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節(jié)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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軍官又是道歉,又是要還錢,還說要請他們?nèi)ズ染瞥燥,終于在趙破奴一再拒絕,一再表示不介意,還和軍官稱兄道弟了一番后,官兵們才離去。
眾人都嬉笑起來,“趙爺,您怎么對他們那么客氣?這不是折他們的壽嗎?”趙破奴卻是看著趙陵好似清清淡淡的神色,心中重重嘆了口氣。
救下的少年估計是餓過頭了,又連日驚怕,直到晚上才醒轉(zhuǎn)。
醒來后,一滴眼淚都沒有,只是沉默地吃餅,一連吃了八張,還要再吃。
云歌驚叫起來:“你會撐死的!”
少年仍舊死死盯著餅子,“吃了這一頓就沒有下一頓了,撐死總比餓死好。爹說了,餓死鬼連投胎都難!
云歌皺眉看著少年,一向很少說話的趙陵突然說:“把剩下的餅子都給他!
云歌立即將所有的餅子收到一個布囊里遞給少年,少年抬眼盯向趙陵,一臉遲疑,趙陵微微點了下頭。
少年接過布囊,緊緊地抱在懷里,生怕有人會搶走的樣子。突然間,他的眼淚就掉了下來,“娘,我有吃的了,娘……爹……我有吃的了,你不要把妹妹賣掉……娘……娘餓死了,爹……我爹死了,我爹也死了……”
剛開始是無聲地落淚,漸漸變成了號啕大哭,最后變成了撕心裂肺的哭叫聲,一聲聲撕裂了寧靜的夜色。
因為收成不好,他們實在交不起賦稅,可如果不交賦稅,官老爺就要收走土地,為了保住土地,父母就只好把妹妹賣了。
可是第二年因為鬧了蝗災(zāi),收成還是不好,交過賦稅,他們是一點吃的都沒有了,村里的樹皮都被扒光了,餓極了甚至連土都吃。
實在活不下去,有人說去富貴老爺手里搶吃的,他們就去搶吃的了,然后官府說他們造反,他們覺得不管了,只要能活下去,造反就造反吧!可是他們還是一個個都死了,都死了……
“為什么你們有吃的?為什么我們沒有吃的?娘說這是命!是誰規(guī)定的命?”
少年滿面淚痕,視線在他們臉上一個個盯過,可是沒有一個人能回答他的問題。
“和我們一起造反的識字先生說是皇帝的錯,因為皇帝老是要打仗,為了打勝仗就要好多錢,所以賦稅一再加重,人們交不起賦稅,就沒了土地,變成了流民,為了鎮(zhèn)壓流民,刑罰只能越來越重,一點小罪就要株連全家。既然是皇帝的錯,那為什么不許我們造皇帝的反?為什么還說造反是錯的?”
趙破奴連著說了幾聲“不要說了,住口”,都沒能止住少年的話語。
云歌其實聽不大懂少年的話,只覺少年可憐,于是邊聽邊點頭:“我犯錯時,娘親都會讓我罰站。如果是皇帝的錯,的確應(yīng)該造他的反,你們沒有錯。”
趙破奴已經(jīng)不敢再看趙陵的神色,唯一的感覺就是想仰天長哭,難道是他殺孽太多,老天打算選擇今日懲罰他?
趙陵目視著篝火,徐徐說:“官逼才民反,不是你們的錯!
少年說:“救命之恩不可忘。我聽到大家叫她云歌,小公子,你叫什么?”
趙陵道:“你并沒有欠我什么,不必記住我的名字。”
少年未再多問,緊緊抱著餅子和水囊,起身朝夜色深處走去,“你們是富貴人,我是窮人,我們的命不同。我應(yīng)該謝你們救我,可也正是因為你們這樣的富貴人讓我娘和我爹死了,所以我不能謝你們。我叫月生,我會記住你們的救命大恩,日后必報!
“喂,你去哪里?”云歌叫道。
“不用擔(dān)心我,我一定會活下去,我還要去找妹妹!鄙倌昊仡^深深看了一眼云歌,身影一瘸一拐地融入夜色中。
圍著篝火坐著的眾人都沉默無語。
半晌后,才有一個人低低地說:“現(xiàn)在的地方官吏大部分都如我們今日碰見的那個兵官,欺軟怕硬,欺善怕惡,見錢眼開,對上諂媚,對下欺壓,義正詞嚴(yán)地說什么大漢律法,不能放人,可轉(zhuǎn)眼就又因為懼怕權(quán)貴,把人放了!
趙破奴已經(jīng)連阻止的力氣都沒有了,只能大喊:“天晚了,都睡覺!”
趙陵起身向外走去,趙破奴想跟上去,趙陵頭都未回地說:“我想一個人走一走!
趙破奴為難地立在那里,云歌朝趙陵追去,向趙破奴指了指雪狼,示意他不要擔(dān)心。
趙陵走了一路,都沒有理會云歌,后來索性坐到草地上,默默盯著夜色盡頭發(fā)呆。
云歌在他身后站了良久,趙陵一直一動不動。
云歌用黛筆在自己手上畫了眼睛眉毛鼻子,一只手的人有胡子,一只手的人戴著花。
云歌把手放到趙陵眼前演起了手戲,一會兒小姑娘的聲音,一會兒老頭子的聲音。
“你為什么不開心?”
“我沒有不開心!
“你騙人,不是騙自己說沒有不開心就可以開心的。”
老頭子板著臉不回答,戴著花的手又問:“你為什么整天冷著臉?”
“因為我覺得這樣看上去顯得我比較深沉,比較與眾不同。”
“雖然我覺得你冷著臉挺好看,可是我覺得你笑一笑會更好……”
“云歌!”趙陵忍無可忍地扭頭,看見的卻是一張比星光更璀璨的笑臉。
兩人鼻翼對鼻翼,彼此間呼吸可聞。
云歌輕輕說:“陵哥哥,我明天就要走了。”
云歌自己都不知道為何,語聲忽然變得有些干澀。
也許因為趙陵是第一個能聽她嘮叨,也能聽懂她嘮叨的哥哥。她雖有兩個哥哥,可因為父親四十多歲才有的她,所以二哥年齡長她太多,即使疼她,能說的話卻很少。
三哥年齡差得少一些,卻絕對沒這個耐心聽她嘀咕,昨天晚上,要換成是三哥,早拎著她的脖領(lǐng)子把她丟到大漠里去了。
趙陵愣了一瞬,才接受這個事實,是呀!她只是剛認(rèn)識的小姑娘,她并不是會一直隨著他回長安的人,可是這樣明媚的笑顏……
恍惚間,他只覺得似乎已認(rèn)識她很久,也已經(jīng)很習(xí)慣于她的嘰嘰喳喳。難道這就是“白頭如新,傾蓋如故”?
云歌看趙陵盯著她發(fā)呆,她笑湊到他的眼前,朝他吹了口氣,“我就要走了,不許你想別的事情,只許想我!”
云歌是天真爛漫的笑語,趙陵卻是心驀然急跳,猛地撇過了頭,“云歌,你再給我講個故事!
這個似乎連話都懶得多說的人居然會請她再講個故事,云歌喜悅地大叫了一聲,“躺下,躺下,你一邊看星星,一邊聽我講故事。我有很多好聽的故事!
云歌未等趙陵答應(yīng),就扳著趙陵的肩讓他躺下,自己躺到趙陵身側(cè),趙陵的身子不自禁地就移開了一些,云歌卻毫無所覺地順勢挪了挪,又湊到了趙陵身旁,靠著趙陵的肩膀,“你想聽什么故事?”
趙陵的身子雖然僵硬,卻沒有再躲開,淡淡地說:“講講你為什么臉皮這么厚?”
“。∴牛渴裁?哦!有嗎?”云歌嘴里嗯嗯啊啊了半晌,終于泄氣地說:“人家臉皮哪里厚了?我們家臉皮最厚的是我三哥,錯了!他是壓根兒沒有臉皮,因為他除了吃什么都不在乎。其實我的臉皮是很薄的……”
云歌說著說著哈哈笑起來,笑聲像銀鈴,在星空下蕩開,聽著她的笑聲,趙陵恍惚地想著長安城的那座空曠寂寞又黑沉的宮殿,也許有了云歌的笑聲,那座宮殿也會變得如她的笑顏,溫暖明媚。也許隨著她飛翔過的腳步,他也能飛翔于天地間,至少他的心可以。
趙破奴來叫二人睡覺時,看到的就是星空下并肩而躺的二人。
云歌靠在趙陵肩頭,嘀嘀咕咕說個不停,趙陵雖然一聲不吭,神情卻是從沒有見過的溫和。
趙破奴心中暗驚,大著膽子上前說:“已經(jīng)很晚了,明天還要趕路,趁早休息吧!”
趙陵眼鋒一掃,趙破奴只覺心中所思所想竟然無一能隱藏,腿一軟,差點跪下來。
“云歌,我有些渴了,你去幫我拿些水來,再拿兩條毯子過來!壁w陵對云歌說,云歌笑點了下頭,大步跑著去拿東西。
趙陵依舊躺著未動,凝視著頭頂?shù)男强,“云歌的父母是誰?”
趙破奴心中震驚,面上卻不敢露出半分異樣,恭敬地回道:“我不知道!
“不知道?天山雪駝和汗血寶馬被譽為西域兩寶,先皇為了得到汗血寶馬,發(fā)兵數(shù)十萬攻打大宛,傾大漢國力,死傷無數(shù),才得了寶馬。這世間有幾個人能用得起天山雪駝?還有大漠天上的王白雕,地上的王狼陪伴,云歌又說了你和她的娘親認(rèn)識,這般的人物在你認(rèn)識的人中能有幾個?”
“我真的不知道。對方指點我們走出大漠是一番好意,又何必追究對方來歷?”
趙陵沉默了一瞬,輕描淡寫地說:“我不是想追查他們的身份,我……我想留下云歌。”
趙破奴大驚失色,一下跪到了地上,“不可!萬萬不可!云歌的父母肯定不會同意!”
“這里不是你跪的地方,你起來!壁w陵唇角微翹,似笑非笑,“你是替云歌的父母擔(dān)心,還是替我擔(dān)心?我倒想見見他們,只要扣下云歌,她的父母即使是神龍,也要顯身……”
云歌從遠(yuǎn)處一蹦一跳地過來,身側(cè)的鈴鐺馱著毯子,“陵哥哥,水來了。”
趙陵向趙破奴揮了下手,示意他退下。
趙破奴面色沉重地起身而去,如果云歌真是她的孩子,那當(dāng)年……當(dāng)年的事情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不敢再往下想,心中只暗定主意,無論如何也不能讓云歌被扣下,哪怕一死。
趙陵用毯子把兩人裹好。
一狼、一駝臥在他們身后,兩只雕臥在駱駝身上。
草原的夜空低而空曠,繁星綴滿天,再加上他們這個奇怪的組合,有一種神秘幽靜的美。
“陵哥哥,你還會來西域嗎?或者去塞北?或者出海?聽說南疆苗嶺很好玩,我還沒去過,我們可以一起去!
“恐怕不會,就這一次機(jī)會還是我費盡心思才爭取到的,這也許會是我這輩子走過的最遠(yuǎn)的地方。你年紀(jì)比我小,去過的地方卻遠(yuǎn)遠(yuǎn)比我多!
兩人沉默下來,趙陵忽地問:“云歌,你的故事中從來沒有提到過長安,你愿意來長安玩嗎?”
云歌輕嘆口氣,“我爹爹和娘親不會答應(yīng),爹爹和娘親不許我和三哥踏入大漢疆域,而且我要回家,不過……”她的眼睛瞬即又亮起來,“我爹爹說過,兒女就是小鷹,大了就會飛出去,我爹娘從來不管我二哥的行蹤。過幾年,等我長大一些時,等我也能自己飛時,我去長安找你玩!
趙陵望著她晶晶亮的眼睛,怎么能讓這樣一雙眼睛蒙上陰影呢?
半晌后,他緩緩點了點頭,“好,我在長安等你!
云歌笑拍著手,“我們拉鉤,誰都不許說話不算話。我到長安后,你可要盡地主之誼呀!”
趙陵不解,“什么拉鉤?”
云歌一面教他,一面詫異地問:“你怎么連拉鉤都不會?你小時候都做些什么?”
兩人小拇指相鉤,云歌的聲音清脆悅耳:“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變!”兩人的大拇指相對一按時,云歌自己又大笑著加了句,“誰變誰是小豬!”
趙陵第一次露了笑意。他不笑時眼睛內(nèi)幽暗黑沉,可這一笑卻仿似令滿天的星辰都溶化在他的眼睛中,黑眸內(nèi)點點璀璨的光芒閃動。
云歌看得一呆,脫口道:“你笑起來真好看,比天上的星星還好看。”
趙陵的笑意斂去,自己有多久沒有真心笑過了?是從那個夜晚,躲在簾子后,聽到父親要殺死母親時嗎?太想忘記,也在努力忘記,可是每一個瞬間只是越發(fā)清楚……
趙陵從衣領(lǐng)內(nèi)掏出一個東西,掛到云歌頸間,“你到長安城后出示這個給守門人,就可以見到我。”
云歌低頭細(xì)看,一條好似黑色絲線編織的繩子,手感特異,看著沒什么特別,掛著的東西卻很別致,好像是女子的一副耳墜。
趙陵淡淡解釋:“這是我母親在臨走前的一晚上,拔發(fā)為繩,用自己的頭發(fā)編織了這個繩子,做了掛墜給我留個紀(jì)念。”
云歌一聽,急得想摘下來,“你母親去哪里了?這是你母親為你做的,我不能收。你要怕我找不到你,就給我你腰間的玉佩做信物吧!”
趙陵按住了她的手,“等下次見到我,你再還給我就行了,它雖是我最珍惜的東西,可有時候我也不想見它。掛在我心口,常壓得我喘不過氣來。這個玉佩……”趙陵小指頭鉤著腰間藏著的玉佩晃了晃,微光閃爍間,上面刻著的一條飛龍好似活了一般,“我自己都憎恨它,怎么會讓你戴著它?”
云歌并沒有聽懂趙陵的話,但看到趙陵幽黑雙眸中的暗潮涌動,心里莫名一澀,不禁乖乖點點頭,收下了發(fā)繩。
云歌摸了摸自己頭發(fā),只有綰著發(fā)髻的絲帶,脖子上戴著的竹哨是用來和小謙小淘交流的,手上也沒有飾物,腰間只有裝了姜片、胡椒、酸棗的荷包,這個肯定不能送人……從頭到腳摸完自己,身無余物。
趙陵看她面色著急,淡淡說:“你不用送我東西!
云歌蹙著眉頭,“來而不往非禮也!啊……對了!我看你剛見我時,盯著我的鞋子看,好像很喜歡,我送你一只鞋子,好不好?”云歌說著話,已經(jīng)脫下了腳上的鞋子,撣去鞋上的灰后,遞給了趙陵。
趙陵愣了一瞬,哭笑不得,“你知道女子送繡鞋給男子是什么意思嗎?”
云歌茫然地看著趙陵,眼睛忽閃忽閃。
趙陵盯了她一會兒后,唇角慢慢逸出了笑,接過剛有他手掌大的鞋,鄭重地收進(jìn)了懷中,一字字地說:“我收下了。云歌,你也一定要記!”
云歌用力點頭,“爹爹和我講過諾言的意義,這是我許下的諾言,我定會遵守,我一定會去找你,你也一定要等我。”
云歌的眼睛專注而堅定,趙陵知道她人雖不大,心志卻十分堅定,此話定會實現(xiàn),伸掌與她對擊了三下,“以星辰為盟,絕無悔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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