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6節(jié)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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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是從小貨車上卸下兩馱藥品的女醫(yī)生使我們解脫了困境。
我們趴在橋欄上看她卸車,她的動作不能不說是十分利索的。
她給穹達吃了止痛藥。又給醉倒在大路上的淘金人打了一針。
她只是自言自語地說了一聲:“這些藥品要分送給山里的赤腳醫(yī)生!
奧達說:“我們馱了!
我和阿措悄悄把余下的牲口趕到那座山洞倉庫前,馱上炸藥、汽油、風(fēng)鉆和一大堆塑料頭盔。還有大米、餅干、罐頭,外加大捆過時的報紙。
一切完備之后,我們都坐在酒館門前那三級光滑可愛的木頭臺階上,聽牲口一邊擦著鐵掌一邊搖得嚼口嘩啦啦響。
我們上路時,我被回族老板拖住。他說:“那天你醉昏了,那個書記,那個公社書記,當(dāng)然是以前的公社書記,他上縣城時,他說真想砸斷你的腿!彼UQ郏八沒有回來,他說他要帶了警察回來!
“是嗎?”我聳聳肩。
斜射的陽光把一線人馬的影子扔向?qū)γ嫔奖凇?
“隆洼寺廟的格達活佛給我的信!”穹達這才想起在回族老板酒館里人家轉(zhuǎn)給他的信,虔敬地把那頁枯黃的紙片貼在額頭、嘴唇和胸脯上。
奧達把信拿過來交給我:“念念!”
信全是用藏文寫的,我自然念不出來,山里的藏族漢子上學(xué)都是學(xué)習(xí)漢文,似乎只有它才算得上是國家的文字。雖然需要愧悔的并不是我,但我仍然感到汗水浸出了額角。
穹達接過信紙,叫道:“哈哈!”穹達就是穹達,他又把信紙伸到老師和女醫(yī)生的面前,在馬背上搖晃著身子哈哈大笑。奧達橫馬立在他面前,他才規(guī)規(guī)矩矩地落到隊尾去了。
筆立的山谷中轟轟的水聲并不能驅(qū)除強大的寂靜。幾天縱酒,大家?guī)缀醵紱]有進食,在馬背上顛簸一陣,肚腹里便空落落地讓人難以忍受了。穹達的信雖然誰都讀不出其中的內(nèi)容。但結(jié)果是明了的,他將首先退出我們的行列了。
一等到達那條名叫江達的溪流匯入查普的灘口,我們就駐馬扎下了帳篷。
阿措終于忍受不住胸口的疼痛,仰躺在灼熱的沙灘上,兩眼定定地注視架在溪上的木橋:“它已經(jīng)朽了!彼胍髦f。不知是不是因為這片赭紅沙灘上的陽光特別灼烈的緣故。他的眼角被淚水濡濕了。
而我們明天、后天以及再后天前半天的路,都在這灰白色和赭紅色懸崖高聳的河谷中間,穿過熾烈干燥的風(fēng)谷。
女醫(yī)生給阿措吃了幾枚藥片。阿措把頭枕在一塊光潔灼熱的卵石上,像一個臨終的人一樣微笑了:“姑娘,我可不是一個好馱腳漢,啊,巖上那些雨燕飛得真高,它們啁啁啾啾飛旋河面時,雨就要來了。我從長長馱腳路上發(fā)現(xiàn)的歡樂太少了,我的三個伙伴卻是能夠的,我不能夠!
他把臉轉(zhuǎn)向奧達,奧達別過臉,他就拉住我說:“奪朵,你說是這樣!
我說不出話來,只好搖頭。
阿措固執(zhí)地說:“是這樣的,我知道你們怎么看我,我也知道自己是什么樣子!闭f完,他長長吐了一口氣,閉上眼睛,淚水就流到耳朵眼里去了。
阿措就那樣雙手平放在胸上,在沙灘的一片赭紅色中看那塊青色卵石,背后是波紋鮮明的舒緩的水流。他又睜開失神的雙眼,望著山峽上一線曲曲折折的青空。這時,在巖壁陰影與太陽光瀑的交接處,河上有許多蚊蟲在飛舞。
阿措的面容平靜了一些,但由此流露出來的疲憊恐怕是難以恢復(fù)了。
女醫(yī)生守護著阿措。
奧達和穹達坐在不遠(yuǎn)的地方,把赤腳伸在能濺上水波的地方。
我跟老師用勘探隊的手網(wǎng)打魚。我撒了幾次,都被網(wǎng)把自己纏住了。老師撒得很熟練,那網(wǎng)迅疾地映著陽光騰空、撐圓,稍稍懸空一下,便“噗”一聲罩向河底。我們就打到好幾條鱘魚和無鱗魚。醫(yī)生把最好的一條放在瓷缸中給阿措煨成魚湯。其余都被我們烤食了。
阿措慢慢地啜飲。放下缸子時,他說:“它把我壓垮了!
“這些懸崖的影子嗎?”
“不,道路!
“道路在你腳下!
“你說過地不過是一個圓石頭。現(xiàn)在我信了。你_說是鴿子蛋那種圓,那可是最漂亮最漂亮的圓了,是嗎?它是圓的,那就說不清誰在誰上面了!
他不慌不忙地又睡到先前在沙中壓出的那個印跡上。
“到奧達那里去吧!彼f完,便大睜著眼一直睡到太陽偏西。
“奪朵,我讓穹達上山去了,找海子邊的喇嘛給他看信!蔽艺驹谒砗髸r,奧達說。
從這溝里進山,在一株被雷擊攔腰斬斷的老柏樹左側(cè),有一條隱約的小路。順小路快近山頂?shù)囊坏榔脚_上,有一個以一對形似人眼的溫泉為源的海子。海子邊的一片斷巖上排開蜂巢一樣的山洞。很久以來,都有苦修的僧人在那洞中盤坐以待坐化升天。最著名的是一個名叫伽爾冬的和尚,據(jù)傳在十六年中只吃過他私生女兒奉上的一皮袋糌粑,這個魁偉的和尚坐化后據(jù)說只留下一個嬰兒大小的身影,而且已石化于洞中。聽說,不久前又有兩個喇嘛惹出了一點麻煩事,便進洞苦修去了。
“你也去吧。”奧達頭也不回地說,“回族老板說的話你忘了。讓那個鄉(xiāng)長帶的警察見鬼去吧,帶上火槍!
雪青馬好像也嗅到了熟悉道路的氣味,在水邊咴咴地嘶叫。我一跨上它的背,它便循著那條熟悉的小路走去了。
“你也明白回族老板的話嗎?”它乖覺地聳動了幾下耳朵。
我在這種時候總要抽煙。道路繞上那道山梁時,回頭,我看見女醫(yī)生和奧達正把阿措架進帳篷。老師在收晾干的網(wǎng)。牲口們站在沒蹄的淺水中,張望遠(yuǎn)方。再走幾步,山梁下就是那個山彎了,那片青青的楊樹林首先進入眼簾,繼而是林邊的溪水,溪水上那屋頂長滿青草的磨坊。我騎馬穿過那邊林子時,天已經(jīng)黑了。我嗅到磨坊水槽上那滑膩的青苔氣味。雪青馬加快了步子。許多次,阿基就在這林邊等我。我用方方的頭巾包來的食物招待她。她則把全部熱情傾注到我的坐騎身上,撫摸它,和它親吻。最令我心動的是,她跪下身去,把臉貼在我的雪青馬臉上,像祈求菩薩保佑一樣請求它在那些漫長、陌生、險峻的馱運路上,好好馱載主人。她緊閉雙眼,對牲口喃喃地祈求。
有些時候,她甚至?xí)䥽?yán)厲地對我說:“不論你愛上什么女人,她必須得像我這樣疼愛你的牲口!彼仓皇窃谶@個時候,對我才是嚴(yán)厲的。
但我所愛過的女人也有的并不喜歡牲口,特別是年輕姑娘,她們甚至痛恨牲口。她們天真地以為,要不是牲口的四蹄,我們這些一無所有的漢子就會安心在同一塊天空、同一條水流邊上生活下去了。
那些碉狀寨樓的平頂上已經(jīng)有一些老婦人的身影在閃動了。這條溝和附近的八條小山溝以及二十幾條岔溝,有它獨特的風(fēng)俗。這些老婦人在天傍黑的時候便登上樓頂向四方久久矚望。天一斷黑,她們就開始長聲呼喚,聲音深厚蒼涼,久久回蕩。阿基曾在這種時候把頭埋進我懷中:“我老了也就是這樣呼喚你!边@些腿腳不便的老婦人的聲音悠長而又響亮,我親眼見過一個老婦人在呼喚時氣絕而死。
我已經(jīng)到了水溝邊上。我不能往前去了。下馬后,我拍拍雪青馬的脖頸,說:“去吧!彼吲d地蹶蹶蹄子,就邁開步幅準(zhǔn)確的碎步穿過那片莊稼地。
我躺在草地上耐心等待。果然不久就聽到了那貓一樣輕巧的腳步。不等我起身,她就拉下頭巾扎進我懷中。她用手,她用牙撕扯我的頭發(fā)。我已好久沒有親近過女人了。
可是,她說:“我在家里好好招待你!
許多人家燈火熄滅之后,我們動身去到她家的房子。
坐下后,我開了一句關(guān)于床笫之事的粗俗玩笑。她十分嚴(yán)肅地看我一眼,我隱約感到事情不大對頭。那架手搖充電的電唱機上唱片還在嗞嗞空轉(zhuǎn),顯然,她是一見到牲口,便匆匆出門了。
我放回唱頭,舊唱片上響起第五套廣播體操音樂。她常常以此懷念她在縣城的喧鬧的學(xué)生生活。而我卻性急地坐到那粗笨的床邊動手脫靴子。
她猛一下沖到我面前說:“不!”
我驚愕萬分。她慢慢退向墻邊說:“不,我懷孕了!蔽也皇悄欠N能夠故意難為女人的人。我捏捏手指頭,說:“好。”
顯然,誰都不明白這“好”字是個什么意思。
她遲疑一陣,才說:“那晚,他在枕上痛哭,肚里的孩子就有了!
她的腰身和臉都明顯地變得豐潤了。我很難想像一個孕期中的女子竟會如此美麗。說到那個尚未誕生的小生命時,她臉上閃爍出圣潔的光彩。是寺院壁畫上常有描繪的滿頰豐臀的女子那樣的光彩。
可能是不忍看我絕望的模樣,她過來撫慰我。而我被撫摸時的感覺已是早已陌生了的幼年時被母親撫摸的那種感覺。
唱片又完了,唱針在唱片裂紋上嗞啦啦的劃動聲叫人毛骨悚然。
“你告訴我所有事情!蔽艺f。
“我要對他好。現(xiàn)在的他不是以前的了,他很可憐,鄉(xiāng)長已經(jīng)被撤了。奪朵大哥,忘了我,我不是一個好女人。”她伏在我膝蓋失聲哭泣,“他以前對我那么刻薄,也算是報應(yīng)了。他說了,我們夫妻要平平安安過日子了!
我們親吻,彼此的面頰和嘴唇都不如先前那樣灼熱滾燙了。我們相對默坐。
而她,只是山里無數(shù)善良女人中的一個,換上另一個,也必然對一個需要受到撫慰的男人爆發(fā)出難以置信的熱情以及忠誠。由此,想到自己許多輕易得到的愛情,一定也是由于自己在天涯浪跡中,作為一孤立無助的流浪漢得到女人的顧惜。
我感到痛苦,而生活為什么偏偏不肯讓人早日參透這種無情玄機。一旦深入思索,眼前的痛苦一下就顯得黯淡了。
她三次往方爐中投進劈柴,我面前的酒碗還是滿滿的,我坐到她也覺得我該離開的時候,我就離開了。
她最后說:“你該把我馱到你老家,那樣,我才真是你的了!
“母親死了!蔽已銎痤^,這是阻止淚水流溢的最簡單方便的辦法。
我跨上馬背時,沒有過分沉溺于離情別緒中。你看到水流以下的東西,你是智者——這是三百年前誕生于此地的一個高僧的名言,這位高僧有一個長長的一名字:阿底喜饒洛桑頓珠拉巴降措。
行文至此,我難以抑制地想告訴讀者:我們的故事不過是唱給一些已經(jīng)湮滅了蹤跡的過客的挽歌。他們曾勒著坐騎在歷史的黎明中顯出身影。從此君臨一個時代。而當(dāng)黃昏,山風(fēng)掀動馬鬃與他們身披的黑色氈毯。這時,山峰的幻影再一次凸現(xiàn),一切景象都已面目全非。粗糲蔓延的莽原已被機械的聲響與新的悲歡際遇所籠罩。
被新拓的道路逼向山地盡頭的馱腳漢的身影已命定地消失了。在許多個全新的早晨展開或是許多個充滿往日回音的黃昏降臨時幻化為一種隱約的旋律,帶著我所親歷過的廣大地區(qū)的巖石、河流、沼地、灌叢、草灘、莊稼地、畜群、男人和女人、森林邊緣的寨子的氣息,像日光一樣輝煌,又像月色一樣悲涼。
我想,一個人離不開回憶,就像離不開茶中的鹽一樣。
自你跨上馬背那一天開始,同伴們眼中的憂郁就開始向你灌注。只是到了后來。這種憂郁的深廣無限你是從渾然一體的天地間感覺到了。從那些被河水深深切割的谷地,大片被風(fēng)雨剝蝕的山崖,滿山莊嚴(yán)的松柏,以及山間狹長天空上橫過的積云。
多少次,你騎在馬背上,在走過一段特別崎嶇或過于平曠的道路時,都習(xí)慣性地久久向遠(yuǎn)方矚望。你清楚你并不是想明白辨認(rèn)青蒼的逶迤群峰遠(yuǎn)去時和青空的明確界限。這種時候,你通常的做法是引頸長嘯,或者下馬步行,直到疲累得眼睛只能盯著腳前一段隆起的樹根,一道光滑的巖坎,一汪渾濁的雨水,就是這樣你還暗自希望有誰無情地把牲口馱子壓在你身上。一次,在一條下山路上你也是這樣,奧達經(jīng)過你身邊時,他提著韁往后仰著身子,把臉朝向林梢間漏下的天光。阿措俯身看你,結(jié)果自己被顛下牲口,止不住步子的牲口踩斷了他兩根肋骨。
就此,你的那種總想意外遇到什么的僥幸心理,以及失望之余折磨自己的毛病就被根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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