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4節(jié) 草兒不在了,人心都轉(zhuǎn)到縣長這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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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縣長有些莫名的憤憤呢。
《七回頭》是唱完了,真草兒唱得嗓子都啞了,她邊哭邊唱,淚把兩條手巾都給擦濕了呢?伤莸膽虿輧海窒褂秩,又聾又啞一老輩,好不易死了可以入了天堂了,可卻舍不得了人世的日子哩,竟到了鋪金砌銀的天堂門口又扭頭回了人世里,續(xù)著她那苦辛苦勞的日子過。這如何能不叫大都是殘人、廢人的受活莊人和耙耬人淚漣漣地感動呢。唱完了,那戲臺下就一片哭聲了,瞎的盲的,殘的缺的,都哭得唏唏噓噓了?蘖酥,待草兒站在臺前謝幕時,掌聲就鼓得山山海海,噼里啪啦,像秋天里的楊樹葉子無頭無尾地嘩嘩著響。
那掌聲鼓得長遠(yuǎn)過了給縣長講話的掌聲哩,長得過了一根锨把了,過了一條繩子了,草兒從臺上走下來,換了戲裝,穿了她日常的衣裳時,竟還有人鼓著掌兒圍著她。這就叫柳縣長有些不消受①了呢。給柳縣長鼓掌時,確確真真是沒有鼓下這又長又重的時間哩?闪h長不是那雞腸鴨肚的人。柳縣長站到臺上喚:“老鄉(xiāng)們,鄉(xiāng)親們,你們受活遭了天災(zāi)了,現(xiàn)在大伙兒排好隊(duì),每人五十一塊錢,都來這兒領(lǐng)錢吧!
五十一塊錢就等于五十多塊錢。這五十多塊是由縣長親自發(fā)給受活莊的人們的,一張五十的,又一張一塊的就在那戲臺上,縣長坐在一張桌子前,每一家戶的主人挨著排隊(duì)從他面前走過去。家里兩口人的就發(fā)一張百元的大票和兩張一元的小票兒,家里五口人,就是兩張百元的,一張半百的,五張一塊的?傊ǎ欢嘁膊簧,每個人就是五十一塊錢。場子上亂亂哄哄,鬧鬧嚷嚷,外莊人有親戚的相跟親戚去莊里吃那受活慶的大鍋熬菜了。缺了親戚的,都在買著吃食啥兒的,準(zhǔn)備著到罷了午飯續(xù)看受活人的絕術(shù)表演了。絕術(shù)表演是和耙耬調(diào)《七回頭》有不一樣的結(jié)局呢。它不讓人掉眼淚,卻叫你笑得不可止,叫你驚異得口都攏不到了牙齒上。比如說,莊后有一個人他傷了一只眼睛了,只剩下一只眼睛認(rèn)著這世界,可你把五根針的針眼對照著,他能一次穿紉五根針。當(dāng)然呢,穿不過去人就要笑了呢,穿過去那滿場的媳婦閨女都要驚著了。比如說,還有總是影子樣跟在縣長身后的斷腿猴,又叫猴跳兒,還叫單腿兒,他敢和莊里跑得最快的雙腿小伙賽跑哩,只要有一根好拐杖,他能贏掉別人呢。還有一個癱媳婦,她繡花能在一張布上繡出兩面都是一模樣的貓、狗和麻雀,雅稱雙面繡,而且她還能把刺繡繡在樹葉上,比如大一些的桐葉、楊葉啥兒呢。
受活人的絕術(shù)在耙耬是聞了名兒的。
柳縣長給受活人發(fā)著錢,見是圓全人也就發(fā)了過去了,見是殘人了,他就準(zhǔn)定問一句:“你會啥兒絕術(shù)哩?”
那人就對縣長笑一笑,不說自己會啥絕術(shù)兒,他卻說:
“柳縣長,后晌讓草兒再唱一出哭戲吧!
縣長的臉上就凝了不悅了。
有一個中年瞎子過來了,他摸著縣長給他發(fā)的錢,又把那錢舉在半空上,黑茫茫的對著日頭照。
縣長說:“你心安了吧,我縣長會給你假錢嗎?”
瞎子就笑了,收起錢,乞乞求求說:
“那草兒唱得鮮好哩,能讓她再唱一個后晌嗎?”
縣長說:“錢重要還是聽?wèi)蛑匾??
瞎子說:“能讓人家唱,我不領(lǐng)這錢也行哩!焙孟窨h長發(fā)給他的不是能幫他過了春荒的錢,僅是幾張新嘩嘩的紙。
到莊子當(dāng)央那能刺繡的癱子媳婦來領(lǐng)她家的災(zāi)錢了。她坐在一塊有輪子的滑板上,每挪一步兒,那滑板的輪子都要嘰嘰咕咕響?h長說:“你那滑車輪子該上油了呢!彼f:“我淚都哭干了,唱得鮮好哩!笨h長說:“后晌你就表演你在桐樹葉上繡貓的絕術(shù)吧!彼f:“聽完了人家的唱,誰還看那刺繡呀!鳖I(lǐng)了她家五口人二百五十五塊的災(zāi)錢她就走掉了。接錢時,她啥兒也沒說,沒說謝謝政府那樣的話,也沒有朝縣長點(diǎn)個感激頭,竟一直敬仰仰地瞅著在一邊整著戲裝的草兒走掉了。
縣長是真的有些憤憤了。
縣長把草兒戲叫到面前說:“戲唱得不錯哩,你給我爭了光!比缓缶桶岩粡埌僭钠弊舆f過去,說:“回去吧,天黑前你還能趕到耙耬山外呢!
草兒就有些怔下了:
“柳縣長,我唱得不賣力氣嗎?”
縣長說:“你走吧!
草兒就把縣長手里的錢推回去:
“要沒唱好我后晌再給受活人唱出《蛾兒冤》!
縣長平平淡淡地說:
“你走還是不走呀?你要不走我柳縣長走,你留在這兒救災(zāi)蹲點(diǎn)兒,來年受活人要沒糧食吃了我找你!
草兒看看縣長身邊的石秘書,見秘書輕輕給她點(diǎn)了一下頭,也就收拾了她的戲裝,領(lǐng)著專門侍奉她的弦匠走掉了。離開受活,地步兒回了縣城了。這時候,日正平南著,山脈上一片熱黃的光。戲場子的半空里,日光中飛滿了星星般的埃塵兒。草兒不在了,人心都專到縣長這兒了,柳縣長便又開始給受活人發(fā)錢了。每上來一個家戶主兒,一邊的斷腿猴就在一個小本上寫下一個人名字,說三口,秘書就給縣長遞上一百五十三塊錢。縣長就說:
“錢不多,是縣上的一點(diǎn)心意兒,加上糧食你家今冬明春就能熬過災(zāi)荒了!
接了錢,人家感激地朝縣長望一眼,或說上幾句恩德話,縣長的臉上就泛了活順色,血漿汪汪了。也還有那年歲大的受活人,六十、七十了,接過錢會向縣長鞠個躬,那縣長臉上的血色就濃到化將不開了,艷艷如了秋時的柿葉了?山K歸受活是只有四十幾戶人,草兒沒走之前就發(fā)了一大半,這艷艷如秋的柿紅在縣長臉上沒持久,便一家一戶發(fā)完了。這當(dāng)兒,也就有人草草地吃了午飯又回到戲場這兒了。原先擺在場子里的高凳、矮凳兒,本是依著原樣擺著的,那些用來做了凳椅的磚頭和石頭,也還都依著原來的秩序擺在場地上,規(guī)規(guī)矩矩呢,可是哦,那些早來的人就偷偷把位置挪移了。矮處地的上了高處地,偏處地的跑到了正處地。還有那些沒有親戚,就在場子邊上買了吃食的,這當(dāng)兒也都又回到場子了。坐到場子的正當(dāng)央了。
等著看后晌受活慶的絕術(shù)表演了。
可是他們哪里知道喲,哪里知道柳縣長還沒有吃那晌午飯。柳縣長給受活莊人家家戶戶發(fā)了錢,受活人當(dāng)然給柳縣長炒了好幾個肉菜兒,有燉雞塊、炒雞蛋、炒韭菜,還有不知從哪弄的野雞肉和鮮兔肉,七七八八一桌子,擺在廟客房的一間屋子里。那菜本來是還有唱《七回頭》的草兒和她的樂匠的,可是這時候,一桌飯菜就只有了縣長和他的秘書了。屋外日頭把新生的樹葉、樹芽都曬得卷了呢,可廟屋里還堆著許許多多的蔭和涼。縣長洗了臉,解了手,秘書說:“柳縣長,吃飯吧!
柳縣長卻坐在桌前不動彈。
秘書說:“再讓給你燒些可口的菜?”
縣長說:“就這吧。”
縣長話是說過了,卻依然不動筷,坐在桌前的椅子上,背朝后仰著,頭朝后鉤著,雙手又在腦后交叉起來攔著頭,似乎生怕他的頭會后鉤過了掉落去。他的頭和手在打架一樣頂著反向用著力,眼卻盯著迎面貼了報(bào)紙的白廟墻。
秘書說:“草兒走了就走了,你別想那么多。”
縣長言默著。
秘書說:“后晌就是絕術(shù)了,吃過飯你還得講話呢!
縣長盯著面前嗡嗡飛的兩只金蒼蠅,看著那蒼蠅落在這個菜上吃一口,落在那個菜上吃一口。
秘書趕著蒼蠅說:
“柳縣長,要么吃罷飯?jiān)蹅內(nèi)セ昶巧缴峡纯戳袑幖o(jì)念堂?一到那兒你就沒有啥兒不悅了!
縣長把目光落在了秘書臉上問:
“你說我一人發(fā)給他們五十一塊少了嗎?”
“不少哩,”秘書說,“五十多塊能買一百多斤糧食呢!
“我以為他們每家都會給我磕個恩德響頭哩?蓞s啥也沒有呀。”
秘書便有些靈悟了,朝著外面走去了。
縣長說:“你去哪?”
秘書說:“我去讓廚師再燒一個湯。”
就走了。
又回了。
秘書回來手里端了一大碗的湯,燦韭黃和綠香菜浮在湯面上,還有躥鼻兒的胡椒味。那是很開人胃口的酸辣湯。隨后呢,緊步兒相跟著竟來了十幾個的受活人,都是四十歲往上的中老年,有男有女哩,他們一進(jìn)來便嘩啦啦一片地跪在了縣長面前了,跪在那一桌菜的前邊了,跪在廟屋外的院里了。人是有猴跳兒和瘸子木匠領(lǐng)進(jìn)來的,猴跳兒和木匠自然跪在最前面,旗手樣帶了頭兒說:
“柳縣長,今兒前晌你給我們受活人發(fā)了災(zāi)錢了,在戲場子上我們沒法給你磕頭謝恩哩,眼下我們?nèi)f就在這兒謝你了!
那一群人就齊刷刷地朝縣長一連徹地磕了三個恩德頭。
柳縣長就有些急慌了,筷子在手中也慌得掉落了。一滿臉飄著的紅潤,如了晨時的霞色,閃光發(fā)亮著,卻又急急切切說:“這是干啥兒?這是干啥兒?”說道著,忙迭迭去把木匠們扶起來,再把許多別個的莊人扶起來,又狠狠說了許多責(zé)怪的話。尾兒時,還拉他們坐下和他一道吃菜啥兒的。莊人們呢,自然也是不肯和縣長一道吃喝的,他就把人們送出了廟客院,回來一臉光亮地斥責(zé)了秘書許多話,令他以后絕也不能再去做這領(lǐng)人來下跪磕頭的老輩子的事。末尾兒,二人就開始吃那燉雞了、鮮兔了,和野雞的翅膀及著蘑菇、青菜啥兒的。
柳縣長狼吞虎咽地吃,三三五五也就吃飽了。
秘書說:“柳縣長,你吃得倒快哩!
縣長說:“百姓們都到了場子等著要看絕術(shù)了,我們咋能讓人家在那干干等著我們呢!
也就趕腳兒丟下碗筷到了莊口場子里。場子那里果然就已經(jīng)黑黑壓壓立站滿了莊人了。準(zhǔn)備著絕術(shù)表演的受活人,也都在臺下待著了。
就是在這一場的絕術(shù)表演里,許多事情云開日出了,像一場大戲真真正正把幕拉將開了一模樣。柳縣長也才豁然明朗呢,原來不是他救了受活人酷六月的大雪災(zāi),是這場六月雪救了他,急救了他那購買列寧遺體的天大的計(jì)劃哩。
絮言:
①不消受:耙耬方言,意為受不了。與“受活”有相對、相反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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