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5節(jié) 雞毛兒,竟長成了一棵參天大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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絕術(shù)表演是演了許多事情呢。瘸子和常人賽跑是老古了的節(jié)目了。斷腿猴和一個叫牛子的小伙子,他們并排在場子邊通往梁上的一個處地上,有人喚了一聲:“跑!”也便箭離弦兒了。不消說,小伙子是跑得飛了的快,可今年剛掛二十三歲的斷腿猴,他借了一根紫檀木的紅拐杖,那拐杖不僅是光滑,結(jié)實(shí)里還藏含了十足的彈性兒。只消拐腳根兒一落地,它就微微地弓卷著;斷腿猴把身子往拐上一靠一用力,那長長的拐杖就弓得似要折了斷了呢。以為要斷了,斷腿猴要摔跌在腳地了,誰知那拐杖借著斷腿猴的一躍卻又繃直了,把他送到半空了。他就躍著身子跳高跳遠(yuǎn)那樣朝前奔去了。誰能想到喲,大半里的路,斷腿猴先是落在那小伙的身后里,到末了,到末了在一山野都是圍者的加油聲威里,斷腿猴竟就跑到那小伙子的前面了。
柳縣長當(dāng)眾獎了斷腿猴一張百元大票兒,還答應(yīng)把救災(zāi)的小麥多發(fā)給他家二百斤。還有,那去年捻根線頭,能一下子穿紉五根針的單眼兒,今年竟能一下穿紉八到十個針眼了。那癱子媳婦不僅能在粗紙爛布上繡出豬、狗和貓兒,還能在樹葉上繡出那兩面一模一樣的貓狗兒。莊子后的馬聾子,因為他的聾,他敢讓鞭炮掛在他的耳朵上放,只在臉面上相隔一張薄薄的板,防設(shè)那鞭炮不炸在他的臉上就行了。還有菊梅家的老大桐花兒,滿村人都知曉她原本是個全盲人。十七年了她不知曉樹葉是綠的,云彩是白的,鐵锨、鋤上的銹是紅顏色。不知曉辰時的霞光是金黃,不明了落日時的霞光是呈血紅色。四妹蛾兒說:“紅的就是和血一樣的顏色呀!彼f:“那血是啥兒顏色呢?”蛾兒說:“血就是過年貼的對子那個顏色呀。”她說:“那對子是啥兒顏色呢?”蛾兒說:“對子色就是九月間柿樹葉的顏色呀!彼f:“那柿樹葉是啥兒顏色呢?”蛾兒說:“你這個瞎子呀,柿樹葉就是和柿樹葉一個顏色嘛!
蛾兒就走了,不和她再有啰唆了。
桐花就眼前一片茫茫黑黑的立在黑色里,日頭卻是黑光烈烈地照在她的周圍呢。她從出生那天起,眼前一老輩都是茫黑哩。白日是黑色,夜里也是黑色呢。日頭是黑色,月亮也是黑色哩。啥兒和啥兒,十七年間都是黑得一成兒不變哩。這十七年間里,她從五歲開始,就拿一根棗木拐杖兒,東敲敲,西碰碰;從家里,到家外,自門口,到莊頭,就那么敲敲碰碰的。她碰碰敲敲已經(jīng)過了十幾年。那棗木拐杖就是她的一雙眼睛呢。在往年,在往年的受活慶的出演里,她都是拿著拐杖和娘一道躲在場子一邊的處地兒,一心地聽那耙耬調(diào)、祥符調(diào),還有曲劇、墜子啥兒哩,到了絕術(shù)出演她就不看了。讓娘去看了。她看也看不見,眼前一茫茫的黑。可是今年哩,菊梅說忙得不能出門兒,她對娘說人家說了呢,誰去出演縣長都要發(fā)給誰一張百元大票子,娘卻長默一會兒,像想了幾個年月樣,到末了,還是說不能出門兒,桐花就待槐花、榆花、蛾兒們出門后,獨(dú)自到門口立站一會兒,聽了聽莊子街上的腳步聲和莊頭場子上的吵鬧聲,敲敲碰碰著,獨(dú)自到了場子旁,立站在人群邊,有頭有尾地聽那絕術(shù)出演了,就聽見了黑烈烈的人們的大喊聲,聽見了黑紅紅的人們的大笑聲,聽見了人們拍巴掌時那云白黑黑的掌聲在半空里飛來舞去著,還看見縣長在為斷腿猴兒鼓掌時,喊著:“加油!加油!你贏了我獎給你一百塊!”聽見縣長的喊話在她眼前、耳邊像黑翅膀一樣飛來又飛去;看見縣長獎給猴跳兒一張大票時,猴跳兒朝縣長磕頭感謝,把頭磕得黑亮亮的響;縣長一激動,就又給他獎了一張五十塊的錢。聽見癱子媳婦在一張桐樹葉上繡了一只黑彩花花的雙面雀,去領(lǐng)縣長給的獎錢時,縣長看著那桐葉說:“你在楊樹葉上能繡嗎?”她說:“楊樹葉太小哩,只能繡一只螞蚱、蝴蝶兒!笨h長說:“你在槐樹葉上能繡嗎?”她說:“槐葉更小哩,只能繡些娃娃臉!笨h長就握著她的手,把不知多少的獎錢塞到她的手里了,說:“巧手呀,巧手呀——我走前一定給你題一幅字,寫上‘天下第一巧’。”還有,還有絕術(shù)表演時,好像滿山野都是了人,擠擁聲、吵鬧聲,又黑又稠一大片,如了滿天下都在下那黑淋淋的瓢潑雨。待縣長給人數(shù)著獎錢時,那黑淋淋的雨聲就停了,人群一冷猛地啞然了,謐靜得腳地上掉根針,就能把樹葉震落下來哩?墒菃,待縣長發(fā)了獎錢后,領(lǐng)錢的人向縣長磕頭鞠躬時,那又黑又烈的掌聲就如了黑淋淋的雨水了,把山脈、村莊、樹木、房屋都淹得不見了,如了蚊子飛進(jìn)了黑夜里面了。
全盲的桐花是第一次清清楚楚聽見了莊落的受活慶,茫白亮亮地聽見了莊里人的絕術(shù)表演了。斷腿賽跑,聾子放炮,獨(dú)眼紉針,癱媳婦刺繡,兩個都只有一只手的人比著斷臂掰手腕,還有莊后木匠家的侄娃兒,蟲兒一樣小,只有十幾歲,他自小得了小兒麻痹癥,一條腿細(xì)得如了麻稈呢,腳也小儒得如著一只鳥頭兒,可他竟能把他那鳥頭樣的腳一縮一縮伸進(jìn)一個瓶口里,能把那瓶子當(dāng)成鞋子穿,能穿著瓶子在腳地走路呢。
縣長是在受活莊的絕術(shù)表演里開了眼界了,全盲的桐花清清白白聽見縣長一連迭兒鼓掌呢,一晌兒鼓下來,他雙手就鼓得黑紅了;聽見他發(fā)獎、講話、說笑,把他的嗓子都變成黑啞了,使他的每一句話都如木匠的黑鋸條樣黑光亮亮,又搓搓絆絆了。到了末兒里,日頭要落了,天也由炎熱轉(zhuǎn)涼了,許多外莊人說說笑笑準(zhǔn)備結(jié)著伴兒回莊了,縣長就立在臺上黑茫茫著嗓子喚:
“誰還有絕術(shù)表演哩?再不演就沒了機(jī)會了。明兒我和秘書就走了,你們再演也沒有獎錢啦!”
就是這時候,桐花從臺子一邊爬到臺上了,用她的棗木拐杖敲敲碰碰到了臺子中央呢。到了那只有絕術(shù)表演的人才能站的那一塊處地兒。她直直地立在那,驚得她的妹們都齊聲叫著“桐花!桐花”就都到了臺前了,到了人們的前面了。日頭是黑紅暖暖,從西山梁的那邊照來的。風(fēng)是黑爽涼涼地從臺子后邊吹來的。她穿了一件粉紅的的確良翻口布衫子,藍(lán)褲兒,方口鞋,人在風(fēng)中像是一棵只動枝葉不動身的苗樹兒,那褲和布衫都在風(fēng)里一擺一擺地響。因為她是女孩娃,因為她還是全盲人,眼卻又黑又亮,水水靈靈如蒙了霧的葡萄呢,整個人兒素素潔潔,塵埃兒不染,雖沒有老二槐花那樣扎人眼的小巧和好看,可也滿身都是靈秀的齊整漂亮呢。所以喲,所以那臺下的人群就從一片嘈雜中立馬安靜下來了。她的妹妹們,槐花、榆花、蛾兒也都不再喚她了,也都讓冷猛到來的沉靜淹著了,都在等著縣長問她啥兒呢,她答縣長啥兒呢。
那時節(jié),可真是一世界都陷在了靜安里?h長望著她就像望見炎炎的日光不見了,月亮出來了,一世界的日色轉(zhuǎn)眼間變得水月溶溶了。
她在黑靜里立站著,聽見縣長是站在臺子當(dāng)央靠南一點(diǎn)兒,是在她的左手邊,聽見縣長的秘書是站在縣長的身后哩,聽見了掙多了獎錢的斷腿猴跳兒,是立站在她的右邊的。臺上和臺下,那一捆兒一束的黑目光,像一片黑草樣都在朝她倒靠著。她聽見那目光都有些驚異色,如晚秋時的樹葉樣,黑瓦瓦地朝她身上落下來。聽見她的幾個妹們看她的目光,從臺下飛上來,像窗子縫的風(fēng)樣吹在她臉上。
縣長說:“你叫啥?”
她說:“叫桐花!
縣長問:“多大啦?”
她說:“十七啦。”
縣長說:“你是誰家姑女哩?”
她說:“我娘叫菊梅,我婆叫茅枝!
縣長的臉一下就白了,可一個瞬眼間,縣長就又回到了他常時的模樣了。
他問她:“你有啥絕術(shù)?”
她說:“我啥都看不見,可我啥都能聽得見!
縣長說:“你能聽見啥?”
她說:“我能聽見雞毛兒從半空落下來,就像樹葉撲嗒一下從樹上掉下來!
縣長就讓人從場子邊上找來了一枝麻雀毛,灰黑色,毛根那兒是雪雪的白。他把麻雀的毛緊緊地握藏在手里邊,把拳頭舉到她眼前,搖搖晃晃說:“我手里有根蘆花公雞毛,你說這是啥顏色?”
她說:“黑色哩!
縣長又取出一根白桿鋼筆在他眼前晃了晃:
“這是啥?”
“啥也沒有哩!
“這是一桿筆,它是啥顏色?”
“黑顏色!
縣長就把那雀毛從他手縫展露出來了,從一只手換到另一只手,舉在她的腦后邊,說你聽著,看這雞毛會落到哪兒哩。桐花把她的眼睛睜大了,黑眼上霧絲絲的模糊也都沒有了,眼就亮得如了假的一樣了,動人誘人得沒法兒細(xì)說了。場子上這時厚了一片奇靜哩,原本要走的外莊人,也都又折回身子了。坐在凳上的人,也都站到了凳上了。坐到磚上的人,也都立站到了磚上了。從樹上下來的孩娃們,又爬到樹上去看了。那些癱子、瘸子和瞎子們,他們看不見,就在臺上或臺下一動不動兒,等著邊上的人給他們說著結(jié)局了。一世界就都沉靜下來了,落日的聲音隔著山脈也都有了響動了。所有的眼睛呢,也都盯在了臺上縣長那拿了雀毛的手上了。
縣長手里的雀毛就從他松開的手里落下來,打了幾個旋,飄到桐花的右腳邊兒了。
縣長問:“落到哪兒了?”
桐花沒有答,她彎下腰,抬著頭,一摸就摸到她腳邊的羽雀毛兒了。
臺上臺下便一片黑噓噓的驚異了。榆花的臉上是一片紅亮了,四蛾兒的臉上也是一片紅亮了,可那槐花的臉,驚異著,掛了熱紅的羨色兒,那羨色兒不僅是紅亮,且紅亮里還閃著黃金白銀的光?h長呢,他在那一片的唏噓中,盯著桐花的眼,從她手里要過羽雀毛,又在她眼前晃了晃,看她那雙黑大的眼珠依是漂漂亮亮地木然著,就把它遞給秘書了,暗諭他把那羽毛從半空丟到臺子下。
秘書就把那羽毛丟到臺下了,像把一口氣輕輕吹到了臺下樣。
縣長問:“丟到哪兒了?”
桐花說:“丟到我前邊的一個坑里了!
讓人把那羽毛撿上來,縣長把羽毛舉在半空沒有丟,他問她:“這回丟到哪兒了?”
桐花想了好半天,便一臉失神地?fù)u搖頭:“這回我啥也沒聽見。”縣長就過來站在她面前好久一陣子,給她手里塞了三張百元大票子說:“你聽了我三次丟這雀毛兒,給你三百塊的獎錢吧!笨赐┗ń恿隋X,一臉喜色地在摸著那新嘩嘩的百元票,像摸著啥兒時,縣長立在她對面,盯著她的臉兒問:“你還能聽見啥?”桐花她就把那錢收疊起來裝在口袋里,問:“還給獎錢嗎?”
他說:“不是聽的,是別的絕術(shù)我還給你錢!
她就笑著說:“我用拐杖敲敲樹,能辨出哪是桐樹、哪是柳樹、哪是槐樹或者榆樹和椿樹。”他就領(lǐng)著她到場子邊上敲了榆樹、楝樹和兩棵老槐樹,她也就果真都聽辨出了哪是榆樹、哪是槐樹、楝樹了,他就又給了她一張一百元的錢。讓人搬來一塊石頭一塊磚,還有一段青石板,讓她接著用那拐杖敲,也竟都敲出了一個分別了,就又給了她一張百元的獎錢了。到了這時候,臺上臺下就一片亂亂嗡嗡了,看見桐花轉(zhuǎn)眼間掙了五張簇新百元票,就都到處是感嘆了、說論了。二妹子槐花,也就第一個忙不迭兒爬到臺上去拉桐花的雙手,去扯她的胳膊了,聲聲口口說:“姐,姐,明兒天我牽著你到鎮(zhèn)上去趕集,想要啥我都給你買!
日頭是終將落過西山了,一抹紅色在受活也淡得似了煙塵了。那些想表演啥兒的,也不能表演了。外莊人也都從驚異感嘆中抽著身子回家了。莊子當(dāng)央間為受活慶做大鍋飯的人也來喚著讓人們回去吃白菜熬肉了,喝大米煮湯了。就是這當(dāng)兒,縣長心里那個最初不明不白的一絲芽草兒,在一冷猛的瞬眼間,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轟轟隆隆長成了一棵參了天的搖錢大樹了。
他決定要在受活組建一個絕術(shù)團(tuán),到世界上的四野八面去出演,那出演的門票錢,也就正好是集湊購買列寧遺體的一筆巨大款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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