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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節(jié) 張愛玲——夾縫中的情愫

深宅大院,煙鎖重樓,貴為李鴻章長女的李菊藕,自從守著一雙兒女寡居以來,就一直把光耀門庭的希望,寄托在年幼的兒子張廷重的身上。

張愛玲的父親張廷重,本名張志沂,只因舊日里人們常以字代名,故而一直被人們以張廷重相稱。母親李菊藕怪癖好強,看不得親眷之中,哪家兄弟又“闊了”,于是一心想讓兒子張廷重在光宗耀祖的本事上大大進益,所以,兒子背書背不下來,就要挨打受罵。

嚴厲的家教,使張廷重雖然對經(jīng)典文獻,甚至奏折都能倒背如流,卻守著這一腦子無用的陳腐章節(jié),只在鐵路局和銀行任過兩次公職,便退居家中,靠祖上遺留下來的家產(chǎn)度日,再不問世事,更別提在時代的浪潮中激流勇進了。

父親的退卻,加之其承襲下來的那一些紈绔子弟的標志性生活習慣,吸鴉片、嫖妓、養(yǎng)姨太太,都在張愛玲幼小的心中深深扎下了根。

父親熟讀八股,卻阻擋不了清朝科舉制度的被廢棄而徹底退出歷史舞臺。依稀斑駁的黑白相片,籠罩在一片舊時的氤氳氛圍中,穿戴著清朝遺落下來的看似厚重的馬褂的母親李菊藕,帶著年幼時面龐透出幾許英俊的張廷重,旁邊還站著如玩偶娃娃般的妹妹張茂淵。

男性化的名字賦予了妹妹同未來嫂子黃素瓊一樣的勇氣和反叛意識,這個沒落家族的背叛者們,仿佛注定只能由女兒們擔當。而張廷重,即充當不了舊習俗的衛(wèi)道士,也無法邁入新時代的門檻。他如同困獸猶斗一樣,雖被囚禁在自我封閉的牢籠里惶惶惑惑過著混沌的日子,卻也還堅守著自己頑固的領地不肯罷手。

一朝成年,便失去了年幼時的聰慧模樣。中年張廷重,一臉不屑的神情仿佛在嘲笑、鄙夷著時代的變遷鑄就的一切風云變幻的圖景。他猶如一具“孩尸”般變得僵直了、麻木了,甚至愈發(fā)墮落、無恥而無所畏懼了。

他因生活墮落而影響到引薦他的親戚張志潭的聲譽,在后者被免去交通部總長之職后,連那份閑職也保全不得,只能離職帶全家從天津搬到上海。在這之前,姨太太曾在吵鬧中用痰盂砸破了他的頭。他在人生最困頓、最失意,也是最缺少財力的時候,寫了一封懺悔信,肯求遠在東洋的妻子黃素瓊回國。

從張愛玲父親的生平,人們不難看出張筆下的那些清朝遺老遺少的形象的影子。弟弟張子靜曾回憶說,姐姐用文字報復父親。其實,如果真談到報復,張愛玲應不僅僅是為了報復父親而塑造這些人物。在時間的無涯的荒野里,她看到了那惘惘地威脅背后隱藏著的人們無法擺脫的宿命,和無法戰(zhàn)勝的末世的夢魘。她只是在描摹著真實中的幻境,虛浮中的繁華景象而已。

戴著眼鏡的胡蘭成,國字臉,堅毅的目光中透出深深的俊朗和才智,誰又能將他與“漢奸”二字聯(lián)系在一起?可是這張臉孔下面裹藏著的靈魂,的確是那樣的不明就里,既無愛國之心,又無救國之志,只一味沉溺在春色滿園的幻景之中,先是張愛玲,然后是小周、范秀美,無不給人一種始亂終棄的感覺。

讀者讀著胡蘭成寫給張愛玲的《我身在忘川》,會不自覺地滴下淚來。無數(shù)個日夜的纏綿悱惻,換來的只是一場繁華凋落,情緣易老。讀者的眼淚奪眶而出的一剎那,含著自己的體悟,還有他們對情感的一絲回味和眷顧?墒羌幢恪段疑碓谕ā,也令人不得不懷疑胡蘭成攢成此篇的初衷。

張愛玲義氣而冷靜地處置她與胡蘭成之間的情事,選擇在胡蘭成四處避難的困境之中,屢次接濟他;而在他已基本逃離險境,有了較為安穩(wěn)的工作之后,跟他提出分手,隨信還附寄了30萬元的稿費。一個相識之時,只有24歲的青蔥女郎,守著一個大她14歲的已有妻室的中年男子,還需面對他的一度濫情,面對同小周和秀美爭奪丈夫的不公境遇。

有了其他女人,胡蘭成便對張愛玲的癡情更加感到理所當然,甚至刻薄地指摘她在生活細節(jié)問題上的處理不當。張愛玲在這一幕戲劇中,扮演的是一個隱忍、慈悲、義氣而又凄楚的癡女角色。只不過這戚戚然的宿怨沒有被她掛在臉上,卻輕巧地寫入文字之中,可見她對男人的本性是知曉的,但為愛為情而悲憫寬容,是她那老練深沉的個性使然。

胡蘭成純熟唯美的文字掩不住骨子里透出來的虛偽、矯情和薄幸。兩個人靜守在公寓間里,望著夕陽余暉灑滿一室,宛若地板上綻開無數(shù)秋日里山坡上星星點點的雛菊。那個時候,張愛玲的心地也許是單純無瑕的,是沉溺在愛海之中徜徉、翩躚著的。她會用細長而溫柔的手臂,搭在胡蘭成的肩頭,然后靜靜地依偎在他身旁,以為這就是像日光一樣永恒的愛戀。

奈何男人的心中,永遠要將情之殤遺留給生命軌跡中已然落幕的女人們。年紀剛剛十七歲的周訓德,比張愛玲更加年輕,貌美,想必也會令胡蘭成如同初逢張愛玲之時一樣,如膠似漆,魂牽夢繞吧?于是愛玲的影子,便被淡化成一縷炊煙,隨霞光散盡了,迷失在天邊地平線之下,與他的視域再無一些交集。若胡蘭成果真愛小周的年輕美貌,那么大他兩歲的范秀美,又何以再次同他成婚呢?這個男人,在亂世之中,只能使自己的情路愈加紛亂下去。他是虛偽、羸弱的,同任何男人一樣,在風云變幻之下尋找慰藉,彌補內心的極度失意、恐懼和惶惑。

張愛玲遠離了這個男人,對他不理不睬,沒有繼續(xù)癡纏在情路之上搖搖欲墜。她不會像舊時的女人一樣哭鬧、上吊,或者用其他一些方法自尋短見,也沒有像她母親那樣毅然決然,離家出走,用勇氣和豪氣在人們心目中樹立起一個愈發(fā)明朗的女強人形象。

愛玲是隱忍地甚至是堅強地面對著胡蘭成給她設下的迷亂棋局。曾經(jīng)許諾她一世安穩(wěn)的那個年長的男人,輕描淡寫地跟她描述小周,把難題拋給她處置:現(xiàn)實已是如此這般,你或者選擇漠然接受,或者你自己看著辦吧。

胡蘭成怎會不知愛玲對他的感情?正是借著這份情誼,他便使出男人們慣用的伎倆:既成事實,看你能有幾分奈何。與秀美的關系亦是如此。愛玲去看他,他與秀美恩愛頻現(xiàn),試圖向愛玲說明,這個大我兩歲的女人,是如何會關照我的生活,從賢妻的標準來看,我只有依賴著秀美,才能在這風云亂世之中尋到一個安靜的歸宿。而愛玲,是心高氣傲的,是一個生活能力欠缺的驚世才女,又怎能同舊時代的小腳女人去比較賢良淑德?

狡黠的男人用其他女人的青春和賢惠,來比較張愛玲的堅強獨立的個性,輸贏只消一瞥,便見分曉。男人終究是偽詐的,對待情愛,又何嘗不會如此!他們會在不同的女人身上尋找不同的優(yōu)點,然后一覽無余地據(jù)為己有。一個寫盡男人人生百態(tài)的女作家,一旦自己陷入同樣的境地,除了用冷靜的姿態(tài)面對一切而外,還能如何?

男人是被她咀嚼了千萬遍而爛熟于心的,正因為懂得這些男人的虛偽自私和對情感的捉弄、擺布,她才以近乎旁觀者般的冷靜、忍耐,蕭索地走完了這一段情路。

卸下了沉重的帷幔,了卻了前世情緣的羈絆,這條崎嶇旖旎的小路,還是要茫然而懷揣著惴惴不安的心,徘徊著走下去。彼時的香港,只是張愛玲心中一架輕巧的跳板。她心中向往著大洋的浩瀚,向往著美國這個自由國度的神的光輝,可以溫潤她久旱的心境。

就在這時,她想到了曾任駐美大使的胡適先生。胡先生的先父,是由自己的祖父張佩綸保舉而步入仕途的,想來也算世交。雖然在張佩綸的一生中,舉薦胡適父親胡傳的事情,只能算是一個微小的插曲,但對胡傳來說,不吝是一個決定命運的大事。到了愛玲父親這一輩,張、胡兩家的交往已經(jīng)比從前更加親密、頻繁。胡適還曾同張愛玲的母親黃素瓊一起打過麻將。

張愛玲滿懷著對那個大洋彼岸的神奇國度的向往,隨信寄去了自己的新作《秧歌》。胡適的回信禮貌而語重心長,讓人體味到一個長者的周到、細致和對晚輩的關懷、甚或慈愛的叮嚀。走出情感的慘淡天空,張愛玲的人生旅途上,就這樣出現(xiàn)了一個循循善誘的長者。

1955年的一天,在遙遠的異國他鄉(xiāng),張愛玲同胡適歷史性的見面,卻是在一個極其簡陋的小公寓里。只有那沏上來的一杯綠茶,才給了她恍若隔世的夢境般的感覺,仿佛這一切都不是真的。其實,此時此刻,正是胡適一生中最落拓和慘淡的時期。他和太太都已六十多歲,不會開車,亦沒有收入,只靠著微薄的積蓄勉強度日,早已沒有了昔日駐美大使的風光,可謂“門前冷落車馬稀”,仿若昨日黃花,失去了再度盛放的根本。

第二次見面,胡適將張愛玲引進他的書房。高大的書架上,滿滿堆放的不是精美的書籍,而是雜亂而浩繁地包裹著底稿的文件夾,帶著凌厲的壓迫之勢,襲面而來,令張愛玲一看便覺心悸。書架子仿佛胡適先生當時的生活一般,雖滿溢卻空洞,抖落一世風塵,只剩下秋葉飄零的落寞和無奈。

愛玲在朋友的幫助下,在一個叫“救世軍”的女子宿舍暫落了腳。雖然幾乎與一些難民中的酒鬼或中年怨婦同一屋檐下聚居,她總算有了個落腳之地。自此,胡適曾來看過她一次,而她連那間簡陋的書房都沒有,只有一個破舊而空空蕩蕩的大禮堂,算是他們的會客廳。

同這兩個被鐫刻在歷史的石墻上的身影相伴的,所幸還有一架大鋼琴。只是那叮咚的琴聲,此刻卻無法在耳邊悠揚婉轉地奏響。胡適面對此境,卻連連稱“好”,其意似乎不是張愛玲的處境本身如何之好,而是說她毫無虛榮,真的是“蠻好的”。無論虛榮與否,這樣的境地里,張愛玲又能如何扭轉一切的景況?

張愛玲是傳統(tǒng)的,她一生只深深愛過兩個男人,一個是風流成性的胡蘭成,另一個是才華橫溢的美國作家賴雅。有人說,張愛玲有戀父情結,因為她只喜歡年齡比她大的男人。也許事實如此。因為她的確沒有和同齡的男士傳出幾許故事。而第二任丈夫賴雅,于她卻像“寫得很好的第一章,使人有讀下去的愿望”。

他們相識的地方,是一個叫“麥克道威爾文藝營”的文藝沙龍。雖沒有寫出驚世駭俗永載史冊的不朽作品,賴雅還是以他的豪放、幽默和親善合群而備受眾多知名和不知名作家的喜愛。

他喜歡游歷四方,及時行樂;她卻喜歡離群寡居,幽然獨處。但只那回眸的一瞬,他的目光便與這個東方女子的眼神交匯,讓人不得不相信緣分的注定,是不會像月色與日光的距離那樣,永遠只能被時空的海隔絕著。異國他鄉(xiāng)那并不熟悉的泥土的氣息,除了帶給張愛玲迷離中的失意和困頓之外,也讓她結識了賴雅,一個年齡足可以做他父親的德裔男子。

這是上天賜給她的禮物,仿佛火紅的夕陽落幕的一剎那,幽深的絳紫色的蘆葦草低吟出的一串琴音。她會在夢中醒來,低聲啜泣,只為自己的落魄和才華無處施展的哀怨。而丈夫賴雅,會在此時給她一點慰藉,一絲鼓勵,就像孤島之濱游副局弋而來的一只滿載希望的小船,可以帶她出海,不管她如今是不是知名作家,可不可以賺取豐厚的稿酬。他們找到了彼此相依為命的愛的搖籃,好讓愛穿行于塵世的荒漠,漫天的風沙遮擋住垂暮的夕陽,卻阻遏不住殘陽如血中那一抹緋紅的絢爛和蒼茫。

陪伴一個老人,度過他一生最安詳,最寬容,卻也是最無助,最困窘的年月,也許是張愛玲的愛的海洋里,那僅剩的一絲對愛的渴望吧。

于是有了她跟這個美國老人相濡以沫的十一載。她回歸到一個普通女人的身份,也同樣背負上了他們的種種不幸和磨難,一面寫一些不被美國主流社會認同的、屢次被退稿的作品,一面獨自照顧癱瘓在床的丈夫賴雅。她仿佛是在把自己作品中的女人的宿命進行一次殘酷的彩排和重演,但卻消弭了她們的怨懣和變態(tài),只剩下無怨無悔地為愛付出。

時代大潮滾滾而來,不是所有的人都能適應,也不是所有的人都能恰如其分地改變自己。張愛玲就不是這樣的人。她沉溺于自己的世界中自得其樂,寧愿穿著那件爬滿了虱子的華美的袍,流連在昔日的湖水邊輕拈垂柳的柔柯,也不愿透過窗子,俯瞰一下周遭的場景,都有何許變化:仿佛一出戲劇演到了末尾,要收場了,拉下帷幕,重新上演的,卻是完全不同的另一個模子里孕育出來的新的嫩芽。

然而這樣的時代是終究要逃離末世的夢魘如期而至的。沒落像一個涅槃,黑壓壓的云朵遮天蔽日般用霧霾的影子淡化了烈焰的灰燼,那是一個舊時代的琴弦斷裂的聲響?墒牵聲r代的長笛卻舒緩而悠揚地吹奏出另一曲旋律和華章,畢竟,一個新的國家這樣建立起來了。清一色的中山裝和列寧裝,似乎以席卷之勢替代了她身上那一襲玲瓏別致的旗袍。奇裝異服的時代過去了,而下一個否定之否定還遠未來臨。

她竟全然不知,漠然以對,仍以自己的舊式裝束去赴1950年的上海第一次文學藝術代表大會。

這場景原本是親切而融通的,但與她卻是陌生而令人恐懼的。不一樣的說辭,不一樣的態(tài)度,令她感受到女孩子般的訝異和惋惜。

她原本是為悲劇而生的,那徹頭徹尾見不到一線光明的無望的悲劇,就如她拉過的小提琴那尖利刺耳的琴音一樣,是晦澀的、陰暗的,沒有巴金、曹禺似的憤怒,也沒有魯迅的以文字醫(yī)治國民心智的宏大抱負,她像一株孤獨的蒺藜花,傲然而蕭索地立于暗室的一隅,光影傾瀉下來,照到的只是她身影的一部分。

幻滅和空虛,蒼茫和深邃,那如死亡般陰森的逼近的恐懼,正是人類無法逃脫的時代的魔咒。那一頁頁墨跡,排列成行,看不到鼓動人心的畫面,也無助于現(xiàn)今這個時代進步的要求。

也許是察覺到了自己與這陌生的一切格格不入的心地,她邁著落落的步子來到上海附近的農(nóng)村,寫成了一部《秧歌》貢獻于新時代、新社會。

政治的領地像紅的旗幟鋪陳的原野上的高坡,她在風中瑟瑟發(fā)抖,清涼的風吹亂了她的鬢發(fā),撩撥著她凝重而平和的神情。她就站在這月朗見清、熹微初露的黎明時分的高崗上,目光迷離地凝視著前方,身后依舊是亙古蒼茫的大地,和涼意浸潤著的幽怨的人生。而時代的凌厲的風,卻吹起一層層細小的漣漪,泛在她心里,便如點點離人之淚,只能使她肅然獨佇,不知所衷。

一改往日風格的抉擇,是否出于無奈,還是出于自愿,也許永遠無法知曉。只是這文風突變的改寫,并沒有引來多少詩意的贊美和用心的揣摩。同時代的評論家們一針見血地指出,缺乏農(nóng)村生活經(jīng)驗是她這一時期寫作的硬傷。

盡管她曾經(jīng)走入農(nóng)村體驗生活,那畢竟與她自幼便被包容其中的成長經(jīng)歷大相徑庭,不立足于深厚的現(xiàn)實土壤,一個作家就會陷入虛假的泥沼不能自拔。這是當然的。因為如果讓張愛玲同有著豐富農(nóng)村生活經(jīng)驗的作家相比,她與他們根本就是曾經(jīng)在兩個世界中駐扎過的兩個靈魂,兩種基調。

她描摹繁華落幕的蒼涼頹勢,卻無法寫盡星火燎原的浩蕩和雄渾。她只屬于她自己,屬于舊上海的一隅,屬于她那個蒼茫、渾濁而又見不到一點光影的人生劇場。

要求一個作家兼容并蓄,不是不可能或不可取,然而對多個風格的融會貫通,也許會在無形之中削弱任何一個風格的極致和細微。她是個天才的人兒,其鋒芒并不會隨著人生閱歷的增加而愈發(fā)耀眼。相反,她的銳氣一旦耗盡,被銷蝕在一個異樣的環(huán)境中隨云霧飄散、蒸騰,便再也無處可覓,任你千絲萬縷地尋它念它,也將無功而返,不免黯然神傷。

她早已看慣了風塵中的小人物,被時代的風潮吹熄了虛寒中的火焰,這是一個大破壞之后,另一個即將要來臨前夕的夢境。

戰(zhàn)爭于她,并不是沒有一絲瓜葛。香港的戰(zhàn)爭經(jīng)歷,使她久久沉湎于其中,被那隆隆的聲響所恫嚇,徘徊在記憶深處如陰霾一般終究無法彌散。于是,有了白流蘇和范柳原的“傾城之戀”中那拋開一切的赤裸裸的人性的回歸。

戰(zhàn)爭是一個背景,一個畫面。戰(zhàn)爭中的天與地,是一只被頃刻閉合的碩大無比的箱子。一旦陷入黑暗的泥沼,人生的真切此刻便會儼然逼近彼此的內心,于是所有的人性的阻遏,溝通交流的障礙物都消失了,人們彼此的需要成為一種必然和必須。

愛情只是你和我之間的一個簡單的契約,足夠彼此享受十年的相濡以沫。

戰(zhàn)爭改變了人的情感和生存狀態(tài)。所以,戰(zhàn)爭之于張愛玲,正如戰(zhàn)爭之于任何普通民眾一樣,是一個宏觀的輪廓,規(guī)定著人生的走向。它是一劑毒藥,讓你在虛浮中沉淪下墜。它又是一盞提燈,沒有它,你便看不清人生和情感的本來面目。無論戰(zhàn)爭是猙獰也好,可怖也好,它至少代表了人類戰(zhàn)勝獸性的理念的衰亡。而對于張愛玲及其筆下的人物而言,這個時代中的戰(zhàn)爭,只充當了他們情感的催化劑的角色。

愛玲是不甘就此落后于時代的步伐的,所以她寫了《赤地之戀》、《小艾》等作品。同時代評論者的指摘,是源于對張愛玲不熟悉的題材的不自信。大多數(shù)專業(yè)評論者的眼光,都停留在自己先入為主的歧見之中,不能客觀地審視張愛玲這一時期作品的現(xiàn)實意義和文學突破方面的價值。

綿密悱惻的奢靡語言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清一色當代文學通用的語言和表述,可見張愛玲對語言的把握和習得,就如同一個頗具語言天賦的孩童初識墨香一般,很容易便諳熟于心,以至于朗朗上口。

以她從前對語言的精妙運用和探析,放在如今的這些作品里,只需稍稍簡化成更平實的語句,便可使行文風格有一個較大的轉變。她也許著意在模仿同時代的紅色作家的寫作風格,可是她對于小人物的關注,此刻被放置在農(nóng)民身上。她對農(nóng)民深切的同情,卻沒有被同時代的評論者意會。他們似乎沒有看懂她究竟想要表達的是什么,也許她只是想表現(xiàn)一下真實的情境。

于是她寫出了農(nóng)民的饑餓,寫出了黨的干部對政策的盲從,也寫出了某些干部的世俗、淺薄,從而孕育出似乎同樣的蒼茫結局,確乎好人永遠無法戰(zhàn)勝現(xiàn)實、戰(zhàn)勝環(huán)境。盡管那結局似是透出光明和希望的,其中卻隱藏著時代的宿命套在每個人身上的枷鎖。

她完完全全從一個深宅大院的昏暗的靜寂中走出來,踱著舒緩的步子,不得已放棄了那段萎謝的情緣。新時代給予她的,除了一絲驚詫、惶惑和陌生而外,并不是沒有希冀、渴求和追索,可是她失望了。

掌聲像批評的聲音一樣微弱和不足道,她已經(jīng)不是舊日上海那朵引人注目的薔薇花。素喜奇裝異服的孤傲女子,等不得周遭全然換上標志性的深藍、土黃或者鐵灰,便又邁著匆忙的步履,登上了下一段人生旅途的列車,沿鐵軌轟隆隆駛向隧道深處的另一個驛站。

她的寫作生涯是在這樣無奈的夾縫中承受著擠壓和煎熬的,而她作品中的愛情故事,又何嘗不是這夾縫中的情愫的真切演繹。那是一本本女性之書,被擱置在案頭散發(fā)著悠長的墨香,字里行間透出女性的真實、鄙俗、卑微、強勢,抑或無可救藥的墮落。

男性似乎只是一個陪襯,就像絨絨的青草地為雛菊鋪陳的一抹底色,被調和成淡漠的背景,時而被忽略,時而被弱化。從這一點上來說,張愛玲在其作品中對女性情感的關注,還是遠遠超過其對男性的興趣。男人們似乎失去了本該有的能力,退化成為煙霧中和女人掌心的蠕蟲。

自由主義與女權色彩,并不是張愛玲頭腦中和生活圈子里女人們的典型代表及其象征。女人是真實存在著的生靈,盡管被生活的壓抑扭曲得變了形,直至滋生出恐怖和變態(tài)的靈魂,她們也還是如此真實,就像我們眼前的一切景物一樣,讓人不得不相信她們的永恒存在。

被女人們奉為圭臬的是愛情,是對極致幸福的追求,可是現(xiàn)實世界卻像一只無形的巨手,攫取了她們的存在的意義。一如林黛玉般臨水照花的女人們,嫵媚的長發(fā)隨著柳枝的搖擺而曼妙地舞動,面龐被夕陽的霞影映襯得如夢如幻,只有愛情能讓她們迸發(fā)出前所未有的光芒。狹小的生活圈子,注定了愛情是她們生命傳奇的最極致的表達。

像陳年老酒的一抹醇香,散發(fā)著溽熱的濃稠的滋味,盡管女人們在張愛玲筆下,時常將愛情視作自己獲得生存保障的跳板,可是女人終究是女人,一旦時機成熟,愛情恣情地綻放,仿佛妖艷的曼陀羅的花瓣,撩撥著她們的心情之時,女人們還是會用她們細膩敏感的體驗,解讀她們心中愛情的真諦,讓愛情像釀酒的過程一般,雖緩慢卻永恒。

愛情是女人心底的一個秘密,一道疤痕。愛情的幻影有時是虛偽的,被云霧籠罩的,裹挾著人性的卑微、渺小、自私,糅合著人性復雜的側面。有人說現(xiàn)今是一個愛情死亡的年代,可是倒退幾十年,昔日的舊上海,在這里愛情又何嘗不是一種生存的手段?無論男人還是女人,都可能將愛情同各式各樣的心機混雜在一起。也許這已不能被稱為愛情,只能叫做一種情愛。情愛是社會和家庭寄生蟲的唯一的情感模式,有時也會充當他們生存的工具。

虛偽自私的男人們,沒有理由讓女人們?yōu)橹冻霭俜职俚膼矍椤S谑菒矍榈幕{如調色板中的顏料一樣鮮艷豐富,早已不是純美的色澤,或是單調的旋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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