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5節(jié)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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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自鳴鐘蕩過七點(diǎn)，三弦和調(diào)唱開篇，設(shè)在鴛鴦廳后面一進(jìn)的書場里琵琶弦子鬧猛起來。喬老先生搖把蒲扇，篤悠篤悠，從過道里穿過去。夜場小書《朱買臣》，日場大書《英烈傳》，喬老先生全聽得熟透，依樣畫葫蘆學(xué)一遍，保證一句不漏一字不錯。聽書聽到這種程度，喬老先生仍舊是一場不肯脫的。到書場里軋軋鬧猛湊湊道，總比軋?jiān)谛√炀锫犘∏嗄晗谷捤挠幸馑�，喬老先生自己歡喜吹牛，偏生不要聽別人吹。
鴛鴦廳后一進(jìn)，是全市僅存的紗帽廳。這種紗帽廳，從平面圖上看，呈紗帽形狀，所以叫做紗帽廳。也就是說書先生經(jīng)常講的狀元接圣旨的“抱廈廳”。老法里，一個人一旦中了狀元，碰著皇帝開心，龍顏開，一道圣旨下來，封個什么什么大人，那是顯赫得不得了的。圣旨下來，狀元官要帶了全家人跪到紗帽廳接旨。所以大家人家的紗帽廳，總歸是頂好的房子。
吳家里這座雕梁畫棟的古式建筑，大門是一座清水磚雕門樓，門框上方正中有道光御筆，一個“壽”字。門樓中央刻有雙喜，兩角刻和合雙仙。上下還有三層精致圖案，都是“鹿十景”、“郭子儀拜壽”之類。門樓兩側(cè)，北首為“鳳穿牡丹”，南側(cè)是“錦雞荷花”，兩旁還有獅子滾繡球。整個門樓磚雕精鏤細(xì)刻，層次分明，生動逼真，立體感強(qiáng)，再加上皇帝寫的那個“壽”字，身價陡增。
紗帽廳更是珠光寶氣，炫耀奪目。梁桁柱檐都雕有花卉、翎毛、戲目。梁頭上就有二十余幅黃楊木刻，刻的是“劉關(guān)張?zhí)覉@三結(jié)義”、“諸葛亮舌戰(zhàn)群儒”等“三國”故事，門窗格扇上也有雕刻。廳內(nèi)左右兩根承重是“八仙過海”浮雕，大廳里陳設(shè)的各種桌、椅、凳、盤、屏等家具全是紅木雕花，顯得富麗堂皇。大廳中央還有兩件大物事，西面是一棵光皮空心的大樹，大約是象征筆筒的意思，東面是一只墨綠色的大甏，是用水磨墨的意思，這兩件物事均有丈余高。吳家在紗帽廳置這兩件物事，取它們的諧音：甏樹——碰住。意思是講吳世恩在清朝朝廷官至大夫，這樣的官位是最高的了，清朝是滿人的天下，漢人官至“大夫”，確實(shí)是“碰住”了。
廳前一片天地，與其說是一方天井，不如說是爿小花園。小花園占地不多，但以小勝大，自成一格。方石塊鋪地，東邊粉墻上有各式漏窗，第一式梅花，第二式花瓶，第三式雞心，第四式第五式一圓形一方形。西邊是高聳的院墻，飛檐黛瓦。園中一座假山，以太湖石砌成。雖不及留園中那塊具有江南園林峰石之冠美譽(yù)的冠云峰那樣清秀挺拔，巍然聳立，兼具皺、透、漏、瘦的特點(diǎn)，但也玲瓏剔透、天意盎然。雖不如獅子林內(nèi)象形怪石那樣活靈活現(xiàn)、栩栩如生，說像獅子滾繡球便像獅子滾繡球，說像牛吃蟹便像牛吃蟹，說像魚落水鳥飛林便像魚落水鳥飛林，但也疊有獅、虎、牛、羊各種動物形態(tài)。由于太湖石長期經(jīng)太湖浪沖刷，皆成空石，本身形態(tài)各異，柔曲圓潤，玲瓏多竅，皺紋縱橫，渦洞相套，大小有致，所以稍加堆疊就有十分意趣了。紗帽廳這堆假山，傳說是北宋末年運(yùn)往開封的花石綱遺物北宋徽宗皇帝酷好太湖石，敕取太湖靈碧、茲溪諸石，以船運(yùn)往京城，每十船組成一綱，故叫花石綱。，遇到大風(fēng)浪，在太湖之中船翻石沉，后來被人撈起，搬來用在紗帽廳前面了，假山石傍一汪荷池而立，荷池依山而汪。園中花草樹木四季佳美，春天翠竹青青，夏天荷花玉立，秋天紫薇迎風(fēng)，嚴(yán)冬天竹傲霜，從過道里透過花窗漏格望進(jìn)去，天井花園確實(shí)有一番風(fēng)味。
吳宅這西落第二進(jìn)的紗帽廳，本來也是難免毀于一朝一夕的，幸虧當(dāng)初居委會幾個老頭、老太太搶得早，霸進(jìn)來。弄堂里的紅衛(wèi)兵造反派全是自己的兒子孫子，要來搗亂，老頭子老太婆往門前一站，要拆要敗，先從我們身上拆過去。倒也不是老頭子老太婆覺悟高，懂得保護(hù)古建筑，實(shí)在是因?yàn)榫游瘯嗌倌陙頉]有一處像樣的辦公場所，好容易占了這間大廳，再也軋不走他們了。頭二十年過下來，紗帽廳損失不大，外形仍舊是老樣子，不過內(nèi)部細(xì)作已經(jīng)大有差池了。紅木家具一件也不見了，破四舊破掉，吃橫檔吃掉，全弄光了。花園里一池清水倒?jié)M了垃圾破爛，變成了污泥濁水，熱天一股臭氣。園中花花草草也遠(yuǎn)不如早先名目繁多，點(diǎn)綴四季，只剩下來幾株方竹、兩塊石筍外加一片紫薇。所以，現(xiàn)今的小青年，根本就不曉得紗帽廳原本是什么模樣。
居委會占了紗帽廳，起先只做辦公場所，后來開了一爿茶館。茶館開起來，清茶一杯嫌滋味不足，便請人來演唱蘇州評彈，茶館兼作書場。蘇州城里自古“茶社最清幽，陽羨時茶烹綠雪”。早先的茶館大都臨河筑室，裝點(diǎn)書畫，極為幽雅。用宜興茶壺泡上洞庭“嚇煞人香”茶，聽說書先生唱評彈，窗下小河水清清，確實(shí)是一種極妙的境界。褲襠巷里這爿茶館兼書場，開在紗帽廳，倒是居委會干部的獨(dú)創(chuàng)�？上В游瘯诟魩锓琶籂t燒開水，在天井里搭棚棚堆煤球木柴，辰光一長，廳上梁桁柱棟染上一層煙灰，看上去烏糟糟的。
老法里，蘇州城里說書先生不算少，名氣也不小，不少人說、噱、彈、唱門門拿手，可惜地位低下，被人看做三教九流，和討飯叫花子差不多，到處受人氣受人管，一個小小的甲頭也可以欺侮、刮皮、敲竹杠。傳說自從五周士五周士：清代乾嘉年間蘇州著名評彈藝人，曾因御前說書，使乾隆“龍顏大開”，而得賞七品冠帶。御前說書，說得乾隆皇帝龍顏大開，賞賜七品冠帶和金凳，五周士身價百倍，門前掛起了御前彈唱匾額，并且提攜同行道中人，從此蘇州說書人地位有所提高。
評彈藝人操一口流利地道的蘇白，糯答答，軟綿綿。技巧高的先生三弦一撥，叮叮當(dāng)當(dāng)，如百鳥朝鳳，又像金鼓齊鳴，開出口來字正腔圓，講得活靈活現(xiàn)，常常在緊要關(guān)頭驚堂木一拍“請聽下回”、“明日請?jiān)纭�，吊人的胃口，噱得聽客明朝不能不來，一日一日連下去，人癡入迷，像吃鴉片一樣，戒也戒不掉。時代進(jìn)入到現(xiàn)今，雖說廣播喇叭收音機(jī)里也有評彈節(jié)目，但是對那些書迷來講，聽廣播不殺癮，遠(yuǎn)不及現(xiàn)場效果好。聽書人各有各的胃口、愛好，像喬老先生就相信聽大書，就是那種只說不唱的評話，內(nèi)容大都是歷史演義、俠義公案、英烈故事，像《烈國》《西漢》《水滸》《七俠》等等。吳李氏老太太聽書歡喜聽小書，有說有唱，才子佳人，《珍珠塔》《白蛇傳》，頂配老太太胃口，不像大書那樣說得五筋扛六筋五筋扛六筋：亦做“五筋狠狠筋”，憋足勁，吃力的樣子。，油頭汗面。
紗帽廳這爿書場開出來，吸引了不少老人，每天日場夜場，生意興隆。老太婆老頭子一杯香茶，一張?zhí)倏恳�，《錢篤招求雨》《唐伯虎智圓梅花夢》，說書先生樣樣唱，蔣調(diào)薛調(diào)沈調(diào)，各流各派，一點(diǎn)不比觀前街大書場推板。
話講回來，到紗帽廳來聽書吃茶的，自然是有老來福的人，像張師母那樣吃老來苦的，是沒有福氣聽書的，有心思也沒有工夫，有工夫也沒有鈔票。
紗帽廳里剛剛開書場的辰光，褲襠巷三號老老小小開心。特別是鴛鴦廳這一進(jìn)，近水樓臺，穿出后門就是書場，坐在自己屋里可以不出銅錢聽白戲。開始幾天，三號里的不少人全軋到喬家張家房里，從窗戶里望到紗帽廳，聽說書，喬老先生張師母都是熱心腸，又歡喜熱鬧，鄰舍來了，端凳泡茶待客。一日兩日大家笑瞇瞇，三日五日心里有點(diǎn)發(fā)毛，到十日八日，就聽見桂珍嘴里不清不爽，喬喬冷嘲熱諷。好在鄰舍里書癡書迷也不多，聽了幾檔書，覺得不如電視里的霍元甲、陳真有勁兒，不再來聽白書了，鴛鴦廳里的住戶仍舊日日夜夜聽見琵琶弦子叮叮當(dāng)當(dāng)，說書先生嘰里哇啦，耳朵根子不清爽，心里煩，又不能趕人家走，地盤是人家的，要唱評彈只好讓他們唱，要搭臺子做戲也只好讓他們搭。
有一陣喬巖回來講這紗帽廳國家要收回，不能給居委會派用場了，大家一場歡喜，結(jié)果都是不了了之。居委會仍舊占據(jù)紗帽廳，評彈仍舊一天兩場，鴛鴦廳里長吁短嘆罵山門，獨(dú)獨(dú)喬老先生不嫌煩，每天聽書像上班一樣準(zhǔn)時。
今朝夜場，喬老先生一檔書剛剛聽出點(diǎn)味道來，外面有人大喊大叫，叫他出去。喬老先生聽書頂恨別人打斷，火冒冒跑出來，看見是居委會的調(diào)解主任袁阿姨，說要去調(diào)解吳家的事體，叫喬老先生一淘淘：伙伴兒，結(jié)伴兒。去。喬老先生是居民小組長，居民的頂頭上司，掌握第一手情況，調(diào)解矛盾，自然要出場，介紹情況，誰是誰非，他眼睛里看得頂清爽，肚皮里想得頂明白，關(guān)鍵辰光要指點(diǎn)迷津的�，F(xiàn)在聽袁阿姨叫他一起去調(diào)解吳家的事體，老先生激動起來，這樁事體，比聽書要緊得多，今朝他要作為一個干部而不是一般鄰居去講幾句公道話。居民委員會雖說全是積極分子組成的，不是積極分子也不肯去做居民里的工作，不過像喬老先生這樣頂真這樣起勁兒的人，也是不多見的。
作孽，喬老先生一世人生從來沒有做過官，老來受大家信任，推個居民小組長，心里快活，盡心負(fù)責(zé)，助人為樂，幫別人排憂解難，主持公道。碰上蠻纏胡攪的，他豁出老命也要把道理評清爽的。居民里凡是經(jīng)過喬老先生調(diào)解而解決了矛盾的人，說假使叫喬老伯做居委會主任，保證服帖，區(qū)長作興也能做，說不定做市長也來事，喬老先生聽見這種捂心的閑話，骨頭發(fā)酥，做事體愈發(fā)起勁兒。喬喬說他是天生的壽頭碼子，做個居民小組長已經(jīng)這樣忙，倘是真的做個什么官，定準(zhǔn)要生出三頭六臂十二只腳。
喬老先生原本不是蘇州人，是無錫鄉(xiāng)下小鎮(zhèn)上的，小家人家出生。娘二十三歲守寡，拖大他這么個獨(dú)養(yǎng)兒子。喬氏娘子雖說是小地方人，心氣倒蠻高，為人精刮厲害，一心要兒子出人頭地。喬老先生十二歲，娘就把他領(lǐng)到蘇州城里投親，不做鄉(xiāng)下人了。親眷嫌避這門窮親戚，對喬家母子冷言冷語冷粥冷飯，喬氏娘子一氣之下，帶了兒子住出去�？侩S身帶的幾件首飾和賣房子的一點(diǎn)鈔票，清清苦苦過日腳，供兒子讀到高中畢業(yè)。那辰光的高中畢業(yè)，不得了的事體，水平講起來，比現(xiàn)今大學(xué)生高；名氣講起來，比現(xiàn)今的研究生響。喬氏娘子還想吃辛吃苦供兒子上大學(xué)，可惜兒子再也讀不進(jìn)書了，迷上了白相盆景。老娘恨兒子不出息，串通了幾個人把盆景“偷”光，想斷兒子的白相心思，不曉得兒子這份心思斷了，讀書心思也斷了。后來就到政府衙門里尋了一份工作，抄抄寫寫，做個小書記員，賺幾個鈔票，娘兩個過日腳，到后來討女人也是老娘一手操辦的。新娘子進(jìn)門不幾天，就嫌阿婆兇，要分開來做人家。老太婆說你們要分你們分，這一間房子我是不讓的，你們自己去買房子租房子，我是一錢不貼的。小夫妻只好守著老娘過日腳。老太婆兇雖兇，主持家政倒是一把好手，不多幾個銅錢，把個小家庭收作得像模像樣，小康之家，殷實(shí)富戶的派頭。后來又多出一個孫子喬巖，兩個孫女喬空喬韋，屋里日腳仍舊蠻寬裕。臨解放辰光，不少在政府里做官、軍隊(duì)里做事的人，自認(rèn)為對共產(chǎn)黨老百姓有罪孽，跟了老蔣逃到臺灣去，臨走前賣房子，那辰光買賣房子，賣的人心急慌忙，半賣半送，買的人有心撈便宜貨，半買半討。喬氏娘子那一年已經(jīng)毛七十歲了，頭腦卻十分清爽，馬上拿出最后一筆積蓄，廉價買下一宅國民黨軍官的小洋樓，里里外外十多間，發(fā)了一筆解放財(cái)。連一向不和睦的媳婦也佩服老太婆眼力兇，魄力大，對她有了幾分敬重。一家六口從一間小屋搬進(jìn)了一幢洋樓，快活了幾年，愜意了幾年，想不到五六年公私合營辰光，小洋樓變成剝削來的物事，由公家接管，喬家住房由公家重新安排，住到褲襠巷三號這一進(jìn)，還要付房租。老婆氣傷心，摜倒在床上，再也沒有爬起來。喬老先生屁股上有屎，不清爽，也不敢多開口，工作雖然還是做的，不過一直受別人白眼，一聽見人家講“歷史問題”心里就發(fā)抖。做了一兩年就回家休息了。喬家這筆解放財(cái)發(fā)得真晦氣，氣殺一個，氣傷一個，還連累了小輩。喬巖大學(xué)畢業(yè)分配在政府機(jī)關(guān)工作，一句閑話不敢多講，一個屁不敢亂放，夾了尾巴做人，幾十年來始終不吃香，每次運(yùn)動，總歸把他的好婆、阿爸抬出來，批判一回。喬巖老實(shí)人，單位里受氣，回家不肯講的，可是喬老先生心里明白，只怪自己拖累了兒子，一直到近幾年，喬家才回過氣來。喬老先生被推選為居民小組長，也當(dāng)做一件政治上翻身的大事體，老先生自然要盡力、要起勁兒了。
喬老先生領(lǐng)了袁阿姨，剛剛進(jìn)吳家的門，胡美英就殺豬一樣亂叫，什么青天包公大老爺，什么救苦救難活菩薩，唾沫噴得袁阿姨一面孔。
吳克柔任憑胡美英瞎纏，鐵板了面孔不開口，等胡美英吵得喉嚨發(fā)沙，喊不動了，才陰森森地講一句：“你們看，這種女人，怎么一淘過日腳？”
“夫妻淘里，”袁阿姨笑瞇瞇地勸說，“夫妻淘里么——”
“屁個夫妻淘里！”胡美英橫戳槍，“屁個夫妻淘里，我同他老早不做夫妻淘里的事體了！不相信你叫他自己講！”
袁阿姨年紀(jì)只四十剛剛出頭，做居委會調(diào)解主任辰光不長，面皮還蠻薄蠻嫩，聽見這種話，有點(diǎn)難為情，不曉得再講什么。喬老先生咂咂嘴：“哎呀呀哎呀呀，講閑話文明一點(diǎn)么，現(xiàn)在來幫你調(diào)解呀，聽好！不要插嘴！”
袁阿姨面孔上雖然好看了一點(diǎn)，卻不敢再講什么夫妻淘里，怕胡美英還有什么更加難聽的閑話講出來，弄得大家難堪，下不落場。心里對胡美英已經(jīng)有了幾分反感和厭惡，開口講話就不大客氣了：“我們是來幫你解決矛盾的，有話好好講，夫妻矛盾要調(diào)解，不調(diào)解事體越弄越大，要打離婚法院根據(jù)具體情況也會判的�！�
喬老先生看看袁阿姨，心想你調(diào)解主任這兩句話講得不對了，要給人家板錯頭的。
果然胡美英跳起來：“好啊好啊，你是來調(diào)解矛盾，還是來拆夫妻勸離婚的？你不曉得他個黃眼烏珠畜生一門心思要同我打離婚呀，你這樣包庇他，你有女兒想嫁給他呀？”
袁阿姨氣得面孔血紅血紅。
“胡美英！”喬老先生批評人了，“你不要逞兇，不要瞎纏，袁阿姨的意思，你聽不懂？真是好心當(dāng)做驢肝肺，還說驢肝沒滋味，你這個人��！袁阿姨是叫你們好好過日腳，不要把事體越弄越大，事體弄大了，對大人對小人全沒有好處……”
胡美英仍舊一副潑辣腔調(diào)：“我要好好過日腳的，他不肯好好過日腳，他要攪！”
吳克柔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你們看看，袁阿姨，你看看，這種日腳怎么過得下去……”
袁阿姨的屁股自然坐到吳克柔這邊，喬老先生也看出來了，他曉得吳克柔會裝腔，怕袁阿姨上當(dāng)，馬上點(diǎn)明：“小吳，你女人這句話是不錯的，她是想好好過日腳的，你要攪，攪得屋里大人小人不太平……”
吳克柔恨煞了這個不識頭的老物事，真想沖他幾句，叫你家孫子也去討個鄉(xiāng)下女人試試看，不過吳克柔幾何聰明靈活，他曉得袁阿姨是要緊人物，到法院打離婚，人家先要聽聽居委會干部的說法，在袁阿姨面前，他一定要裝得作孽兮兮，對喬老先生，不必去理睬他。吳克柔對袁阿姨講：“袁阿姨，不是我黑良心，同這種不講道理的女人實(shí)在沒有辦法過日腳的。你們不曉得她，大隊(duì)書記的千金，一向逞兇霸道的，當(dāng)時我是根本不愿意同她結(jié)婚的，沒有辦法呀，她比我大五歲，人家全講不相配的，她叫老頭子來嚇我逼我的，我那辰光年紀(jì)小，膽子也小，不敢違抗大隊(duì)書記的。你們可以到鄉(xiāng)下去調(diào)查，到知青當(dāng)中去了解，我不瞎講的，現(xiàn)在瞎講也要觸犯法律的……”
吳克柔講得有情有理，袁阿姨聽得入情入理，不知不覺點(diǎn)頭稱是。
胡美英看男人這樣裝腔作勢，袁阿姨又是這樣聽得進(jìn)他的話，急得叫起來：“好啊好啊，你們城里人，串好檔來吃我們鄉(xiāng)下人。我告訴你們，我鄉(xiāng)下人也不是好吃的，不會讓你們稱心的，要死一淘死……算什么調(diào)解干部呀，包庇包庇包庇……”
袁阿姨覺得自己已經(jīng)了解清楚了，沒有必要再坐下去聽胡美英罵人，浪費(fèi)辰光，立起來告辭，吳克柔連忙送他們出門，走到門外頭，袁阿姨輕聲對吳克柔說：“這種情況，法院會考慮的�！�
吳克柔心花怒放，面孔上卻還是愁眉苦臉的。喬老先生急煞了，等吳克柔回進(jìn)屋，馬上對袁阿姨講：“不要相信這個小青年，這個人不是好物事，大家曉得他惡在肚皮里的……”
袁阿姨看看喬老先生，說：“喬老伯，辰光不早了，你回去休息吧，你年紀(jì)大了，小青年的事體，弄不清爽的……”
喬老先生自然不服，年紀(jì)雖然大，沒有什么事體弄不清爽，他還想追上去評個理，袁阿姨對他揮揮手“再會”。
喬老先生氣哼哼回屋里，看見張師母掩在墻角落里聽吳家的壁腳，等他走過去，張師母已經(jīng)笑瞇瞇地端了一只腳桶過來倒洗腳水了。
喬老先生板了面孔走過去，聽見張師母在背后嘰咕：“這個老不識頭，別人家的事體要他瞎起勁兒，有本事管管好自己屋里的事體吧……”
喬老先生曉得張師母在講喬喬的事體。喬喬前兩天偷騎朋友的摩托車，撞翻一家個體戶的水果攤，把水果攤一個大姑娘撞得腦袋掛彩，看掉十塊錢醫(yī)藥費(fèi)，賠了二十塊水果損失費(fèi)，還到交警大隊(duì)挨了一頓訓(xùn)，罰了三十塊違章款。
喬老先生想回嘴也回不出來，孫子的事體，他是沒有辦法的，孫子要拆天只好讓他拆天，要鉆地也只好讓他鉆地。
張師母看喬老先生吃了癟，心里得意了，咧開嘴笑。等喬老先生走到自己家門口，張師母突然想起一件重要事體，喊住了他：“喬阿爹，你等等，我有話問你呢。”
喬老先生走過來，看張師母神里神經(jīng)、鬼鬼祟祟的樣子，皺皺眉頭，問：“啥事體？”
“喬阿爹，”張師母壓低聲音，湊到喬老先生耳朵上，愈加顯得緊張，“昨天夜里，你有沒有聽到九頭鳥叫？”
喬老先生呆了一呆：“九頭鳥？什么叫九頭鳥？九頭鳥是啥物事？”
“你這個人！”張師母說，“點(diǎn)不穿的呆頭，九頭鳥是騙別人的，就是那個物事叫呀……”
喬老先生頓時醒悟了，也壓低了聲音，兩個耳朵不好的老人，輕聲講話，連講帶做手勢：“啊，啊，我曉得，是那個物事叫，我聽見的，不光昨天夜里聽見，已經(jīng)聽見好幾天了，嘰里嘰里叫，一陣叫過，一陣又來。哎，是像九只鳥一道叫的聲音……”
張師母證實(shí)了自己的聽覺，更加緊張：“啊，啊，喬阿爹，你有沒有聽見別人講，那物事叫，不好的，不好的，要出事體的……”
喬老先生不像張師母這樣緊張：“那也不見得，我這一世，聽到那物事叫好多次了，也不見得每次都要出事體，你不要瞎纏，現(xiàn)在太平盛世，出啥事體？”
“你肯定不曉得，你肯定忘記了，那物事叫，肯定是要出事體的，我現(xiàn)在心里怦怦跳，汗也出來了，我這世人生，活到這辰光，總共聽見三次叫，第一次是我年紀(jì)輕的辰光，還沒有衛(wèi)國呢，也是夜里聽見的，第二天，屋里就天火燒了，燒敗了一家好人家，作孽喲。第二次，是二十年前頭，那天夜里，前半夜，我在天井里乘風(fēng)涼，就聽見叫，到后半夜就武斗的，就是打得頂厲害的那一夜，動槍動炮的，相門外頭河里，水全是紅的，后面薛家阿大阿二兩個兒子，全是那夜打死的，昨天夜里是第三次聽見叫，不曉得要出啥事體呢……”
喬老先生勸她：“你不要緊張，現(xiàn)在的日腳不比那辰光了，不會說變就變的�！�
張師母說：“會不會地震呢？”
“你想得出的，你憑什么講要地震呢？”
張師母想了一歇，說：“我再告訴你一件事體，有一日早上，我困不著，三點(diǎn)鐘就爬起來了，到天井里生煤爐，不留心往后面一看，看見啥，你猜，看見紗帽廳屋頂上蹲了一條龍……”
“你瞎三話四！”喬老先生面孔馬上變了顏色，“你瞎三話四！”
張師母指天發(fā)誓：“我瞎說我舌頭上生疔瘡爛煞，我為啥要瞎說呢，那條龍，就是紗帽廳后天井北墻上的那條龍，一模一樣的……”
喬老先生動腦筋了，自言自語：“墻龍爬上屋頂，墻龍爬上屋頂，紗帽廳真的要出事體了……”一邊對張師母說：“你等等，你等等，我馬上來。”
張師母心神不定地等了一歇，喬老先生奔出來了：“哎呀呀，《吳門表隱》上有記載的，咸豐十一年大旱，墻龍上屋，暴雨數(shù)日不止，大廳搖撼，士人跪禱之，三日，方復(fù)歸墻，雨止，大廳穩(wěn)……”
“你嘰嘰咕咕講啥？”張師母聽不懂，可是看喬老先生一本正經(jīng)的面孔，心里急，“什么名堂？”
“你們女人家不懂的，不要出去瞎說，紗帽廳不牢靠了……”
“要塌？”
“我不可以瞎說的，反正不穩(wěn)的�！�
“那么我們這里呢，鴛鴦廳呢？”張師母頂實(shí)際，紗帽廳不牢靠，不關(guān)她的事。
“不搭界的事體，你不要瞎纏，鴛鴦廳是一般的房子，紗帽廳不同的，紗帽廳不是凡人造起來的，也不是凡人做得了它的主的，你懂不懂？”
張師母似懂非懂，點(diǎn)點(diǎn)頭，心思落下來。聽見九頭鳥叫，觸霉頭的，幸虧不是自己屋里有事體。
喬老先生心事重重，站在天井里，對了后面紗帽廳黑乎乎的屋頂，呆呆地看。
紗帽廳廳后有一方天井，在兩邊隔廂當(dāng)中。天井很小，只有七八張八仙桌大小，卻是紗帽廳這座建筑最不可思議的地方。前園、大廳，各種各式的花樣，都是古代能工巧匠的杰作，中國古代勞動人民有能力創(chuàng)造這樣的奇跡，古書記載上也可以查到。可是廳后這方小天井的北墻上，有一幅圓形磚雕，卻是不可思議的，磚雕看似很普通，一條蛟龍，瞠目探首，正在翻騰的云水之中。照理像這樣一幅一般建筑雕刻匠人都能制作出來的磚雕，是不足為奇的�？墒菤v代史書上記載了一樁怪事，說是每到月半逢陰雨，這幅磚雕上的云水便會映出月光，每到這一夜，廳后天井會無月自亮，大廳則無燭自明，隱約還可見北面白浪滾滾，白云飄逸。時人奇之，均以為乃畫仙所作。可是，制作這幅磚雕的香山幫匠人，有名有姓，實(shí)為凡人。后來就發(fā)生了咸豐十一年大旱，這幅磚雕，愈發(fā)神奇。另有記載說，廳后有石板覆二井，以壓水怪，遇旱啟板，墻龍上房，即雨。石板覆蓋于井，墻龍復(fù)歸，雨止。早在多年前，喬老先生就去尋過那兩塊石板，早已失傳，井枯水涸，投滿了亂石垃圾。
張師母看見墻龍上房，喬老先生是相信的，張師母不會看什么古書，說謊也不會這么巧，可是，張師母說屋頂上那條龍，和墻上的一模一樣，看得清清爽爽，喬老先生就有點(diǎn)懷疑了。
早上三點(diǎn)鐘，天色很暗，怎么看得清爽，再說墻上那條龍，也已經(jīng)面目皆非，肢體不全了。
喬老先生曾經(jīng)讀過不少有關(guān)蘇州風(fēng)土人情和歷史的書，不少書上都寫到紗帽廳的這一關(guān)節(jié)。本來遇旱禱告或啟板求雨，是樁好事體，可是，有時并無旱情，也會發(fā)大水，那必是有人動了吳宅的土木，特別是動了紗帽廳，故都認(rèn)為吳宅內(nèi)部有不可知曉的隱秘。
“文革”興起來的時候，紅衛(wèi)兵沖進(jìn)吳宅，拿紗帽廳開刀，幸虧居民委員會的老頭老太太拼命相護(hù)，才不致?lián)p失很大�？墒�，已經(jīng)動了土木，不少老人心驚肉跳，等著出大禍?zhǔn)�。果然，過了不多久，鬧得頂起勁兒的薛家阿大阿二就死了，說是武斗打死的，漂在河里，收尸的時候，看身上卻沒有槍眼。
從這件事情以后，再也沒有人敢去糟蹋那條墻龍了。大家的日腳過過也太平起來了，沒有出過什么嚇人的大事體。
可是，九頭鳥又叫了，墻龍又上房頂了。喬老先生心里寒絲絲的，站在天井里，抬頭看看滿天星斗，聽見里廂吳家又傳出胡美英聲嘶力竭的叫罵聲和小人的哭聲，喬老先生搖搖頭：“不太平喲，不太平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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