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節(jié)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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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突然刮起北風(fēng),天上星暗云密,院子里大榕樹茂密的枝葉不時發(fā)出嘩啦啦的響聲,給寂靜的夜平添一份凌亂。
年府西廂房的隔間里,年羹堯已在牌位前跪了三個時辰,初春的天氣雖涼,但隔間地方狹小,又沒有窗戶透氣,讓年羹堯很是憋悶。他就不明白,為什么夫子說錯了便不可以糾正?為什么糾正夫子便是無理頂撞?為什么爹非讓他學(xué)那些沒用的道德文章?難道成天‘之乎則也’就可以退敵保疆、成就千秋功業(yè)?!他要的不是這個!大丈夫生當(dāng)馳騁疆場,就算死也應(yīng)死在刀劍之下,扎在筆墨堆兒里有什么出息!爹的想法他不明白,自己的想法又無法得到認(rèn)同,想到今天遭受的一頓呵斥,心里憋屈。既然爹讓他跪,他便跪,爹不讓他吃飯,他便餓死好了!反正他也是沒爹沒娘的野孩子,不如餓死了讓爹得個清靜。
正胡思亂想著,廂房的門吱呦一聲打開,一個溫柔的聲音道::“二弟!“
年羹堯猛地回頭,竟是大哥年希堯。從年羹堯記事兒起,他便知道蘇氏討厭自己,年遐齡在時她還只是奚落,若年遐齡不在,則會變成體罰。記得有一次因為年羹堯掉了一粒米飯,蘇氏立刻橫眉立目讓他舔干凈,年羹堯不聽,蘇氏便讓人用繩子綁住他的腳腕子倒吊在房梁上,不到一頓飯的功夫年羹堯已經(jīng)滿臉通紅幾乎昏厥。多虧年希堯拿著刀子沖上去,割斷繩子放下年羹堯,還威脅蘇氏說如果再折磨他弟弟,他便隨了弟弟一起走。從那以后,蘇氏對年羹堯的態(tài)度才終于有所收斂。所以在這個家里,對年羹堯來說最重要的人便是爹和這個大哥。
“大哥……我不餓……”年羹堯見大哥這么晚不睡來給自己送吃的,心里有些過意不去。
“什么不餓!我在床上都能聽見你肚子叫,吵死人了!我把晚飯時的桂花肘偷著給你留了一只,別跟肚子過不去,它又沒得罪你!”年希堯放下托盤,打開食盒蓋子,一陣醬香從里面飄出來,引得年羹堯肚子又是一陣咕嚕。
咽下口水,年羹堯用力別過頭,倔強(qiáng)地說:“我不吃,吃了便是我錯,我沒錯,所以不能吃!”
年希堯嘆口氣,在他旁邊跪下,無奈道:“爹不讓給你送飯,大哥卻偏要給你送,如此說來,大哥倒是錯了,既然這樣,我陪你一起跪!”
大哥的心思年羹堯明白,兩個兒子大半夜都跪著,爹就是不心疼小的,也會心疼大的;就算不心疼一個,也會心疼兩個。再說,蘇氏知道了也會幫著求情,他這是在逼著爹原諒自己,親兄弟不過如此,更何況自己不過是個身份不清不楚的養(yǎng)子。年羹堯扭頭看向年希堯,年希堯也正側(cè)頭看他,二人相視一笑,眼中透著了然。
更鼓敲過子時,年遐齡想著年羹堯的事,心里煩躁,正坐立不安,突然聽到窗外有些響動。
“誰?!”
“老爺,是我,魏子!”片刻,魏之耀從外面推門進(jìn)了外間。
年遐齡從臥室出來,壓著聲音問:“這么晚了,干什么不回房?”
“老爺……“魏之耀突然噗通一聲跪下,磕頭如搗蒜:“老爺,您饒了二少,奴才可以一個月不吃晚飯,餓死奴才事小,若把二少餓病了,最后心疼的還不是老爺您!您去看看,不僅二少,就連大少現(xiàn)在也跪著呢……”
“什么?!”年遐齡披上外衣,幾步?jīng)_到門口,打開房門向西廂房疾步而去。
走到隔間門口,果然看見兩個兒子齊刷刷并肩跪著。年羹堯和年希堯聽到聲音回頭,看見來人竟是年遐齡,異口同聲喊:“爹!”
年遐齡板著臉哼了一聲,指著地上食盤問年希堯:“你送的?”
年羹堯怕大哥被責(zé)罰,趕緊道:“是我讓大哥去廚房拿的,不關(guān)大哥的事兒!”
年遐齡為他們兄弟間的情誼感到些許安慰,嘆口氣道:“亮工,你可知道你今日錯在哪?”
年羹堯梗著脖子剛想說他沒錯,年希堯適時地用胳膊肘撞了他一下,讓他把嘴邊兒的話生生咽了回去。
年遐齡接著道:“你錯就錯在撒謊在先,頂撞夫子在后。我知道你一直憋著股勁兒想要奚落夫子!哼,聽從圣人之言被你說成迂腐和虛偽,難道像你這樣滿口謊話便不虛偽?便是真君子大丈夫?!”
年遐齡的話讓年羹堯無從反駁。確實,自己一直看不起夫子,覺得他是只會空口說教的迂腐老頭,而且撒謊……也確實不對。
“爹……我……不想學(xué)那些沒用的東西?”年羹堯態(tài)度軟了下來。
年遐齡看看年羹堯糾結(jié)在一起的五官,重重嘆了口氣:“怕只怕你才真是個沒用的東西!”
年希堯見他們言語僵持,忙在一邊打圓場:“爹,二弟已經(jīng)知道錯了,明天您還要上值,不如咱們都早點(diǎn)休息吧!”
年遐齡深深看了一眼年羹堯,轉(zhuǎn)過身雙手背到身后:“要不是魏之耀說寧愿一個月不吃晚飯來替你,你大哥又不睡覺陪你跪著,我真不會就這么饒了你!
年希堯見爹松了口,忙從地上站起,又伸手去拉年羹堯。年羹堯早就跪得雙腿麻木,一時間哪里站得起來,魏之耀趕緊過來攙扶,年羹堯?qū)ξ褐刂攸c(diǎn)了下頭。魏之耀知道年羹堯是在對他表示感激,不好意思地笑笑,和年希堯一起扶著年羹堯出了西廂,往他房里走去。
安頓好年羹堯,天空已經(jīng)放白。魏之耀捶著肩膀回到房中,魏恒聽到響聲從床上坐起來,問道:“給二少送飯去了?”
魏之耀打了個哈欠在魏恒床邊坐下,滿不在意地道:“送飯?!那是孫宏遠(yuǎn)那種憨實蛋子干的事兒,只不過今天被大少搶了先!
魏恒有些詫異:“那你這大半宿干嘛去了?”
魏之耀得意一笑:“爹,您不是教兒子不要放過任何一個表現(xiàn)忠心的機(jī)會嗎,兒子我就是跟老爺和二少表忠心去啦!”
魏恒愣了愣,隨即反應(yīng)過來,滿意地一笑:“臭小子,爹沒白疼你,好!孺子可教!”
孔子曰“子不教,父之過!币驗槟赍邶g牢記了這一句,所以在年羹堯被學(xué)堂趕出后,便開始四處為他尋訪老師。殊不知年家二少天不怕地不怕、狂放不羈是出了名兒的,口碑不良,知根知底的先生都不肯教授。好不容易托人從外地找來個頗有學(xué)問的先生,可沒出三天就被年羹堯用一壇摻了馬糞的大醬氣跑。年遐齡氣得在祖宗牌位前懺悔了一夜,也因此受了風(fēng)寒,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纏綿病榻一個多月他才勉強(qiáng)可以下床。
按常理,父親因為自己臥病在床,年羹堯本應(yīng)有些悔意?墒聦嵣纤麉s覺得委屈。那先生見他第一面便說他過于頑劣、少教化,第二天又說他“朽木不可雕也”。這對于自尊心極強(qiáng)的年羹堯來說,無疑是不可容忍的,一個讓他失去自尊的先生,又怎能受到他的尊敬?!爹不了解這些,一味怪他不學(xué)無術(shù),你說他能不委屈嗎!
如此及至入秋,年遐齡也沒給年羹堯找到合適的先生。年羹堯成天四處游蕩,或去茶館聽書,或去天橋看人耍把式,日子過得倒也自在。他自在了,可蘇氏卻常常不自在。近段時間,蘇氏開始覺得胸口絞痛,胸悶氣短。年希堯不喜八股,獨(dú)愛醫(yī)道,雖年輕,但與從醫(yī)數(shù)十載的老大夫討論起醫(yī)理,總能提出自己獨(dú)到的見解。他了解額娘的飲食習(xí)慣,知道是久食油膩傷了脾臟,脾屬土,土弱水強(qiáng)必克心火,所以病發(fā)在心。為此,年希堯多次勸蘇氏飲食應(yīng)清淡,可蘇氏仍一意孤行,
果然,隨著年關(guān)將近,蘇氏胸口絞痛的毛病開始加重,并且疼痛漸漸向后背蔓延,痛得劇烈時甚至睡不了覺。年希堯請來名醫(yī)會同診治,藥也吃了不少,病卻時好時壞。對此年遐齡只是意思著問過幾次,也不太上心。一場大雪過后天氣驟寒,春節(jié)還沒過蘇氏就暴卒在床,搞得年府一時上下手忙腳亂。
忙過蘇氏頭七,年遐齡將年希堯、年羹堯兄弟倆和孫宏遠(yuǎn)找到書房,表情凝重地道:“有件事我要說給你們兄弟二人知道。”
年希堯和年羹堯互相對視一眼,年希堯以為家中出了什么大事,忙問:“爹,家里出事了?”
年遐齡搖搖頭:“是一件爹隱瞞了十三年的舊事……”目光掃向年希堯,年遐齡沉吟良久方道:“和蘇氏成親前,我曾與一位叫梅云的女子情投意合。梅云的父親是御醫(yī),因為一次誤診落了罪,梅云只得跟著她娘回老家投親。后來……我爹便讓我娶了希堯的額娘做妻子。”
年希堯聽爹提到自己的額娘,深吸口氣,目光專注地看著年遐齡。
年遐齡頓了頓道:“蘇氏的爹是封疆大吏,所以蘇氏進(jìn)門后很是張揚(yáng),我想家和萬事興,所以也都不與她計較。沒想到幾年后梅云竟然找到了我。原來她父母因一場瘟疫過世,她舉目無親,便想起了我。我知道蘇氏容不下她,于是給她置了外宅,偶爾過去看看她,不久后……”年遐齡目光移向年羹堯,長長嘆了口氣:“她便有了身孕!
年希堯和年羹堯同時一驚,沒想到爹還有這么一段往事。孫宏遠(yuǎn)也聽得心跳加快,這是老爺?shù)乃绞拢蛘哒f是丑事,為什么要當(dāng)著自己的面兒說?!抬頭看看老爺,見他雙眼茫然地看著前方,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
房間里安靜了一會兒,年遐齡終于收回目光繼續(xù)道:“不知蘇氏怎么知道了這件事,她被嫉妒沖昏了頭,竟然讓家仆孫七偷偷將剛生下的孩子抱走,還讓他把孩子扔進(jìn)河里。孫七心生不忍,又不敢把孩子帶回來,于是把孩子交給寡婦桑氏,讓她幫助撫養(yǎng)!
孫七!桑氏!孫宏遠(yuǎn)愕然望著年遐齡,那是自己的繼父和生母!原來十多年前自己家中那個襁褓中的嬰兒,竟是老爺?shù)乃缴樱?
年遐齡眼光掃過眾人,最后落在年羹堯身上。年羹堯仿佛在聽故事,見年遐齡不再講下去,追問道:“爹,現(xiàn)在那個孩子呢?”
年遐齡沒回答年羹堯,繼續(xù)道:“梅云產(chǎn)后虛弱,又痛失愛子,沒多久就病死了。我對此悲痛欲絕,孫七怕我大悲傷身,于是將所有的事都告訴了我,還提議將我的親生兒子當(dāng)做養(yǎng)子收養(yǎng),免得蘇氏再起加害之心!
養(yǎng)子?!年羹堯似乎意識到了什么,愣愣地看著年遐齡:“爹,你……說什么?”
年遐齡眼中閃動著淚光,看著年羹堯緩聲道:“是的,那個孩子就是你,是爹沒用,因為不愿得罪蘇氏的娘家,所以即沒保護(hù)好你額娘,也無法對你講出真相!
原來父親是自己的親爹爹!年羹堯怔在原地,原來他并不是大娘所說的野孩子,他有爹,也有額娘……
年希堯也被年遐齡的話驚呆,覺得自己心臟正漸漸被掏空,半晌方吸了口氣,才發(fā)現(xiàn)自己良久竟忘了呼吸。他敬愛的額娘怎會是這樣歹毒的女人,因為嫉妒而傷害一個剛出生的嬰兒,他不敢相信,可爹的話言之鑿鑿,不由他不信。
年遐齡側(cè)過頭用衣袖在眼角拭了拭,轉(zhuǎn)回頭深吸口氣:“我告訴你們這些是想你們明白,你們兄弟二人是至親骨肉,血濃于水,現(xiàn)在亮工認(rèn)祖歸宗,我也了了多年的心愿。至于孫宏遠(yuǎn),他的爹娘是亮工的恩人,便是年家的恩人,雖然孫七和桑氏已經(jīng)不在了,你們兄弟二人也要好好待宏遠(yuǎn),把他當(dāng)做家人。此事也不要對外人提起,畢竟……都過去了……”
這樣一件大秘密因為蘇氏的去世被年遐齡講出來,又因為他一句“都過去了”在年府了無蹤跡。年希堯知道真相后不久,便在外面置了宅院,加上年府少了蘇氏的呱噪,立時安靜了許多。
待到秋月,湖廣總督郭琇來信說幫年羹堯物色了個老師,還夸耀此人才高八斗、學(xué)富五車,把年遐齡喜得,恨不得立刻把年羹堯這燙手山芋丟過去。本想過完中秋便請郭琇安排這位先生進(jìn)京,沒想到皇上一道圣旨下來,授年遐齡為湖北巡撫,還說讓他即刻上任。年遐齡一想,正好,不用先生來,他們一家都可就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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