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節(jié) 張愛玲現(xiàn)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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轟轟烈烈的五四運動帶走了人們意識形態(tài)中的其他色彩,歷史的定位總是人為地被增添一抹時代的印記。很多作家,諸如張愛玲、錢鐘書、林語堂等等,并沒有被文壇刻意地推向道德或精神的制高點。
所謂的對主流意識形態(tài)的背離,是否意味著那是一種最初的對人性的寫照,是一種真正意義上的人性的回歸?時至今日,消費文化盛行的年代早已悄然而至,細看文學(xué)作品,不難發(fā)現(xiàn),以往的歷史遺跡,已被卷入時代的滾滾車輪,踏塵而去,杳不可尋。然而最經(jīng)典的文字,一直被隱匿在一個陰暗的墻角,仿佛青苔上爬滿了細小的昆蟲,一種發(fā)霉的氣息撲面而來。掩著鼻息,卻不自覺地嗅到了一絲春日復(fù)蘇的味道,記憶深處的某些景致和情懷,也仿佛從沉睡中蘇醒了一般,帶給你一泓渺遠的情思,終日繚繞,延綿不絕。
過去我們曾經(jīng)有過,只是遺失了,而且并未發(fā)現(xiàn)。如今發(fā)現(xiàn)了,才知一切都是以往有過的。慶幸這些文字并沒有像古墓里的絹帛一樣隨著歲月的塵封而腐爛變質(zhì),慶幸那個時代也許并不久遠,所以我們可以看到那些熟悉的文字,其實一直被我們的父輩沿用至今。盡管中國地域廣大,山水阻隔,風(fēng)情不一,可一些名詞及用法,還是通過各種途徑蕩滌開去,彌散在角角落落,成為我們共同擁有的文學(xué)的典藏。
這就是張愛玲的文字。
文學(xué)乃人學(xué)。張愛玲,她憑借自己的過人天資,只是通過體恤這個世界上的人的思想、情感及靈魂,便能觸及到人性的某些本質(zhì)。在她筆下,那風(fēng)月場上曲意逢迎的舞小姐,就連眉目之間,都遺露出深刻的悲哀心緒,被世俗攪擾、為自己的處境所困惑,不知所從,只能在生活中繼續(xù)混沌、錯愕,于是人世間的一切手段,都是她們生存的技能和砝碼。
被奉為文學(xué)“祖師奶奶”的張愛玲,可以說引領(lǐng)了一派作家的寫作風(fēng)格,但后來的作家似乎好多都不及她。有人說,張愛玲并非純?nèi)坏谋亲,她也只不過是文學(xué)譜系這根藤上的一顆熟透的瓜。張愛玲自認師承于曹雪芹,細細讀她的作品,文字中的那種華麗精致,對人物心理、語言描寫的細致入微,倒真是得承曹派文學(xué)大師的真諦。
誠然,任何人都不可能將自己置身于真空之中,失去與過去和未來的聯(lián)系。于是張愛玲就這樣從晨曦中緩緩向塵世間走來,迎著我們,背后隱約一點熒光,照亮了后人前進的路。而她,仿佛永遠是那么神采奕奕,盡管命運多舛,卻始終昂揚,因為她是一根常青藤,溫柔繾綣之中,賦予文學(xué)以旺盛的生命力,仿佛蘇繡一般婉約別致,能令妙筆生花。
文字對于她,也許只是對生活軌跡的映射和描摹,可對于我們,卻是一種尋根,甚至回歸。多年以來,也許我們將她排斥得太遠,而如今的回歸,是否意味著她的靈魂可以安息?也許不然,因為她并不奢求凡俗的所謂“出名”,文字只是她唯一的生存工具,甚或經(jīng)濟來源。這是她唯一可以耕耘忙碌的土壤,是屬于她的心情的園地。
如果說對張愛玲的逡巡,是對人性、文學(xué)的最終回歸,那么是否意味著,我們以往的路,的確遺失了人性中最本質(zhì)的某些特點?于是,小市民的生活是如此貼近我們當下的柴米油鹽了,而且我們發(fā)現(xiàn),她筆下的小市民的生活,遠比我們現(xiàn)在過得要細致、葳蕤。中國人對人情世故的那種把握,真的可以從張愛玲的文字中找到蛛絲馬跡,然后使人懂得,我們的祖祖輩輩都是怎樣勞累且忙碌地過著這樣凡俗、繁瑣而別有韻味的日子。
她真實,因為她生存在我們體制的條條框框之外,她不必和主流有什么聯(lián)系,因此可以留存那份自由自我的寂寞。
她被后世的批評家們以“譜系”的方法引入文學(xué)經(jīng)典的殿堂,既有夏志清的“她是中國最優(yōu)秀最重要的作家”的評語,又有為數(shù)眾多的追隨者和研究者的俯仰觀望。她仿佛一具木偶被束之高閣,成為一圈帶有油墨香氣的符號,被懸掛在舊時的雕梁畫棟之間,隨微風(fēng)搖曳,仍不改凄艷冷傲的本色。懵懂之中,仿似千秋一夢,任憑煙鎖重樓,仍向往高空中的那輪圓月,用微白的珍珠般柔美的光暈,輕撫著煙柳畫橋的暗影。
遠涉重洋的漢學(xué)家們,萬里之遙卻如同和這奇女子近在咫尺般親近,宛如靜默著賞析一卷皓月當空下的西洋油畫。聞著花香,孑然佇立的畫中仙子,便是張愛玲——一位身材頎長的骨感佳人,不僅止于濃郁的貴族氣息,還兼?zhèn)潴@世駭俗的文學(xué)天賦,聰穎敏感,仿佛指尖微微一觸,便能劃破塵俗的靜寂。奈何胭脂扣中,孽緣已遠,人去樓空,時光匆匆的腳步,挽不住那蕭索落寞中游離世外的如夢春秋。
晚清如夕陽徐徐落幕,那是紫禁城肅然矗立的巍峨城墻;五四雖涌動著如野草般肆然生長的青春激情,但如沒有晚清這塊被落日的余暉映照得看不明輪廓的墓碑,便成了沒來由的、無處生發(fā)的池沼中的浮萍,F(xiàn)實是歷史的衍生物,就像梧桐樹的根須是從地底下的清泉處催化出來的一樣。海外漢學(xué)家對張愛玲的極高定位和評價,從一個側(cè)面,反映出一種意識形態(tài)和另一種意識形態(tài)之間的沖突和交融所描繪的時代大背景。
如今,快餐文化被奉上人們的餐桌,在口中咀嚼,紛亂之中似失了味道。而張愛玲,被那挑起的筷子品嘗后的文學(xué)林地中的合歡樹,躲在人們審美萎縮的背后,用洞察世態(tài)的眸子,放大著映射萬物的瞳孔。她犀利而憂慮,從極平實的描摹中探尋著情感的皈依。愛情的澀澀的味覺,如南國雨肥的梅子,含在齒間,酸中帶甜,卻不知怎地竟然品出一絲苦的滋味來。于是感慨世事滄桑,宛若浮云,幾世情緣,終究換來一場漠然獨對。
世間已無張愛玲,就像世間不會有第二個曹雪芹一樣。這一奇女子,自有她獨特的生活軌跡,就像一彎長長的,看不到盡頭的鐵軌,踩在腳下的青石子發(fā)出的咔咔作響的聲音一樣,回蕩在初秋的森涼之中,只一個人上路,孤獨中捧著那顆心,自怨自艾,卻仍舊寂寞地縈回于那段鐵軌的一側(cè),望著遠處悠悠然聳立的民房,漸次被晨霧迷失了雙眼。
時空隔絕的縐紗之外,張愛玲那細碎的身影,被掩蔽在凄迷游離的幻象之中,為生者哀,為死者痛,揮一揮舞袖,唱一曲婉約悱惻的貴妃醉酒,于是一切都被幻化成后人品評之時的主觀帷幔,就如欣賞一座畫室中暗影之下的石膏塑像,簾幕曼舞,像溫柔的手撫慰著蒼白的魂魄,從不同的角度,便可以看到美人不同的側(cè)面。仿佛盲人摸象一般,以點概面,每人心中用鉛筆勾勒著不同的靜物畫,有的斑駁,有的凄楚,卻各個相異,共同構(gòu)成了文學(xué)廟宇之外那須仰頭才能看清高處的寬大的石階,一步步走上去,身邊繚繞著杳杳的煙云,那便是她的身影,漸行漸遠,似乎有意避開人們的視線,直至走入迷茫空洞的廟宇深處,再也難覓芳蹤。
有人說,我們應(yīng)該還一個真正的張愛玲給世人,以及給她自己,因為她并不是天使,只是一個凡俗的女子。奈何,她過早地尋到她的歸宿,就像她孤獨的身影永恒地徘徊在文學(xué)史記憶的夾縫之中,孕育著繁茂的青苔,被歲月抹上種種風(fēng)塵,然后仍在逆尋求索,不惜跋涉在泥濘的不知所蹤的斷壁殘垣之間,穿透迷霧,只為迎來那一縷熹微的曙光。
張派文學(xué)世界的異彩紛呈,體現(xiàn)的是刻意模仿和偶然暗合之間的默契交融。學(xué)者王德威主張從文學(xué)的角度,而非意識形態(tài)的角度來品評和定位張愛玲及其作品。都市生活的千溝萬壑,欲罷不能的陰暗狹小,仿佛在地面磚縫罅隙中生長出來的墨綠色的嫩芽,絲絲縷縷,探出頭去,關(guān)切著塵世間的一切。
無論時代的炮聲是怎樣振聾發(fā)聵地提示著派別與派別之間的紛爭繚擾,在張愛玲的世界里,無關(guān)政治,甚至無關(guān)歷史的脈搏,宏大敘事在她這里全無一點存在的道理。但參差對照的寫作手法,卻宛如暗夜中的兩具燈盞,一明一暗,交相輝映,映射出人性的矛盾和弱點。
陰陽的符號意義是華夏文明的一個經(jīng)典,正像馬克思主義哲學(xué)中的第一大規(guī)律便是矛盾的觀點一樣,這可以說是中西方哲學(xué)理念的一次驚心動魄的殊途同歸。而張愛玲,輕巧地將個中真諦玩弄于文學(xué)的股掌之間,雖苦了自己,卻留下一段段過往是非紛擾的情結(jié),宛如無數(shù)隨輕風(fēng)飄零的櫻花的粉嫩花瓣,落入清池,便化一碧幽香以沁人心脾,落入掌心,便寄來幾許情思以怡情悅目。
三三文學(xué)社的繁茂枝葉如今已在大陸和港臺生出更多枝丫,張派的“傳人”們,一方面刻意模仿她的筆法,一方面又奮力想擺脫偶像的枷鎖。他們在諸多方面,進行了有益的實踐,也取得了一些成果。偶像張愛玲獨愛蔥綠配桃紅的襯托,早晨的第一縷陽光中那胸口的一顆朱砂;她沉寂在時光的海水里,身著華美的紫袍,冷眼旁觀世間的虱子,爬到女人們的旗袍和歐根紗的公主裙上面,并且執(zhí)拗地認為這就是人生的本來面目。認真但不虔誠也不熱情的人們,她不愿他們?nèi)プ鲇⑿,或者流芳百世,卻寓意他們才是時代生活真正的負荷者。
平淡之中的回味不單是種原罪,而且是個啟示,悲劇到極致,便是徹頭徹尾,無一絲光亮可言。于是沒有解脫的辦法,沒有奮力掙扎的必要,人生的無常,雖不壯闊,但卻滋生一種美感,無奈的美,含蓄的美,蘊藉的美,此刻宛如一江春水,惆悵中偶見一點詩意。
各路作者們循著她走過的路,亦步亦趨,在同樣的冷寂中探索未知的前途,卻不曾有人像她那樣徹底的承襲人生的悲劇色彩。畢竟,只要還有一點理想的靈光存在,就不如她那般老道,寫盡世間蒼涼,墨汁流溢處,一只纖纖玉手用心的描摹人生的哀婉與寂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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