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4節(jié) 第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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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褲襠巷拆遷的事體,騷亂了一陣,冷下來了,又有好長辰光不聽見提起來。只說是打官司了,打到省里打到中央。至于啥人同啥人打,打什么官司,平頭百姓弄不清爽。有人去問喬巖,喬巖總歸哭喪了面孔不肯講。
等搬新房子的人家,等得老繭起,興頭全無了,只是想想氣不平,罵山門。反正這地方的人,罵山門當(dāng)夜飯吃的。
墻壁上橫一條豎一條的紅杠杠、黑杠杠,仍舊那樣戳眼,大紅的“拆”字,仍舊那樣顯目,路過這里的人,看見這些紅杠黑杠,總歸要問一句:“要拆遷了?進(jìn)哪爿新村?”口氣里煞是羨慕。
褲襠巷的人就罵起來:“拆她娘的×,搬她娘的新房子!”
“尋我們小老百姓窮開心!”
路過的人莫名其妙,說一聲:“這里的人,大概不吃飯水吃火藥的,滑稽!”
“是滑稽,弄堂名字也滑稽,叫褲襠,大概全是鉆褲襠的貨色……”
不怪褲襠巷的住戶火氣大,拆遷拆遷,拆遷辦公室也弄起來,還裝了電話,一本正經(jīng),像模像樣辦公,哪家思想不通,還專門上門做思想工作,工作細(xì)致得不得了。到后來,肯搬的和不肯搬的,積極的和不積極的,家家戶戶全都曉得自己家可以調(diào)換多少平方,進(jìn)哪里的新村,幾幢幾樓,不少性急的人家已經(jīng)老老小小去觀光新房子了。有的地方新房子還沒有竣工,一時來不及直接搬過去,也都聯(lián)系好了過渡住處。這樣的宣傳動員工作,可以說是做到家了?墒谴蠹乙坏仍俚,越等風(fēng)聲越小,怎么不要罵人呢。
最近幾日,又有新花樣了。常常有三五個、七八個人尋到褲襠巷來,面孔壁板,眼睛兇巴巴,手里拿一張圖紙,指指戳戳,嘴巴里嘰里咕嚕,講的什么聽不清,聽清了也不懂。
到褲襠巷必到三號,到三號必看紗帽廳,看紗帽廳連帶看鴛鴦廳。鴛鴦廳里幾個看屋里的老人忙煞了?匆娪腥藖,總要問得人家張口結(jié)舌,哭笑不得。
張師母早已經(jīng)積了一肚皮的火,只是看見這種像模像樣的大官小官,不敢發(fā)出來。這一日偏巧來了兩個老頭,沒有人陪同,沒有人跟在屁股頭奔來奔去,張師母曉得不是做官的,不客氣地去責(zé)問人家。
“你們來看啥名堂,天天來看,也沒有看出什么名堂,”張師母翻翻白眼,“看破房子作死啊,又不好當(dāng)飯吃的。”
一個老頭笑瞇瞇地說:“哎哎,我們就是吃這碗飯水的!
張師母一聽說是“吃這碗飯水的”,火氣更加大了:“啊啊,你們吃這碗飯水的,你們吃飯還是吃水,還是吃……”更加難聽的話到底不好意思講出來,“你們吃這碗飯水,我倒要問問你們,你們原本講拆遷拆遷,拆到今朝一塊磚頭沒有動,一根木頭不碰,稀奇古怪的事體,為啥尋我們的開心?”
老頭說:“這種事體,講給你聽你也不懂的,自有公家會來解決的!
“公家個屁!”張師母終于還是講出了粗話,把兩個老頭嚇退了一步,“我不懂你懂?你懂個——你懂什么?你曉得老百姓怨天怨地?這種房子,再不拆,怎么住人,你們一家一戶去看看,去問問,人家現(xiàn)在鄉(xiāng)下人的豬棚也比這種房子好。”
吳老太太聽見天井里有人講話,也出來聽。兩個老頭當(dāng)中的一個一看見吳老太太,“哎呀呀”一聲叫出來:“李家二小姐啊,噢噢,是吳家少奶奶,你不認(rèn)得我了,我是陳世官。
吳老太太眨巴眨巴一雙紅眼睛:“陳世官,陳世官,名字倒有點(diǎn)熟的。”
“我同你家先生,原先是一道的呀……”
吳老太太仍舊不記得,不過老太太人老心里不糊涂,心想不管你陳世官啥世官,你現(xiàn)在吃公家飯水,來認(rèn)我,我樂得落個公家朋友,總歸有好處,沒有壞處的,說不定靠他幫幫忙討還幾間房子呢,一邊想一邊笑起來,說:“喔喲喲,喔喲喲,老熟人了,你看我這個記性,我家先生那辰光同你頂要好,一淘來,一淘去的……”
陳世官也咧開嘴笑:“哎呀呀,哎呀呀,前兩年我來尋過你的,進(jìn)大門在西落第一進(jìn),問著一個小青年,小青年說沒有聽說過你這個人,不曉得的。我心想一個大門堂里總不見得不曉得,他講沒有,肯定是沒有了,那幾年混亂得不得了,大概搬走了,后來就一直沒有來過……”
陳世官和吳老太太講得起勁兒,另外那個老頭沒有心思聽他們講,走到房間旁邊,敲敲門板,摸摸磚頭,嘴里嘖嘖響。張師母坐在天井里揀毛豆,眼睛朝他們幾個人白翻白翻。
只聽見吳老太太嗲聲嗲氣朝陳世官講:“別樣事體先不要問了,以后有辰光慢慢講,先講講房子到底怎么樣,到底拆不拆?”
陳世官說:“這種房子是不能拆的,拆這種房子是犯罪的,開始定下來要拆,是他們幾個領(lǐng)導(dǎo)定的,也假模假樣叫我們投票表決,投票結(jié)果不讓我們曉得,就決定拆了。通知下來有不少人告狀,我們幾個人也寫了狀子,告到省里,省里轉(zhuǎn)到中央,上面派人下來開會討論,聽各方面的意見,討論辰光,就是我們硬吃牢不能拆的,他們也沒有辦法,為啥,我們有理由的,還有中央的紅頭文件,頂硬氣的……”
吳老太太拍拍胸:“喔喲,謝天謝地,幸虧你們做主呀!”
張師母畚箕一摜,“咣當(dāng)”一聲,天井里幾個老人全嚇了一跳。張師母氣平平地說:“斷命,老昏掉了,好的當(dāng)壞的,壞的當(dāng)好的了!
大家一看,張師母把剝好的毛豆丟在畚箕里,毛豆殼反倒放在鍋?zhàn)永,全笑了,好像聽不出張師母在指桑罵槐。
陳世官繼續(xù)講:“老阿嫂,你不曉得,會上討論辰光,相罵吵得不得了,人也吃得落,兇煞的……”
吳老太太又拍拍胸:“真是要謝謝你了,也算老天爺開眼,還有你這樣的人吃公家飯水,現(xiàn)在總算定心了。”
“不過,還沒有最后決定呢……”
吳老太太緊張地說:“那你們快點(diǎn)去講呀!這爿房子拆不得的,這種房子,造起來什么功夫……”
陳世官是個啰里巴唆膩答答的老頭子,碰著吳老太太,開心煞了,閑話多得不得了。
張師母自然不要聽,端了矮凳坐到過道里去剝毛豆。
喬老先生聽了一歇,覺得到底人家肚皮里貨色比自己多,心里不暢快,不想聽了,也回屋里去。
兒子喬巖沒有去上班,這幾日面孔灰不溜秋,眼睛無光,像掉了魂似的,不開心。問他什么事體,一句不肯講。這個兒子,三棍子打不出一個悶屁,一點(diǎn)不像他,像老太婆,老太婆活在世上,也這樣子,生活照做,飯照吃,就是不肯多講一句話,有辰光真要急煞人的。
喬老先生看兒子坐在椅子上,長吁短嘆,就守在邊上,盯牢兒子問。
喬巖被老頭子盯得沒有辦法了,說:“我吃牌頭,你開心了!”
“什么事體吃牌頭?”老先生見兒子終于開口,連忙抓住機(jī)會問,只怕遲一點(diǎn),兒子嘴巴又關(guān)門,“什么事體吃牌頭?你講講清爽,弄得一家門看你的面孔!
喬巖果真又不開口了。
楊老師對公阿爹說:“你不要問他了,問清爽了,有什么意思,你又不會去幫他,只會拆他的臺腳!
喬老先生說:“我拆他的臺腳?我拆什么臺腳?你們這種人,外頭有了氣,回來拿我老頭子出氣,他到底為啥事體我還不曉得,我拆臺腳?”
楊老師笑瞇瞇地說:“為啥事體,為拆房子的事體!
喬巖嘆口氣:“不要講了吧,講出來惹氣的!
原來,拆褲襠巷的方案是領(lǐng)導(dǎo)上根據(jù)討論決定,布置喬巖和另外兩個人起草的,F(xiàn)在事體弄大了,官司打到中央、國務(wù)院,上綱上線,中央還專門發(fā)了文件管這樁事體,一級一級批評下來,喬巖他們自然也逃不脫。別人吃一頓批評,聽過算過,又不扣工資獎金,又不降職撤職,汗毛也不碰一根。偏生喬巖是個鉆牛角尖的憨性子,心想這個方案明明是根據(jù)群眾要求和城市建設(shè)的需要來制訂的,現(xiàn)在說成是什么犯罪行為,他想不通,在單位里發(fā)牢騷。牢騷發(fā)得過頭了,影響不好,局長尋他談話,開通思想。其實(shí)與其說局長開通喬巖的思想,不如說兩個人一道發(fā)發(fā)牢騷。喬巖問:這樣下去還要不要幫老百姓想想,局長說上面也是顧全大局,從全局高度出發(fā)。喬巖問上頭決定政策的人,有幾個住在那種舊房子里?局長講這種話你到外面不要亂講。末了局長說,你們家住那種房子的情況,局里已經(jīng)考慮了,馬上想辦法解決。分明是領(lǐng)導(dǎo)上對他的關(guān)心,可是喬巖又誤會了,心里愈發(fā)不快活。
喬老先生到這辰光才曉得兒子生什么氣,勸兒子:“算了算了,吃兩次牌頭,不搭界的,又不敲掉你的飯碗頭!
喬巖悶聲悶氣回嘴:“敲掉飯碗頭也比這樣好!
“瞎三話四!”喬老先生從來把兒子當(dāng)小人看,喬巖在屋里也確實(shí)做小人,上面給老父親壓住,下面給兒子女兒活吃,楊老師雖然心平氣和,但她說出來的話,喬巖是非聽不可的。所以屋里大大小小的事體,總歸他吃虧,什么事體也輪不到他做主,他倒也心甘情愿。不過不要看喬巖在屋里屬于第三世界,末一把手,在單位里倒蠻硬氣的,雖說混了二三十年,連個芝麻綠豆官也沒有混到,可是碰到工作上的問題偏生一本正經(jīng),頂真得不得了。
楊老師看男人一直氣悶賬,心里也不適意。也勸他:“阿爸的話也有道理,不要太頂真,這種大事體,自然有人做主,有人決策的……”意思是說,你一個小巴拉子,拆遷不拆遷你講話是不作數(shù)的,不管用的,用不著你這么起勁兒的,不過這種消極落后的閑話,楊老師講不出口,她從來是講進(jìn)步話的,做思想工作,隨口一大串一大串,回到屋里也改不了口。
楊老師做事一向把細(xì),可是自從那天去了張師母家,回來以后一直心神不定,有一種失魂落魄般的慌亂,夜里做夢,好像自己的面皮被撕開來剝下來了。話說出口,收不回來,楊老師這幾日一直注意張師母的一舉一動,觀察她有沒有把事體講出去。可是張師母面孔上一點(diǎn)看不出,仍舊同以前一樣,見了面,客客氣氣不多講一句閑話。
張師母端了矮凳坐到過道里剝毛豆,楊老師也跟了出去,推說屋里老阿公煩,看書看不進(jìn)去,在張師母身邊坐下來。
張師母心里蠻得意,剛剛開口說了一聲:“楊老師你難得出來!本涂匆娙宇I(lǐng)了一個人急匆匆跑進(jìn)來。
三子問張師母:“阿惠呢?在后面?”
張師母點(diǎn)點(diǎn)頭。
三子領(lǐng)了方京生到后面紗帽廳花園找阿惠。
方京生一表人才,西裝筆挺,派頭大來兮,風(fēng)度好來兮,張師母緊張煞了,顧不上同楊老師繞嘴舌,奔出奔進(jìn),跑前跑后。只看見他們同阿惠說得頭頭是道,張師母急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又不好插進(jìn)去,人家要尋的是小姑娘,又不是老太婆。
自從阿惠弄了這個刺繡作場,名氣響了,工資尋得大,身價自然高了。張師母幫女兒留心終身大事,已經(jīng)不是一年兩年的事體了,現(xiàn)在同過去比,大不相同了,過去是拉在籃里就是菜,眼門前鼻頭下個個好的,吳克柔也好,有房子,三子也好,有鈔票,喬喬也好,有花頭,現(xiàn)在一個也不在她眼里了。
三子領(lǐng)來個什么人,一進(jìn)門就奔到阿惠身邊,張師母自然要關(guān)心。
三子領(lǐng)了方京生,叫了阿惠,叫他們兩個人在花園涼亭的石凳上坐下來,自己回屋里泡茶。張師母急急忙忙跟過來。
三子一看張師母這副腔調(diào),心中明白,本來想作弄她的,后來一想,這次是來求阿惠的,得罪了老娘也沒有好處。
張師母不等三子開口,搶先問三子領(lǐng)來的什么人。
“我們公司總經(jīng)理助理!比右贿吪莶枰贿吇卮,一本正經(jīng)。
“總經(jīng)理助理?大得不得了吧?”
“總經(jīng)理助理倒不算大,不過方京生的爺娘全是大好佬,北京的,中央的大干部,有牌頭的!
張師母看三子的面孔,不像尋開心,問:“那他尋阿惠,有事體?”
“自然有事體!比硬幌胪瑥垘熌付嘀v,這種事體給她曉得,十有八九要壞事的,這種老太婆,頂會瞎纏三官經(jīng),成事不足敗事有余的。三子端了茶杯,到小花園去了。
三子擺脫了張師母,給方京生和阿惠一人端了一杯茶,坐在邊上,不做聲。憑良心講,他是不愿意把方京生帶來的。這樁事體,他不想把阿惠牽進(jìn)去。三子心里也清爽,自己跟方京生做事體,要么不出事體,出起事體來野豁豁的。阿惠好容易謀著一份合適的事體做,做得好也有可能轉(zhuǎn)正,再不要把她拖進(jìn)去,害她了,可是方京生一定要來。
前幾日方京生到褲襠巷三號來尋三子,三子不在家,他無意當(dāng)中發(fā)現(xiàn)了后面小花園里的刺繡作場,進(jìn)去看了,還和幾個繡花姑娘談了一歇,心思馬上活了。正巧那階段,公司同外商在洽談另外的業(yè)務(wù),閑聊當(dāng)中,講到蘇繡,外商很感興趣,當(dāng)場提出要同方京生做這筆生意,要和阿惠的作場聯(lián)系,方京生頭腦多少靈活,曉得這筆生意倘使做成,絕不是小來頭,公司正缺資金。他馬上向三子講明白,要三子出力一起去說服阿惠。三子當(dāng)場回絕,說阿惠不會肯的,阿惠是個膽小的姑娘,不敢做這種事體的,方京生笑起來,拍拍三子的肩膀,說看不出三子還蠻多情的,有了一個小秦,還歡喜阿惠,三子連忙辯解,說從小一道長大,總有點(diǎn)感情的。方京生說你放心,責(zé)任包在我身上,出了事體全部我一個人承當(dāng),不會碰那小姑娘一根汗毛的。她跟我們合作,只有好處。三子還是支支吾吾,不肯答應(yīng),后來方京生有點(diǎn)火了,說三子吃家飯撒野屎,其實(shí)做這樁事體公司是不會虧待人家小姑娘的。這句話倒說動了三子,要幫阿惠賺一筆鈔票,這倒是個機(jī)會,不出事體算額骨頭,出了事體,反正方京生承當(dāng),不讓阿惠做蝕本生意。想到這一層,三子才同意了,把方京生領(lǐng)來尋阿惠,三對六面講清爽,成功不成功,就看阿惠的態(tài)度了。
三子看阿惠不說話,方京生在等她,就笑著說:“來,嘗嘗,洞庭碧螺春!
方京生也叫阿惠喝茶。
阿惠喝了一口,噴噴香。她以前只聽別人說起碧螺春,現(xiàn)在嘗了,確實(shí)不錯,就問三子:“多少錢一斤?聽說這種茶葉貴煞人的……”
三子說:“這是一級碧螺春,市場上要賣到五十塊一斤,我買的這個,喏,方京生幫忙的,優(yōu)惠價,三十塊!
阿惠想原本三子過日腳一向蠻節(jié)儉的,現(xiàn)在吃三十塊一斤的茶葉,人家講三子發(fā)洋財,看上去是真的。
方京生對阿惠說:“現(xiàn)在我們國家搞活經(jīng)濟(jì),對外開放,就是要叫老百姓過好日腳,不過好日腳總歸有個先來后到,有本事有膽量有腳路的,自然先富起來,膽子小又沒有花頭的,只好先看別人富了……”
阿惠點(diǎn)點(diǎn)頭,心想這個北京人,講的蘇州話,倒蠻地道的,話也講得有道理,一點(diǎn)不錯,就是做的事體有點(diǎn)嚇人。
三子也勸阿惠:“阿惠,你是有本事的,你這個繡花作場,假使真的同我們公司合作,你們幾個小姑娘有賺頭了,現(xiàn)在好處全給他們外貿(mào)局撈去了,你們是吃虧的,我們給你們五倍的賺頭,怎么樣……”
方京生朝阿惠笑。
阿惠還是不表態(tài),只是抿了嘴巴笑。
方京生有點(diǎn)急躁了:“你到底怎樣想的,把想法跟我們講講么,也不一定要你當(dāng)場表態(tài),你可以再考慮,過幾日也不要緊。不過么,頂好是抓緊時間,時間就是金錢么。”
阿惠終于開了口:“直接同外國人做生意國家允許的?”
三子看看方京生,方京生說:“允許不允許,也要具體事體具體對待的,同樣一樁事體,對一部分人是不允許的,對另外一部分人作興就是允許的……”
阿惠不做聲。三子告訴過她,方京生是有腳路的人,有靠山有背景的人,什么事體什么風(fēng)險他都敢承當(dāng)。阿惠不明白,假使是犯法的事體呢,不是講“法律面前人人平等”么。方京生假使犯了法,怎么辦呢?承當(dāng)還是不承當(dāng)呢?
這樣大的事體,阿惠一個人不敢做主,說要和作場其他人商量,也要同屋里人商量。
方京生說:“這種事,頂好不要讓別人曉得,知情人越少,成功的把握越大!
阿惠問:“那么謝麗麗呢,同謝麗麗講講總可以吧,辦作場就是她發(fā)起來的,作場的事體有不少是她出主意的!
方京生想了想,說:“好吧,你可以同這個人商量一下,聽聽她的意見。三子,你同她們一起談,我先走了,結(jié)果早點(diǎn)告訴我!
阿惠連忙去叫謝麗麗,偏巧人不在,去交貨了。阿惠一邊等謝麗麗一邊想心思,心里不踏實(shí)。三子把阿惠叫到自己屋里坐,看阿惠心事重重的樣子,他也不輕松。他是夾在當(dāng)中的,弄不好兩頭不討好。阿惠心里的矛盾,他清爽,鈔票啥人不喜歡,阿惠也喜歡,她有了鈔票,和三子一樣要造房子。這筆鈔票,不是尋幾個死工資積得下來的。方京生講得不錯,只有到老外身上去賺,中國人這么多,鈔票總共這么多,你奪來我搶去,我賺了,你虧了,來來去去實(shí)在沒有什么大花頭,到老外身上想辦法,就是大來頭的了。
阿惠突然說:“這種事體,犯法的,是不是?三子,你講……”眼睛盯牢三子不放松。
三子講不出話來。
隔了一歇,三子嘆口氣說:“你假使不情愿,也不會強(qiáng)迫你,我就去同方京生講——”
“我,答應(yīng)了!”阿惠打斷三子的話,“我跟你們做!”
三子盯了阿惠看,沉默,心里一陣難過。自從跟了方京生,三子明白自己已經(jīng)變了。鈔票人人想要,可是各人走的賺鈔票的路子不一樣,他這條路子真厲害,會把一個人從頭到尾改變過去。真像老人講吃鴉片一樣,吃了一回,想第二回,戒也戒不掉了。嘩啦啦的鈔票輕輕松松到手,這份誘惑力不比鴉片差,不是一般的人能夠抵抗的。他自己是抵抗不住,現(xiàn)在又把阿惠也拉過去。
三子看看阿惠,阿惠說:“作場不是我私人的,是外貿(mào)局的,我不可以拆他們的臺腳,我自己退出來,再帶幾個手藝好點(diǎn)的一道出來,其他人讓她們?nèi)耘f同外貿(mào)局聯(lián)系,你看怎樣?”
三子點(diǎn)頭,心里亂七八糟,問了一句:“你不同謝麗麗商量了?”
阿惠說:“用不著了,我自己做主。”
三子不敢相信,不久以前,還在屋里被大人罵“吃白飯”、買件汗衫還要請示姆媽的小姑娘,這個見了人難為情兮兮、抿嘴笑的小姑娘,現(xiàn)在變得這樣果斷。
阿惠回到自己屋里,張師母急忙來問,阿惠說:“你不要問,那個人是個闖禍坯子。”
張師母嚇了一跳,說:“那你少同他們來往。”
阿惠好像沒有聽見,透過北窗朝紗帽廳花園看,刺繡作場的姑娘正在收作家什,準(zhǔn)備歇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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