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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節(jié) 受活莊人,又忙將起來了

老天喲,雪是一下七天哩。七天把日子都給下死了。

七天的大熱雪,當(dāng)真的把夏天變成冬天了。

雪小時,有人家開始冒雪去麥田收割了。不用鐮,是用手去雪地把麥穗扒出來,拿剪子把穗兒剪下來,裝進籃或袋,再一籃一袋地背到田頭上。

最先去田里剪麥的是菊梅領(lǐng)著她一股腦兒生養(yǎng)的大孿胎①中的三姐妹,一色兒芳齡的儒妮子③,她們一順兒排開,如了花草呢,齊齊整整著,身邊放了籃子、袋子或籮筐,左手伸進半尺厚的雪地里,抓住麥稈,將麥穗從雪里拽出來,右手使剪便把穗頭剪掉了。

一莊人老老少少,無論瞎盲瘸拐,就都相隨著菊梅一家去了自家雪地剪收了。

雪天大忙了。

茫白白的山坡上,剪收小麥的受活人,如了一群羊在動彈著,散散落落哩,剪子聲在雪地冰凌脆脆地響。脆脆地響了一世界。

菊梅家的田地是在一條溝崖岸,一面掛崖,兩面鄰了人家的莊稼地,田地的腦頭是通往耙耬深處魂魄山的梁頂?shù)。幾畝田地,見物有形,有圓有角,卻大致還是方正著、平整著。大姐桐花是個全盲人,向來是不下田地的,向來都是吃過飯坐在院落里,再從院落走到門口上,最遠足的處地就是莊頭或梁上?蔁o論到哪兒,她眼前都是一片茫茫的黃。日頭毒烈時,她眼前會有一團粉淡色,可她不知曉那是粉淡色,她說看著那顏色,像是她用手摸過的泥糊水。不消說,那大約就是粉淡了。

她不知曉雪是白的哩,不知曉水是清的哩,不知曉樹葉是春天變綠,秋時轉(zhuǎn)黃,落下來就成了干白呢。可這些,菊梅一家全都知道哩。所以喲,老大桐花她只管著自己的穿衣和吃飯,不消管酷夏里落下了大熱雪。余落里,次的槐花、老三榆花、最小的幺蛾兒,便都如一群雞娃兒樣跟著娘去雪地收割盛夏的麥子了。

其實喲,外面世界是新的景色呢,山脈沒有了,溝壑沒有了,一茫茫的白色把世界都蓋了,只有溝底的水還清洌洌地流。在山梁的雪地上朝著溝底兒看,那河水黑亮著。黑油油的亮。菊梅一家一整色的女人們,都在那幾畝雪地里剪麥子,手是凍紅了,額門上卻有一層兒細細的汗。

說到底還是夏天哩。

菊梅領(lǐng)著三個姑女兒,每人把持著一耬三行的麥,扒著剪著,像一排機器從雪地犁過去。雪是平整的,剪過去就亂亂糟糟了,像一群雞狗在雪地打過了仗。別的人家從梁上過去時,望望梁道上堆的麥穗兒,便會驚驚地把目光投到地中央,對著菊梅喚:

“老菊呀,今年我要到你家借糧哩——”

菊梅回過頭:“只要有余糧,你就可著勁兒借!

人家說:“沒余糧就把你家姑女往外嫁個嘛!

她也就一臉喜意地笑了笑,沒了聲兒了。

人家就走了,去自家雪地扒剪麥子了。

一個山梁的雪地都忙將起來了。有瞎子的人家里,倘是人手少,那瞎子也是要忙著收獲的。他被明眼人牽到田頭上,明眼人從雪地扒出幾棵麥,塞到他手里,讓他一直沿著麥畦兒往前摸著剪,剪到摸不到麥棵了,就該掉轉(zhuǎn)回頭了。瘸子、癱子和圓全人⑤,是要一樣干活的,他用一塊又平又滑的木板坐上去,每剪一把麥,把身子往前挪一挪,那木板就朝前滑動了。木板在雪地上是比圓全人拔腿行走還快呢。沒有平滑木板的,就坐在柳條編的簸箕上,只是讓那簸箕紋在雪地順直著。啞巴和聾子是無礙啥兒干活的,聽不見,說不出,就不消有啥閑心思,干起活來就比常人一心了,快捷了。

晌午了,一道山梁上都漫著濕潤的麥香了。

雪是悄沒聲息地小了去。

菊梅一家刨剪到田地那頭時,梁道上站了三個人。都是圓全人。都是城鎮(zhèn)人。他們朝雪地那頭打量著,手在嘴上喇叭著,哇哇啦啦不知喚了啥。曠野和雪地把他們的聲音吸干了,像井把飄下的雪花吞掉了。菊梅立起身,朝梁上打量著說:“去看看他們干啥呢。”話一脫口,槐花要站起拔著雪地走去時,幺蛾兒便先自如一個真的蛾樣從白皚皚的雪面上朝梁上飛了過去了。

槐花說:“蛾兒,鬼吧你!

蛾兒回過了頭:“姐——你盼我死了做鬼呀?”

小蛾兒就吱喳吱喳跳著雪,輕飄飄到了梁上去,像一只小蟲、小雀落在田頭上。她的那個小,把三個男人驚著了。有一個男人朝前走幾步,蹲到她面前。

他問她:“多大哩?”

她說:“十七呢!

他問:“多高呀?”

她就羞怒了:“你少管!

他笑笑:“我看你也就是三尺高!

她惱道:“你才三尺呢!

他仍然笑著在她頭上摸一下,說我是鄉(xiāng)長;又指著站在雪地上披了大衣的人,說他是縣長,那個是縣長的秘書,你去把你們莊上管事的人叫過來,去把茅枝婆找過來,說縣長來莊里親自走苦問貧哩。

她笑了,說:“茅枝婆是我外婆哩,我娘在雪地那頭剪著麥子呢!

鄉(xiāng)長看著她,臉上有幾分怪奇地笑著問:“真的呀?”

小蛾兒說:“真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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鄉(xiāng)長又扭頭去看縣長的臉?h長臉上缺了表情呢,不知啥時掛了蠟黃色,嘴角上有了一筋一絲的動,像他們說的啥話牽了他的心,像誰上前在縣長臉上扯拽了一把呢。可是哦,一瞬兒后,縣長把目光從幺蛾兒頭上漫過去,望著山那邊的一世界白,臉上的蠟黃又不知為啥淡落了,一臉膛兒都是平靜了。

秘書是個年輕人,條條個,潤長臉,先先后后都在看著田那頭的槐花、榆花們;被ù┝艘患t毛衣,人樣兒小巧哩,漂亮哩,靈靈秀秀水嫩呢,可那紅毛衣讓她在雪地又如了一團兒火,使那秘書始終沒有正眼來看小蛾兒,可蛾兒只一眼,就見了他心里的私事了。就知道他始始終終都怪異異地在看著她的次姐槐花了,也便惡怒怒地瞪了他一眼,回身大叫著喚:

“娘——人家找你哩——找我外婆哩!”

蛾兒就又如蛾樣從梁上飛回到田頭了。

姑女們就都把目光落在了娘身上,仿佛有人找娘是樁意外的事,是本不該的一樁兒事。娘的掛兜里的麥穗也又剪滿了,她轉(zhuǎn)過身兒時,如懷了孕的媳婦一樣難,緩緩重重旋過來,把一袋麥穗從脖上取下擱在雪地里,用冰紅的涼手擦了一額門子的汗,盯著蛾兒問:

“蛾子,梁上來的都是誰?”

“是縣長、鄉(xiāng)長和縣長的秘書呢。”

嘩一下,菊梅的臉上先是掛了白,緊步兒,白里透了嫩色的紅。大冷的天,額上的汗倒也擦過了,可那汗卻又旋急旋急地滲將出了一層兒,像冷猛兒被掀起的蒸籠熏了一下呢。立站著,她手扶著那胸前的麥穗袋,眼從她一群姑女們的臉上掃過去,冷冷淡淡說:

“都是干部呢,是干部去找你外婆嘛!

槐花聽說是縣長和鄉(xiāng)長,臉上怔一下,立馬蕩起一片興烈烈的紅。一群儒妮兒,大模樣不消說是一樣的,可你仔細去看時,也就覺察了槐花的長相更為端正些,皮膚也更為白嫩些,她知曉她比姐和妹們出眾一點兒,所以就爭盼著有頭有臉的事,也就盯著梁上的人看了許久一陣子,回頭說:“娘,外婆是瘋子,也許真是縣長呢,你過去看看嘛。我也跟著過去看一看!

老遠的蛾兒對著槐花道:“人家說最好找外婆,外婆才不是瘋子哩!

菊梅就又讓幺蛾兒回莊里去找了姑女們的外婆了。

槐花望著梁上,便生下滿臉的失落了,用腳狠狠在雪地踢幾下,踢得一老滿臉都是急焦的通紅色,像了一處兒崖梅艷在她的臉上了。

不消說,外婆就是縣志上為之豪傲的茅枝婆。她已經(jīng)過了六十九周歲,手里的拐杖都換了幾十根。一段時辰后,茅枝婆跟著蛾子從莊落里一瘸一拐地朝著梁上爬過來,說到底,她是經(jīng)過無數(shù)無數(shù)世事的人,連她拄的拐杖也早就和莊里拐子們拄的不再一樣了。她的拐杖是城里醫(yī)院的那一種,鋁合金,鉛白色,是兩根細鋁管的一端夾著一根二尺長的粗鋁管,用兩個螺絲旋固著。細的也沒細到哪,粗的也沒粗到天上去,拐下的落腳頭,用鐵絲捆了膠皮兒,預(yù)防搗在地上打滑顫;拐上的腦橫梁,裹了十幾層的布,夾在胳肢窩,是極為貼切舒適呢。莊里有十多個的瘸腿拐子喲,他們的拐杖都沒有茅枝婆的好。最好也不過是一根鋤把般的槐木、柳木棍,請木匠在頭上鋸出銷,在一段腦橫上鑿下方眼兒,銷往眼兒里一插,釘上木釘或鐵釘,那也就是他們的腿腳了。

這哪兒有茅枝婆的拐杖做派哩,又好看,又耐用,還有些身份和威嚴(yán)。是真的威嚴(yán)哩,莊里有天塌地陷的事,茅枝婆只消一出面,用她的拐杖在地上搗一搗,那天坑似的陷窩也就搗平了,填上了。上個月,鄉(xiāng)政府來受活莊討要一個人頭一百元路款費,威武凜凜的幾個圓全人,不是被茅枝婆用拐杖在他們頭上、臉上指指戳戳就又回了嗎?那年冬天政府讓受活莊人每人上繳二斤的白棉花,不是茅枝婆把自己的棉襖一脫,顫著她那垂耷的老奶,把棉襖往收花的政府員面前一放說:“這夠嗎?不夠了我把棉褲脫下來!闭畣T們還未及明清生發(fā)了啥兒事,茅枝婆就當(dāng)眾去解她的褲帶了。

政府員們說:“茅枝婆,你干啥?!”

茅枝婆就用她的拐杖搗著政府員們的鼻尖兒:“你要收棉花,我把棉褲脫給你!

政府員就閃著她的拐杖走掉了。

她的拐杖是她的矛器呢。今兒她又拄著拐杖,拔著深雪出來了。蛾兒在前,她在后邊瘸瘸拐拐著,身后還又跟了她喂的兩條瘸腿狗。受活莊人已經(jīng)知曉縣長、鄉(xiāng)長來到梁上了,是來走苦問貧哩,耙耬山脈遇了大熱雪,一下七天,一尺來厚,麥子盡皆兒埋在雪下了,政府當(dāng)然該來問慰問慰呢。該來給受活莊人送些錢,送些糧,送些雞蛋、白糖、布匹啥兒的。

受活莊是雙槐縣的一個莊。是雙槐縣柏樹子鄉(xiāng)的一個村莊哩。

受活莊的人看見縣長在梁上等得焦急呢。

還又看見茅枝婆往梁上走得不急不慢哩。

有兩個瞎子相互牽著從梁上走下來,各人的手里都提了一袋麥穗兒,老遠就迎著茅枝喚:“是茅奶吧,一聽就是茅奶哩,別人的拐棍兒搗在雪地硬喳喳的響,你的拐棍兒搗在雪地是噗噗噗的響!

茅奶說:“剪麥回來了?”

瞎子說:“你給縣長多要些錢,給莊里一家分上一萬塊!

茅奶說:“能花完嗎?”

瞎子說:“花不完埋到床下邊,還有孫子哩!

聾子走來了。

聾子大聲喚:“茅奶,你對縣長說啥都不要他照顧,就要他照顧給咱受活莊一人一個城里人用的耳聽器。”

一個啞巴走來了,他用他的比畫說,他家受的災(zāi)禍重,小麥壓在雪下拽不出來,怕今年他又不能娶上媳婦了,請茅枝婆讓縣長做做媒,能不能照顧他一個媳婦兒。

茅枝婆問:“你要啥樣的媳婦哩?”

他比比高,比比低,比比胖,比比瘦,又在半空擺擺手。

斷臂的木匠走來了,他看得明清哩,替啞巴朝茅枝婆解釋道:“他說啥樣兒的媳婦都行哩,是個女的就行哩!

茅枝婆望著啞巴問:“真是嗎?”

啞巴點了一下頭。

茅枝就帶著一莊人的想念到了梁上了。

梁上的縣長、鄉(xiāng)長們,都已等待煩亂了,各自的臉上都掛了焦急了,看見茅枝婆拄著拐杖爬上來,鄉(xiāng)長忙慌慌往前走了幾步去扶著,不料茅枝婆到了縣長跟前,突然立下來,冷眼看了看,便把目光當(dāng)啷啷響著砸落到縣長的臉上了?h長呢,見了那目光,忽然扭臉把目光擱到了別的處地兒,像望著山梁對岸的山。這時候,事情生發(fā)了。轟的一下生發(fā)了。鄉(xiāng)長正要介紹說“喂,茅枝婆,這是縣長,這是縣長的秘書”時,她的臉上起了青色了,竟冷不丁兒把手里的拐杖往腳后挪了一點兒,擺出了一個架勢兒。她要用她的拐杖掄打啥兒時,總是把拐杖向后挪那一點兒,總要擺出一個架勢兒。

鄉(xiāng)長說:“這是新調(diào)到縣上的柳縣長……”

茅枝婆擰了一眼那縣長,又把她老花的目光生生從鄉(xiāng)長臉上拽下來,吼著說:“他是縣長呀?我的天老爺,他哪是縣長呀——他哪兒是縣長,他是豬,是羊,是一條死冷⑦的狗!是臭豬肉上的蛆!是死冷的狗皮上的虱!”然后,然后呢,茅枝婆就把她落了牙去的嘴唇朝嘴里裹了裹,猛橫地把一口老痰吐在了縣長的臉上去,那“呸”的一聲,有些驚天動地呢,連山梁上沉濃濃的空氣都被她的呸聲推動了,如誰一手推動了一團白濃濃的粉坨兒,使空氣顫顫巍巍抖動了。

顫巍過后呢,在天大的冷凝中,茅枝婆猛地車轉(zhuǎn)身,瘸著走去了,回了村里了,留下縣長、鄉(xiāng)長、秘書和不遠處的菊梅和她的幾個同胎妮兒都在僵呆著。

久久遠遠地僵呆著,柳縣長突然朝腳地面上的一塊石頭踢一腳,又朝遠處吐了一口痰,說罵道:“日你祖奶奶,有啥兒了不起,老子才是革命家!老子才是真的革命家!”

絮言:

①大孿胎:在耙耬山脈,超過雙胞胎的都稱大孿胎,或說多孿胎。農(nóng)歷戊午年的乙丑末月中,耙耬山脈并沒什么異常,世界上也沒什么異樣,除了北京那兒開了一個盛會外,世界還是那個老世界,可是那個會,被后來的電臺、報紙說得非非凡凡,和二十九年前的一個己丑年份中,毛澤東宣布了一個國家成立樣。那會議歷時五天,從甲寅日直到戊午日。可就這段時日里,受活的菊梅要生了。她的肚子大得如了一面鼓。在尖厲刺刺的哭聲中,她一連生了三個女兒,是耙耬山人只聽說尚未見過的三鳳胎。女兒雖然小了些,每個都如小貓般,然三個竟都是鮮活生生的人,會哭、會叫、會吃奶。菊梅躺在產(chǎn)床上,血水順著床腿流下來,汗在她的額門上晶晶瑩瑩。茅枝婆為女兒的三鳳胎驚異不止,手腳不停地把開水一盆一盆端到屋里,遞給接生婆。接生婆洗了手,把熱毛巾拿到菊梅的額上擦著汗,問肚子受活了吧?菊梅說,我肚子還疼哩,一肚子都是扎扎咕咕的動。接生婆娘吃著茅枝為她燒的一碗豆撈面,說還動呀,我接一輩子生,也就遇了你這一個三鳳胎,難道人能生四胎、五胎啊。

吃完撈面接生婆娘要走了,走前又去菊梅的下身摸,摸著她就驚叫了,說天呀呀,她肚里真的還有孩子呀。

說完了,菊梅竟真的生了第四胎。

四胎都是女兒,這就是耙耬山脈遠近聞名的大孿胎——四胞女,大的叫桐花,老二叫槐花,老三叫榆花,老四叫了幺蛾兒,也叫四蛾子。因為生她時一只蛾兒正在半空里飛,也就叫了四蛾子。

③儒妮子:指長不高的女孩子。因菊梅一胎生了四個女兒,這四個都是天生的侏儒女,所以受活莊人都稱她們?yōu)槿迥葑印?

⑤圓全人:是受活莊人對健康人的敬稱,指我們這些不缺胳膊不少腿,非盲、非啞、非聾的正常者。

⑦死冷:方言。原意是指天寒,但這里說的是人心。其心里的冷酷和堅硬,是如了死人的死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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