風吹來,他在門的“吱呀”聲與屋里人起身的響動中奔下樓梯。
女醫(yī)生問道:“他是奧達?”
“奧達怎么了。”奧達一點不動聲色。
“我不能告訴他一件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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