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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節(jié) 第二章(2)

“吳好婆,你要多少租金?”

“六十塊!眳抢咸创蠹野l(fā)呆,又說頂少不能少過五十塊。

“一年還是一個月?”阿惠問得天真。

“問得出的!”張師母斥責(zé)女兒。

天井里一時沒有人講話了。吳老太太獅子大開口,肯定是孫子出的主意,不過想想現(xiàn)在外面的行情,房子這般緊張,恐怕照樣有人來租?上Ц舯卩従邮菦]有哪家租得起了。

喬楊說:“吳好婆,你為啥不叫你家吳克柔寫?”

“哎,克柔同女人相罵了,沒有心思寫,嗯,這個女人,嗯嗯……”

喬楊點(diǎn)點(diǎn)頭。吳老太太跟著喬楊進(jìn)屋寫出租告示。

“養(yǎng)兒子吃樂果,養(yǎng)女兒吃蘋果!睆垘熌傅拇笙眿D桂珍在旁邊莫名其妙地講了一句,很神氣地看張師母一眼,借機(jī)為自己養(yǎng)不出兒子吐一口氣。

張師母沒有心思同桂珍慪氣,自己長嘆一聲,回過身對阿惠說:“你只曉得野白相,那批外發(fā)生活要到期了,還不快點(diǎn)去做!

阿惠瞟了喬喬一眼,低聲說:“里邊熱煞了,讓我拿到外頭來做吧。”

張師母又是一聲長嘆不做聲了。

阿惠進(jìn)去夾了一團(tuán)棒針毛線出來,揩揩手汗,開始做生活。阿惠高中畢業(yè)以后,一直沒有正式工作,只好尋點(diǎn)這種生活回來做,有辰光繡花,有辰光打絨線,有辰光做小人鞋子。阿惠讀書時,全講她是笨肚腸,讀不出,做這種生活,倒是心靈手巧,配胃口。張師母年紀(jì)輕的時候,針線生活也是一塊牌子,現(xiàn)在有空教教女兒,辰光不長,阿惠的針線生活也做出名了。

一只白腳花貍貓?jiān)谖蓓斏辖,一對綠森森的眼睛盯牢喬喬那一缸金魚,喬喬恨之入骨,一直想捉來摜煞,可是遭到大家的反對。一貓驚三莊,吳老太太養(yǎng)的這只貓,大公無私熱心腸,吃一家飯,捉四家老鼠。老式房子里的老鼠成災(zāi)成精,比狐貍狡猾比狼兇,老鼠藥拌得再香再甜,不吃,老鼠夾子做得再靈再巧,不碰,一到晚上就和人打游擊,幸虧吳老太太養(yǎng)的這只貓。這只貓精力充沛,趕走了各家的老鼠,就看上了喬喬的金魚,喬喬只好把金魚缸用鐵絲網(wǎng)網(wǎng)起來。

“喬喬,”阿惠一邊打毛線一邊輕聲輕氣地問,“今朝又看見你買幾條金魚回來的,是哪幾條?”

喬喬大拇指一蹺:“不是買的,朋友送的,白相這種東西,我從來不出鈔票的。喏,這條獅子頭,你看頭上的肉瘤,喏,這條喏,水泡眼,你看你看,還有這里,身上五顏六色的,叫五花,這幾條,你不要小看,買起來大價錢呢。”

“真的!大價錢?嚇煞人的。”阿惠說。其實(shí)光線暗,根本沒有看清爽什么老虎屁股獅子頭。

“當(dāng)然真的,現(xiàn)在外頭頂興這種白相物事,養(yǎng)鳥養(yǎng)魚,種花種草,稀奇得不得了,價錢也野豁豁的,前兩年聽說一盆君子蘭賣到幾千,一盆五針?biāo)缮先f元,真正發(fā)神經(jīng)病了!

“這有什么發(fā)神經(jīng)病,一個愿意買,一個愿意賣。喬喬,養(yǎng)金魚不值大鈔票的,還是養(yǎng)鳥合算,要不然弄兩盆花賣賣,你阿爺不是弄過花的,叫他幫你弄么。”桂珍咽一口饞唾,好像已經(jīng)看見幾千幾萬的鈔票。

喬老先生在一邊氣哼哼,別人一提起養(yǎng)花,他幾十年前的陳年老氣,也會翻出來。喬老先生被人家叫做小喬的辰光,曾經(jīng)迷過盆景,迷得被人叫做花癡,他制作的蘇南派樹樁盆景,還參加過盆景展覽。那時他還沒有工作,靠老娘生活,屋里已窮酸到當(dāng)衣裳買米的程度,老娘一心要兒子考大學(xué),出人頭地,看到兒子迷了養(yǎng)花,氣傷了心,有一天,串通了幾個人,把盆景全部“偷”光,小喬生了一場大病,從此一蹶不振,再也不弄盆景了,有人提到盆景,他就會觸心境,發(fā)脾氣。

“我不高興,這種東西弄弄白相蠻好,蠻有興致,想弄起來賺鈔票,就鴨屎臭了,不上路了!

“就是么,”張衛(wèi)民悶聲悶氣地講,“現(xiàn)在樣樣物事有價錢的,撒泡尿還要出兩分錢!

阿惠突然叫起來:“哎呀,喬喬,你看,這條魚翻白肚皮了……”

喬喬笑:“不要緊的,它自己尋開心,翻跟頭甩虎跳。咦,阿惠,你也喜歡養(yǎng)金魚的,你要不要,我?guī)湍阌憥讞l小的來養(yǎng)養(yǎng)!

阿惠抿嘴笑,眼睛瞇攏:“我不要,養(yǎng)金魚沒有勁,做什么都沒有勁,你假使有什么生活介紹我去做做,我有勁的!

喬喬朝阿惠看看,不響了。

衛(wèi)民瞪妹妹一眼:“煩死了,一天到晚做生活做生活,好像你不做生活,屋里沒有飯給你吃了,老娘養(yǎng)不起你,大阿哥養(yǎng)不起你,還有我二阿哥呢,不會叫你餓肚皮的!

桂珍在一邊翻白眼。

阿惠心想,等二阿哥討了女人,不曉得會不會這樣講。平常二阿哥對她講話雖然吃相難看,惡聲惡氣,但阿惠心里明白,二阿哥是頂關(guān)心她的。可是,大阿哥討女人以前也是頂喜歡她的呀。想到二阿哥討女人,阿惠心里總歸不適意。二阿哥人長得又高又大,賣相不比別人差,就因?yàn)樯侔腴g屋,介紹了兩個女朋友都沒有成功,人家上門來看,看見半間陰森森的房間,掉轉(zhuǎn)屁股就走,“再會”也不講一聲。阿惠恨這種女人,看看二阿哥一日老顏一日,作孽兮兮,阿惠恨不得從哪里變出一間房間,或者變出點(diǎn)鈔票,租吳家那間隔廂。

吳家屋里傳出胡美英殺豬一樣的叫喚:“又要死出去了,我知道的,你又要死出去了,屋里待不牢了……”

不聽見吳克柔的聲響。

“你個黑良心,你個黃眼烏珠畜生,叫你屋里幫幫忙,你推三托四,又是沒有空,又是吃力;出去白相,出去和人家女人嬉皮笑臉你就有空了……”

胡美英從小蘇北鄉(xiāng)下長大,一口江北話,進(jìn)了蘇州城,也要學(xué)幾句蘇州話,學(xué)來半二不三,夾生飯兮兮,難聽煞了。蘇州話中尖音多,碰到尖音,總歸咬不準(zhǔn),大舌頭吊嘴巴,自己還以為自己學(xué)得蠻像,信心十足,旁人聽了發(fā)笑。

在胡美英的罵聲中,吳克柔泰然處之,自管搬了椅子出來乘風(fēng)涼。

胡美英立時追出來:“兩個小人還沒有洗浴,你給我西(死)回去!

胡美英把死講成“西”,天井里的人都笑,阿惠自然也抿了抿嘴。

胡美英本來看見阿惠就一肚皮脾氣。她是看見任何一個年輕姑娘都會來氣的,不管好看難看。好像這些小姑娘一個個都要來搶她的男人。阿惠姿色平平,倘是沒有兩個酒窩,就是一個難看的小姑娘了,有兩個酒窩一襯,稍微好看一點(diǎn),但也說不上漂亮。阿惠自己不會打扮,也沒有條件打扮,相貌就更加平淡無光彩?墒,在胡美英的眼睛里,阿惠要比其他姑娘更加可惡,更加危險,人家說兔子不吃窩邊草,吳克柔連兔子也不如,進(jìn)進(jìn)出出,專門盯了阿惠看,想起來阿惠肯定也甩過眼風(fēng)給吳克柔,要不然吳克柔不會這樣起勁。胡美英一門心思越想越像真的,說不定兩個人早就串好檔了,逼她離婚,讓他們做一家人家。

胡美英氣得胸脯一起一伏,跺跺腳奔進(jìn)里廂,在里廳罵人:“我是不走的,我是不走的,不給你們稱心的,我死也死在你們吳家了,小騷貨小婊子等不及,上門做二房呀,只要公家準(zhǔn)許,不捉你們?nèi)コ怨偎,上門來做小呀,用不著暗地里勾勾搭搭的……”

外面天井里的人,開始都呆了一呆,好像沒有反應(yīng)過來,聽到后來全明白了,阿惠面孔上一陣紅一陣白,眼淚噙在眼眶里。

里面胡美英還在嘰嘰哇哇:“不要以為別人全是瞎子,一個小姑娘,同人家一個大男人,做了兩個小人的爺了,還要丟眼風(fēng),甩令子甩令子:暗做動作,傳送信息。,眉來眼去,什么腔調(diào),怪不得屋里的瘟畜生每天回來沒好面孔,打人罵人全套花樣經(jīng),原來有只騷狐貍在后頭戳……”

這真是冤枉孽障了。吳克柔看見人從來不笑的,冷冰冰,對阿惠也一視同仁。阿惠對吳克柔更是沒有半分心思的,兩個人橋歸橋路歸路,根本不搭界的事體?墒呛烙⒕褪怯斜臼掳迅静淮罱绲氖麦w牽到一起,講起來像真的一樣。

胡美英越罵越難聽,阿惠嚶嚶地哭,肩胛一呃一呃,天井里的人看不過去,都火冒起來,可是看見吳克柔已經(jīng)奔進(jìn)去了,心想讓這對夫妻去打吧,外人犯不著軋進(jìn)去。

張衛(wèi)民看見妹子哭,心里一股氣,恨不得沖進(jìn)去收拾那個鄉(xiāng)下女人,正好給張師母死去活來拖牢了。

張師母本來已經(jīng)進(jìn)屋了,聽見外頭吵,又回來,沒有弄清爽事體,急急忙忙問:“啥事體?啥事體?”

桂珍把胡美英的話照搬一遍,冷眼旁觀的樣子。

衛(wèi)民氣吼吼地對阿惠說:“你給我滾進(jìn)去,不要死在外面,給人家這樣作踐,這樣糟蹋,你還做什么人。我告訴你,那個女人自然不是物事,不是人,姓吳的男人也不是好物事,你以后少同他講閑話。橋歸橋,路歸路,我們張家和他們吳家不搭界的!

喬老先生在邊上哼哼哼哼說:“衛(wèi)民這句話有道理,阿惠你要聽你二阿哥的話,要當(dāng)心……”

喬老先生話音未落,里廂吳家傳出一聲小人的哭聲,聽上去慘得不得了,是吳克柔的女兒娟娟和兒子兵兵在哭。

大家搖頭嘆氣,這家人家,弄不好了,真是大吵三六九,小吵天天有,弄得兩個小人也作孽,沒有過一日太平日腳、好日腳,想來想去小人最可憐,罪孽是大人造的,落到小人身上。

娟娟和兵兵的哭聲越來越尖越來越響,喬老先生站起來又想進(jìn)去幫吳家評理斷案子,看見吳老太太的小兒子、那個有神經(jīng)毛病的吳圓,一手抱一個小人奔出來,兩個小人勾緊他的頭頸,哇哇地哭,眼淚鼻涕弄得吳圓一身。

兩個小人勾緊吳圓,吳圓也摟緊兩個小人,好像親生爺兒一樣。吳圓平時一向文氣,就是發(fā)起毛病來,也是文癡,現(xiàn)在氣得也有點(diǎn)激動了,對天井里的人說:“你們大家評評理,他們夫妻兩個打相打,吳克柔打了女人不算數(shù),還要打小人,你們來看看,娟娟面孔上五個手指頭印,血血紅,兵兵手背上,幾個青塊塊,真叫人肉麻的,這種爺娘,吃屎的……”

吳圓說說自己眼淚也出來了,兩個小人倒是不哭了,看見爹爹哭,伸出小手幫吳圓揩眼睛,弄得一天井里的人鼻頭酸溜溜。

喬老先生自然要進(jìn)去批評吳克柔,吳圓說:“喬阿爹,你不要講是我講的呀,你不要講出來呀,講出來吳克柔是要兇我的……”

“他敢!”喬老先生一世人生,只怕自己的孫子,別的人一個不怕。平常日腳主持正義慣常了,看見不講道理的事體,喉嚨拉開來一訓(xùn),道理一條一條,清清爽爽,他是不怕吳克柔的?墒菂菆A仍舊攔住喬老先生說:“喬阿爹,你們不曉得,這對夫妻,女人兇,男人惡,他為啥要打小人,你們猜不著的,只有我曉得,他打小人,是想叫女人難過,逼女人離婚呀……”

吳老太太從喬楊那里出來,聽見兒子把屋里的羞事體捅出去,面孔落不下來,走過去拉住吳圓的手說:“乖囡,回轉(zhuǎn)去吧,不要在外面瞎講了,你是有毛病的人……”

吳圓乖乖地跟了老娘進(jìn)去了,他一向頂聽老娘的話,兩個小人叔爹爹叔爹爹地喊了追過去。

喬老先生還想跟進(jìn)去,喬喬說:“你歇歇吧,這種人家的事體,要你瞎起勁!

喬老先生嘟嘟噥噥:“啥叫瞎起勁,我是居民里的干部,居民里的事體,我當(dāng)然要管的。”

喬喬嘿嘿笑:“喔喲,阿爹,我還不曉得你是居民里的干部呢,哈哈,居民小組長,全國頂大的官……”

喬老先生想不落,曉得講不過孫子,不再跟孫子啰唆了,對其他人講:“這個吳克柔,太不像腔了,這樣惡劣,這樣不要面孔……張師母,你講呢?”

張師母聽了桂珍學(xué)胡美英的話,不曉得觸動了什么心境,心里蠻復(fù)雜,慢吞吞地說:“那個女人也是蠻兇的……”

“全不是好物事,”喬老先生說,“吳克柔是惡蟲水,哎哎,吳家怎么會出了這么個子孫的,真是天意,吳家上代里——”

大家都聽過喬老先生的古話,曉得吳家上代里,有過不少吃素行善的人,狀元的大兒子,這宅房子的主人,就是個大善人。咸豐七年,蘇州大旱,河水干涸,蘇州城里老百姓苦煞,吳家這位上代頭,當(dāng)時已經(jīng)七十高齡,出錢開井,親臨督察。在蘇州城里,名氣超過狀元公,現(xiàn)在蘇州城里還有不少官井是他當(dāng)年開的。

喬老先生曉得大家不想聽他的古話,就說:“老法里的事體不要講了,離得太遠(yuǎn)了,看看眼門前,吳家也不是這樣的人家。吳圓喏,一個有毛病的人,看得出良心好的。吳好婆現(xiàn)在是有點(diǎn)老糊涂了,‘文革’來之前,也是個大善人,有叫花子上門,剩粥冷飯不施的,全是好飯好菜招待,吃飽了還要送幾張票子給人家開路。有一回,安徽來了一批逃荒的,一窩蜂哄進(jìn)吳好婆門上,十幾個,吳好婆照樣,開出兩桌酒菜招待,真的真的,吳家這家人家,老法里,真的是行善的。你們想想,這宅大門也叫積善廳么,這樣的人家,吃素修行,修出這樣的后代子孫,不曉得是報應(yīng)呢,還是變種……”

大家想想也真是想不明白,這爿世界,現(xiàn)在怎么弄得顛倒五六了,張師母愈發(fā)覺得這爿世界遺憾,可惜。胡美英說阿惠看中吳家的房子,阿惠是沒有這回事體的,張師母倒有點(diǎn)動心,吳家的房子,確實(shí)叫人眼熱,可惜事體總歸不周全,倘是吳克柔沒有結(jié)過婚多好,這爿世界,真正是爿好世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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