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節(jié)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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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吃過夜飯,三子到井臺上洗碗,一個人吃飯,兩三只碗,叮叮當當弄了半天,惹得鄰居發(fā)笑。張衛(wèi)民肚皮里頂悶不起閑話,熬不牢笑:“三子,你弄卵!”
三子也笑了。這幾天,他吃過夜飯總歸要磨洋工,一旦磨過了讀夜書的辰光,就松口氣,不去上學了。
白露也交過了,天氣還不風涼,悶煞人,一個個全做了“豬玀”,仍舊以天井為世界。
屋里悶熱,楊老師出來批改學生的作業(yè),一直趴在一張小矮凳上。喬巖見老婆背心上濕了一塊,不忍心,說:“好了,歇歇吧,歇歇吧!
楊老師直起腰來透口氣,捶捶腰背說:“明朝作文講評,還有聽課的!
喬巖不再做聲。
楊老師是一所中學的語文教師,教高中畢業(yè)班,同事當中,她教出來的學生考取大學的頂多,被選為各種先進模范的也頂多。學生有了名氣,介紹經驗談體會,總歸不忘記班主任楊老師。一個兩個不稀奇,十個八個不簡單,幾十個有出息有志氣的學生一起夸贊的老師,學堂里自然要表揚,區(qū)里曉得了區(qū)里宣傳,市里發(fā)現(xiàn)了市里嘉獎,報到省里省里重視,評上省級模范教師,三八紅旗手,連加兩級工資入了一個黨。本來準備報教育部評全國模范教師,結果被一封人民來信觸掉了。雖說信上也沒有揭發(fā)出什么具體問題,只是攻擊楊老師表里不一致。這種閑話,沒有憑證,什么人頭上都可以加的,原本是用不著理睬的,可是既然有來信,不管信里內容是真是假,總歸說明有人有意見。全國好教師多得很,要評模范,盡可以揀一個沒有人民來信的,可以省去不少麻煩。楊老師白白地被別人陰損了一回,假使評上全國模范教師,何止兩級工資,一套新公房是逃不脫的。楊老師天生的大氣量,一點不泄氣,評上評不上工作一樣認真,做學生思想工作更加負責,也更加有說服力,有兩個學生因為沒有評上三好生不服氣,鬧情緒,楊老師現(xiàn)身說法,教育他們要正確對待榮譽。說得兩個學生心服口服,傳出去,又是楊老師的一段佳話。
楊老師不光學堂里模范教師當之無愧,居民里評模范主婦也逃不了她。楊老師嫁到喬家不到一年,喬好婆就去世了,從此以后,楊老師操持全部家政,閑話不多,屋里人倒是蠻服帖的。喬老先生是個疙瘩老頭子,頂歡喜象牙筷上扳刺絲,可是在這個媳婦身上也扳不出什么錯頭。對喬巖這樣的悶葫蘆,楊老師更是一帖藥。兩個小人從小也是服娘不服爺。只是近幾年長大了,跟了什么新潮流,說是要自己管自己,要用自己的腦子想事體,開始有點犟頭犟腦了。不過姐弟倆也只是小事體上犟犟而已,碰到要緊事體是不會自己做主的,喬喬這樣的嘸青頭嘸青頭:原作“嘸清頭”,指頭腦不清楚、不正經的人。,老三老四,把老阿爹當下飯菜,見了娘也要規(guī)矩三分的。楊老師人前人后總歸好吃的先盡別人吃,好用的先盡別人用,篤篤刮刮的先人后己,熱天乘風涼,藤靠椅從來不坐,拎一張小矮凳縮在旁邊。
楊老師總算批完了作業(yè),揩揩汗,眼睛朝天井里環(huán)視一圈,突然回頭問喬喬:“喬喬,你的腳踏車怎么不見了?”
“放在廠里了,前面那條街,又在拆遷了,斷命閻王路,踏車子比走路還慢,磚頭瓦片,傷車胎的!
“前面已經拆了好幾條街了,越拆越近了,喬伯伯,你說會不會拆到我們褲襠巷來?”桂珍問。
大家看喬巖的面孔。
喬巖不好回答,他在城建局工作,專門吃這碗飯的,最近一直為這些事體傷腦筋。
“喬伯伯,你說褲襠巷拆不拆?”幾個小青年也追了問。
喬巖慢吞吞地說:“照這種趨勢么,早點晚點要拆的,不過么,不過么,蠻難講的,也作興——”
喬喬“哼哼”笑:“你們看我阿爸,也算吃了三十年公家飯水的,一句著實話也不敢講的!
喬巖有點惱火,可是拿這個寶貝兒子沒辦法,只好說:“這種事體,我又不好做主的!
這倒是句良心話,一點不假。他們在局里工作,一日忙到夜,制訂這個方案,討論那個規(guī)劃,常常忙了幾個月,到頭來上面一句話就推翻了。
喬喬說:“當官不為民做主,不如回家賣紅薯。哎,你們老家是出什么的?噢,對了,你們老家出老鼠,還是回去捉老鼠——”
“喬喬!”楊老師制止兒子瞎講,“不像腔,沒大沒小的!”
“本來么,這種破弄堂破房子,早可以拆拆光了,現(xiàn)在鄉(xiāng)下人全住新樓房了,兩層三層。這種爛房子,只好做做豬棚了。氣酥,枉做個城里人,還不如阿鄉(xiāng)愜意……”
喬巖苦笑:“我們這種單位,做我們這種工作,風箱里的老鼠,受夾檔氣的。”
別人倒不關心他受夾檔氣還是夾心氣,只曉得要房子。
張師母想得頂遠:“喬伯伯,你曉得拆遷房子換新公房怎么換法,按原來住房面積,還是按人頭?”
喬巖支支吾吾:“大概按面積吧,人頭,大概也要看的……”
“是硬杠子還是軟商量?”
“大概——我不大清爽,這種事體不屬于我們管,我不大清爽。”
“就算曉得,你也不會講的,你到保密辦公室上班頂合適,踏死一只螞蟻也要保密的……”喬喬回頭對張師母一齜牙齒,“張師母你當真的?拆遷不拆遷,捧個熱屁當香精!
大家又是一陣笑,喬巖也笑。大家不當真,拆遷拆遷,講了不知多少次了,再也沒有人吹起風就扯篷了。
三子在旁邊一直沒有開口,從三天前晚上碰見了方京生,碰見了那樁事體以來,他一直像在做夢一樣,昏里糊涂。有辰光想想,心里一陣發(fā)燙,一陣激動,覺得確實吉星高照,可能是官運財運亨通了;過一陣想想,又好笑,這樣大的事體,方京生居然三言兩語就對付了,不曉得是做夢還是熱昏,不曉得是方京生豁邊還是自己壽頭碼子。方京生的電話還沒有回,人家作興老早把他忘記了,自己倒一本正經翻來覆去考慮,三子恨自己二十幾年人生過下來,越來越溫吞,越過越沒有男人氣味了。
三子心煩意亂,正要回屋里困覺,喬喬追上來要他陪他們打一圈撲克。三子不好回絕,天井里太暗,三個人一起到三子屋里,衛(wèi)民理牌,喬喬一人發(fā)一根香煙,三個小青年把各自的心思全甩到撲克里去了。
打了一圈,三子老是輸,喬喬老是贏,衛(wèi)民總歸不輸不贏。衛(wèi)民打牌也像他的為人,不肯輸也不想贏。平常較量,輸贏總在三子、喬喬兩個人中間,像蹺蹺板,你這頭蹺起來,我那頭壓下去,我這頭蹺起來,你那頭壓下去。像今朝這樣三子一邊倒的輸,從來沒有過。
喬喬贏得沒有意思了,把手中一副好牌一攤:“你看,又是我的,三子,你今朝手氣不靈么!
衛(wèi)民盯牢三子看:“手氣不靈,還是心氣不靈?”
喬喬點點頭:“小子,用心思了,你女朋友呢?幾日不見她來了,動氣了,肯定是你小子想揩人家的便宜,是不是?”
三子苦笑笑:“歇擱了。”
“歇擱了?你同你女朋友歇擱了?”喬喬頂真地問。
“你聽他,你聽他瞎三話四,”衛(wèi)民頗有把握地說,“他那一位,不會和他歇擱的,你信不信?不信同你賭東道——”
“兩包錫紙前門。”
“勒煞吊死小頭鬼,兩包?要賭賭一條,三子,怎么樣?”
三子沒有心思尋開心:“真的,我一直不去讀夜書,她不開心的,她真的要歇擱的,你們不相信……”
“你為啥不去讀夜書?”衛(wèi)民說,“當時辰光,那個勁頭,不得了呀,我們勸勸你,叫你不要瞎起勁,你還彈眼落睛恨我們,好像別人要擋你的升官發(fā)財路,現(xiàn)在又是你自己想出來不要讀了,為啥?”
三子嘆口氣:“讀書沒有勁,真的沒有勁,我是做電工的,一日到夜去讀什么屈原杜甫,煩煞了,我們都毛三十歲的人了,老師管起來像管孫子,作業(yè)做得不好吃批評,上課遲到吃批評,煩煞了,真沒有勁!
喬喬說:“沒有勁就不要去讀,又沒有人逼你,是你自己尋出來的麻煩,算了,退出來歇擱!”
三子不響。
衛(wèi)民說:“你掉不落女朋友,是不是?”
喬喬不懷好意,憋了嗓子學女人講話:“哎呀,我早就是你的人了,我這一世人生全屬于你了!
衛(wèi)民吭哧吭哧笑。三子哭笑不得,同這幫子祖宗一起,總歸叫你嗚拉不出的。
喬喬對三子蹺蹺大拇指:“三子,你這一手厲害的,先下手為強么!
三子回擊一句,攻了兩個人:“喬喬,你對阿惠不要也來個先下手為強喲!”
衛(wèi)民果真有點不自在了。
喬喬無所謂,咧開嘴笑:“可惜阿惠那小姑娘面孔不漂亮……”
“好了好了,”衛(wèi)民岔喬喬的話頭,仍舊回到三子身上,“三子,我一本正經傳點經驗教訓給你,那是我阿哥的,我賣給你。女人么,再怎么好,總歸人心隔肚皮的,隔層肚皮隔層山。你看我家那位阿嫂,沒有嫁來之前,我們家跑急急,看見姆媽喊姆媽,看見我和阿惠,弟弟妹妹叫得親熱,一家門的衣裳全搶去洗的。人家講新箍馬桶三日香,她連三日也香不及,嫁過來第二天就同我阿哥相罵,為的是看見我姆媽手上有一枚戒指,告訴她是假的,三塊洋錢買來的,不相信,哭天哭地,比死親爺娘還要傷心。一年三百六十五日,屋里日日不太平,你看看我阿哥,七分像人,三分像鬼了!
三子看衛(wèi)民嘴唇一張一合,突然覺得衛(wèi)民變俗氣了,娘娘腔了。衛(wèi)民小辰光做的航空模型還得過少年發(fā)明獎,高中畢業(yè)時衛(wèi)民的理想是當宇航員。眼門前的衛(wèi)民,完全像一個家庭婦女了,啰啰唆唆,房子,票子,女人,小人。自然也難怪他,他一天到晚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張師母因為大兒子生了女兒,把全部希望寄托在小兒子身上了,可是小兒子女朋友還沒有軋上,做娘的怎么不急,做娘的急,自然要影響衛(wèi)民。三子想起方京生關于“環(huán)境爛掉人才”的理論,愈發(fā)覺得方京生不簡單,同樣的年紀,同樣高中生,為什么方京生的層次要比他比衛(wèi)民比喬喬高那么多,方京生說他相信基因,作興真是遺傳因子的作用,想到這一點,三子又泄氣了。
衛(wèi)民見三子不開心,誤會了,連忙說:“不過三子你不要當真,我是講我們家阿嫂的,同你女朋友不搭界,你那位看上去不是這樣的人……”
三子“嗯”了一聲,沒有說話。
衛(wèi)民說:“不過三子你也要當心,特別是房子的事體——”
喬喬插嘴說:“不錯,吳克柔個小子你要防他一腳的,這幾日他不同你煩,不會罷休的,那一日我阿爹去勸相打,一句閑話講得不對,惹毛了那個女人,她怎么講,你們猜不著的,她說你們現(xiàn)在不要幫了吳克柔來欺侮我,吳克柔講過的,他先收作我,收作了我就去收作三子,收作了三子還要收作你們喬家張家……”
“那個女人,十句有九句假的,這一句倒像真的,吳克柔那小子,你看他那雙眼睛,老鷹一樣……”衛(wèi)民說。
“我想我們和衛(wèi)民家也不怕他怎樣,他收作不到我們的,倒是三子你——”喬喬看三子面孔變了顏色,恨恨地說,“那小子,他再咬卵,我叫一幫人來收他的骨頭!”
三子搖搖頭:“收骨頭有什么用,打人犯法,又打不好那小子的本性?縿e人過日腳總歸不是好日腳,只有自己想辦法……”
“你有辦法?你有什么辦法?”衛(wèi)民煞是關心。
三子想了一陣,說:“我想辭掉廠里的工作,出去做,在廠里弄不出名堂了,一世人生要枉在里面了!
大家愣了一陣,衛(wèi)民跳起來:“你發(fā)神經,你發(fā)神經,想得出的。”
三子看喬喬,想不到喬喬也說:“不靈的,不靈的,這樣做沒有退路的!
衛(wèi)民好像感慨很深:“你辭起來容易,要想再尋工作,難啰。你看我家阿惠,就因為高中沒有畢業(yè),兩三年輪不著她工作,你倒好,蠻好的國營廠不要做,要做什么?”
三子輪番看看衛(wèi)民和喬喬,嘆口氣,覺得沒有什么話可講了。這地方的人,一門心思想鈔票,卻沒有膽子弄鈔票,他三子也是這樣,從衛(wèi)民和喬喬身上,他看清了自己。
衛(wèi)民又加了一句:“你這個人,做事體怎么也嘸青頭了?”
三子說:“我是想了很長辰光了!
“嘻嘻,三子要做小老板了,滑稽的,小老板——”喬喬賊忒兮兮。
衛(wèi)民也笑:“小老板,開爿什么店,現(xiàn)在做什么生意頂發(fā)?”
三子曉得他們兩個人不把他的話當真,想解釋,喬喬說:“你不要講,我曉得你,想開爿熟肉店,你歡喜吃豬頭肉的,到陸稿薦陸稿薦:蘇州一家熟肉店名。相傳老板姓陸,因得呂純陽(呂洞賓)扔下的破稿薦(稿薦:草墊)燒灶而肉味奇香,故改店名為“陸稿薦”。討張秘方,燒五香豬頭肉,哈哈哈……”
三子給他講得咽了口饞唾。
衛(wèi)民說:“陸稿薦的香料,外人覓不著的,仙人撒的屎呀,你當是什么物事,三子,不要開肉店,還是開爿水果店吧——”
三子皺眉頭。
喬喬說:“我看販販香煙、大閘蟹,也不錯,全是小物事大賺頭……”
三子說:“你們不要瞎纏不要煩,阿木林兮兮,什么小老板啦,什么大閘蟹啦,我不弄那種物事的——”
“噢,”喬喬笑,“開什么店,三子你自己做主,起什么店名,我來幫你想,我告訴你,名字好壞,大關賬的,要不然你來個有獎征名,我保拿一等獎。喏,報幾個你聽聽,大發(fā)煙糖店,樂惠小吃店,新女性服裝店,夜來香咖啡廳,怎么樣?”
三子看他們越講越豁邊,拿他尋開心了,板起面孔說:“你不要當我騙你們的,我是真的,真的不高興在廠里做了,我辭職報告已經交上去了!”
兩個人看三子一本正經起來,都呆了一呆。
五號里的小姑娘潘明珍在半掩的門口探進頭來:“喲,三個人開會啊,面孔板得來,嚇人的……”
“岡薩雷斯!”喬喬叫起來。潘明珍人長得胖,屁股自然也特別大,喬喬幾個小青年在背地里曾經把褲襠巷所有的姑娘品評過,打分數,起綽號,熱絡的當面就叫綽號,不大熟悉的背后叫。評下來一致認為潘明珍的屁股不亞于古巴女排隊員岡薩雷斯的屁股,綽號就定下來了。因為這個綽號實在難聽,不像迪斯科皇后、海陸空小姐那樣叫人家聽了心里愜意。怕人家小姑娘面皮薄,聽了動氣,所以當面只叫她岡薩雷斯,背后是“岡薩雷斯屁股”。
三子說:“明珍,進來么,進來白相一歇。”三子已經聽說明珍也要辭職單干了,很想聽聽這個小姑娘的事體。
明珍咯咯咯笑:“你們一個個面孔板板六十四,我不敢進來。哎,衛(wèi)民,你妹子在哪里?在不在屋里?”
衛(wèi)民點點頭說:“總歸在的,她夜里不出去的!
喬喬馬上說:“不像你,瘋來瘋去,浮頭劈啪,啥人敢同你軋朋友……”
明珍又是咯咯咯一陣笑,看見衛(wèi)民冷眼看她,看不上眼的樣子,就說:“喏,衛(wèi)民想同我軋朋友……”
喬喬跳起來,盯了衛(wèi)民看:“哎呀衛(wèi)民,哎呀衛(wèi)民,倒看你不出啊,會捉老鼠貓不叫啊……”
衛(wèi)民面孔漲得通通紅,恨煞了明珍,可一時卻又講不出話來。有人對姆媽提起過明珍的事體,他是曉得的,不過沒有上心,他不歡喜明珍這樣的小姑娘,總歸拿來同阿惠比,愈發(fā)顯出明珍像個瘋女人,樣樣事體都做得出。他頂喜歡的是讀中學辰光的喬楊,可惜現(xiàn)在喬楊也變掉了,每次看見她,衛(wèi)民心中總有一種難過的感覺,有人向他家提明珍,他當然是不屑一顧的,他卻沒有想過明珍會對他有什么看法。現(xiàn)在明珍這樣出他的洋相,他又氣又急,又講不清爽,只是說:“你聽她瞎講,你聽她瞎講,這個小姑娘,嘴巴不牢靠的……”
明珍也不動氣,仍舊笑:“你們看,你們看,衛(wèi)民難為情了,發(fā)急了,是不是?假使沒有這樁事體,急什么?”
喬喬相信明珍,對衛(wèi)民說:“你不上路啊,這種事體也瞞得滴水不漏,怕別人搶你的?”
明珍開心地笑。
衛(wèi)民更加急:“你,你這個人,你憑什么這樣講……”
明珍還要戲弄他:“喔喲喲,這種腔調,你同我軋朋友,你又不虧的,好像講了一句同你軋朋友,你就蝕本了。這副吃相,你這種人,哼哼,好了好了,你也用不著動氣了,我講講清爽,是我尋尋開心的,衛(wèi)民同我,沒有那回事體的,不過你姆媽倒是尋過我的,問過我的……”
衛(wèi)民不響。
“真的?真的張師母問過你的?”喬喬又熬不牢了,他實在是隔代遺傳了他阿爹吹牛皮和熱心腸兩樣特長,什么事體都要插一腳,卻又看不慣阿爹多管閑事,就像喬老先生不歡喜聽孫子吹牛皮,自己要亂說山海經一樣,“張師母問你,你怎么講呢?喂,明珍,你撥撥清,現(xiàn)在外頭衛(wèi)民這樣的美男子是不多的啊,你不要錯過機會……”
明珍倒不笑了,輪過來看他們三個人,看了一歇,說:“不要說衛(wèi)民,你們三個,我看看,一個也不中意的……”
喬喬說:“三子是有女朋友了,三子用不著你看中不看中……”
明珍說:“你講三子么,你們三個人當中,比比還是三子好一點……”
“喲,喲喲,”喬喬沒心沒肝地瞎開心,“三子,聽見啦,你要交桃花運了。喂,明珍,你講三子比我們好,好在什么地方,介紹介紹,讓我們也學學三子,也碰了額骨頭,交次把桃花運……”
明珍說:“三子么,比你們稍微像男人一點……”
三子說:“去去,少拿我尋開心……”
明珍又笑了,指指喬喬:“喬喬你么,嘴花野味,七勿牢牽嘴花野味,七勿牢牽:亦做“嘴花野迷,七勿老牽”,形容花言巧語,或不懂規(guī)矩,做了馬虎、亂七八糟的事的人。的,人家講你們家隔代遺傳宜興夜壺,獨出一張嘴!”
喬喬看衛(wèi)民一直板了面孔,就說:“不對不對,我倒忘記了,你講像男人,挨不到三子的,硬派小生要挨到衛(wèi)民的,衛(wèi)民在我們弄堂里,第一塊牌子,你看衛(wèi)民的賣相,高倉健,佐羅,第一滴血,怎么樣,男子漢怎么挨得到三子,明珍你軋朋友軋得眼睛花了吧……”
明珍斜眼看看衛(wèi)民,一點不顧忌:“衛(wèi)民么,賣相是有男人氣,肚皮里呢,一泡鹽尿包,狗皮倒灶兮兮——”
喬喬這一次看見衛(wèi)民真的要發(fā)火了,不敢再尋開心,衛(wèi)民的憨勁是嚇人的,馬上說明珍:“你這個人,豁嘴豁爿,啥人狗皮倒灶?”
明珍曉得衛(wèi)民身坯不小心眼小,有心氣氣他:“喲,好男不同女斗么,喬喬你就不及人家衛(wèi)民有道理,你看衛(wèi)民,明明狗皮倒灶,我說了他,他也不回嘴喏……”
衛(wèi)民終于逼出一句:“我怎么狗皮倒灶?”
明珍抓住機會做文章了,她今朝來就是要打通衛(wèi)民這一關的:“這種事體么,還要我講呀,大家心里有數的,啥人不曉得你張衛(wèi)民縮貨,阿惠問你借點鈔票做本,你借不借?不舍得的,要積下來討女人的,也不為阿惠想想,又不許她出去做,又要罵她吃白飯,現(xiàn)在外頭可以做的事體多來兮,隨便什么生活全可以賺到鈔票的,為啥要一根繩上吊煞,你在國營廠里做了幾年?撈著多少好處?”
三子在一邊聽明珍講,覺得這個小姑娘有點氣勢。
明珍不息不停,繼續(xù)講:“你姆媽一直到外面講,你軋女朋友軋不起,總歸怨人家姑娘不好,條件高,也不想想自己有多少花頭,人家小姑娘憑什么要跟你好,叫我我就不高興,F(xiàn)在的人,全是聰明人,講實際了,吃賣相是高中生的事體了……”
喬喬又打棚:“啊,明珍,你老三老四,老吃老做,不是中學生了,你用的尿布還沒有曬干呢……你看看,這間房里只有你一個人的世面,三個大男人倒吃癟了,叫阿惠來,叫阿惠來,阿惠一來,笑瞇瞇的,看上去多少捂心,不像你這張面孔……”
明珍笑笑:“叫阿惠來,叫阿惠來,我正要尋她呢!
衛(wèi)民說:“阿惠大概已經困了,我去看看……”一個人走了出去。
這邊三個人等了半天,不見衛(wèi)民和阿惠過來,曉得衛(wèi)民真的動氣了。阿惠今朝夜里是不會來了。
喬喬看看明珍:“你這個人,這張嘴!”
三子也覺得明珍的嘴太放肆。
明珍看三子皺了眉頭看她,說:“三子,你不要看我,我是百無禁忌的。”
三子心里一動,有點自慚形穢,不敢去看明珍亮晶晶的眼睛。
明珍又等了一歇,還不見阿惠來,氣哼哼地說:“衛(wèi)民這個人,小肚雞腸,看見了戳眼,同我軋朋友,彈開三公尺……”
阿惠突然輕輕地掩進來,進來馬上關上門。
明珍開心得叫起來,阿惠“噓噓”了一聲:“輕點,我二阿哥不許我過來的……”
明珍笑笑:“你二阿哥肯定罵我了?”
阿惠也笑。
明珍說:“哎,那樁事體,怎么說法,看你那位老兄,是不肯的……”
阿惠點頭:“是不肯,姆媽不許,二阿哥也不許。明珍,你再等等我,我再同他們講講……”
明珍說:“我早料到的,開張你是來不及了,我隔兩三天就要辦了。不過你不要急,我不會甩掉你的,我不會做不上路的事體的,你啥辰光跟屋里講通,啥辰光進來,我哪怕人全招滿了,也不會軋出你的……”
阿惠感激得“噢”了一聲。
喬喬問:“你們兩個人,什么密電碼、聯(lián)絡暗號?”
阿惠笑,看明珍。
明珍說:“不是密電碼,正大光明的,我在北局盤到一片店面……”
喬喬和三子都“喲”了一聲。北局是蘇州城里頂熱鬧的地方,光光電影院就有七八家連在一起。一兩年前那地方就已經軋滿了各種商店,明珍現(xiàn)在還能盤到那地方開店,不曉得她哪來這么粗的腳路。
“我開一片咖啡廳,”明珍繼續(xù)講,“想叫阿惠合本,阿惠沒有鈔票,叫她來做,屋里也不肯……”
三子來不及地問:“你廠里呢,留職停薪?”
“留職停薪,我是不高興的,不爽氣的,不上班,不發(fā)工資倒也合理,還要倒貼廠里多少多少,我洋盤洋盤:傻瓜、外行。?我做事體一向爽氣的,要么就辭職,辭職廠里還不準許,我技術好,廠里要霸牢我,我是自己跑出來的,不理睬他們的……”
三子待了一陣,立起來,說:“對不起,你們在這里白相,我有點事體出去一趟……”
三子去尋小秦,他還要再同小秦商量一次。
三子跑出狹窄的弄堂,大街上夜景迷人,一派熱鬧的氣氛,同古宅里大不一樣,古宅里一入夜就死氣沉沉的,進了那種環(huán)境,活鮮鮮的人也會變得呆頭木腦。
三子走過一座公用電話亭,突然停下來。站了一會兒,他走過去抓住話筒,“嘟——”不占線,另一只手摸出方京生的名片,按上面的電話號碼撥起來——
3—1—4—l—4。
31414,1414,三子想,這個電話號碼,14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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