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節(jié)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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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斂了臉上的淺笑,默盯著我,眸中隱著期待:“你昨晚為何沒有出城?”
自出城門起,我一直刻意不去想韓世奇,刻意不去想昨晚的等待,聽宇文宏光突然提起,我心頭一窒,韓伯早上說韓世奇再過一個時辰即回,現(xiàn)在已過了一天,他肯定已經(jīng)回到園子里,我的離去他會怎么想?會不會追來?其實,這時候的我根本沒有意識到,內(nèi)心深處我是想讓他追來的,想讓他和我一起面對這個困境,想給無措的我找個心理依托。
宇文宏光見我久久不語,眸中神采瞬間散去:“吃完飯還要趕路?斐园!
我頓時回神,夾起剛才掉到桌上的菜重新放于碗中準(zhǔn)備吃。他看得眉揚嘴彎:“我們大北奴的人從不糟蹋糧食,因為我們知道糧食來之不易,也珍惜目前的安居生活!
心知他是刻意岔開話題,我心中卻依然難受,如同硬生生地塞進一塊大石,堵得難受。宇文宏光此去汴梁,是真的有事,還是刻意相陪?那天翠屏小筑中錦衫少年看似無心的話語再次涌上心頭,我忍不住開口問:“宇文……”
他輕哼一聲,道:“我們要同行一路,你這么叫我,我聽著不順!
在王府中連名帶姓地叫他,他聽著不順。在府外,他還是聽著不順。意思豈不是讓我直接叫他的名字。不知為何,我心中莫名一慌:“你去汴梁所為何事?”
他默默地打量著我,眸中慢慢涌出柔和之色:“如果我說,我此去是專程陪你,你信嗎?”
我心驟然一沉,今晨心中焦慮,未曾深思。他如此待我,我受得起嗎?
他凝目盯著我:“信嗎?”
我慌忙撇過頭,望向店門之外,發(fā)現(xiàn)皎月已升,銀光下,萬物罩上柔和的光芒。我要怎么回答?
夜,死一般的寂靜。店內(nèi)店外,除了我們兩人的呼吸聲,竟連蟲鳴聲也無。
宇文宏光微不可聞輕輕一嘆:“潘世杰已死,南鴻重臣之中已無與我大北奴交好之人。知己知彼,方能百戰(zhàn)百勝,南鴻皇室多數(shù)臣子對趙光耀不滿,已有人通過李繼鑌帶信給大王,愿做我方進軍中原的內(nèi)應(yīng)。我此去是暗中查訪此人是真心投誠,還是另有所圖。”
我悄悄松了口氣,不是為我就好!只是,轉(zhuǎn)念又一想,潘世杰已死半年,他此時才去不甚合理。他是為了讓我安心才說剛才那席話?心再度揪起來,不愿意相信這個可能性,只得一遍又一遍安撫自己,他此行是為了北奴王室,是為了于越王府榮辱,不是為我!不是為我!可是,安撫似乎并無效果,我心中郁積之氣不減反而又增了幾分。
宇文宏光一直留意著我臉部的神情變化,許是見我眸中愁苦,他臉一冷,喝道:“蕭達石,再上熱飯!”
音剛落,蕭達石便從后面出來,垂手躬立在宇文宏光身側(cè),快速打量一眼桌上,謙恭地道:“王爺,這客棧前不著村后不著店,食材已全部用完。奴才們的飯菜剛剛做好,正熱乎著,要不要上一些?”
宇文宏光目光仍留在我身上:“出門在外也講究不了這么許多,端上來。”蕭達石轉(zhuǎn)身進去,頃刻而回。
宇文宏光目光漸漸溫和:“再吃一些,不吃不喝哪有力氣救你娘親!
沒有他,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順利到達汴梁,所以,無論他是不是專程相陪,我眼前都必須接受。這個認知讓我心里更加難受,我不想再胡思亂想下去,低頭大口大口地吃飯。
“慢著點兒!庇钗暮旯饴曇羧岷。
我吃完最后一口,端起杯中的酒一飲而盡。只一會兒工夫酒氣便上涌,如我所愿,還真有些頭暈?zāi)垦,撐桌站起,身子晃悠著向客棧門口走去。
宇文宏光走來握著我的手。
我掙了下,未掙脫,我抬起頭望向他:“我可以……我一個人……能行,我會嘗試一個人去面對……發(fā)生在自己身上的事!
他沉默地盯著我的雙眼全是心疼,酒精作怪,我竟然回望著他,說出心里的話:“你不需如此待我……你身份尊貴,我只是山野女子……況且我心中……”客棧門檻很高,邊說邊走的我邁出左腳后,一個不留神右腳掛在門檻之上,整個人徑直地向地上趴去。
宇文宏光手疾眼快,一把撈起我的身子,扳著我的肩膀,讓我與他對視:“況且你心中的人不是我,是吧?”
我笑容慘淡地點點頭,眼皮澀,腦袋蒙,人不受控制地倒向他的胸膛。
他打橫抱起我,在我耳邊輕聲問:“蠻兒,告訴我,你昨晚未出城,是在等他嗎?”
我“唔”一聲:“我想讓他陪我……卻又害怕他陪……”
宇文宏光力道奇大,似是恨不得把我揉進他的身子,我們兩人身子密密合合貼在一起,我呼吸有些困難,人卻清醒起來,身子卻絲毫不敢動彈,唯恐他發(fā)覺我并未深醉。
他舉起雙臂,讓自己的臉貼在我的臉上:“蠻兒,那晚你清新如荷的面容在一襲白色裙裳襯托下,竟有光艷得動天下的絕色效果。出身王族,從小到大我不知見過多少傾城傾國的美人,可不知為何,我覺得她們不及你三分。你衣飾并不華麗,粉黛不施,可你本身就是一幅絕好的畫,美好得讓人移不開眼睛。清麗脫俗又不染塵埃,見到你的那一瞬間,我知道,今生就是你了。那晚跟蹤你,一是你和家人聯(lián)絡(luò)方式奇特,令我懷疑,另外那層原因,卻是我想知道你家在何方。你走后我暗自尋覓月余,希望能找到你,可沒能如愿;氐窖嗑野抵星踩巳肷蕉啻危笱┓馍街畷r也沒中斷?晒戎胁o人煙,也沒有人家居住的痕跡。我沒想到會在出使西越的路上見到你,更沒想到你會結(jié)識韓世奇。我恨不得當(dāng)時就帶走你,可我不想只帶走你的人,我想連你的心一并帶走。我人在西越,心卻在你身上,擔(dān)憂你會焦急,更擔(dān)憂你用其他方法要面具,我讓咄賀一快馬加鞭趕回去,沒有想到你直接去了燕京,我喜憂參半,喜的是面具在我手中,我有親近你的機會,憂的是你住在寒園,身邊有韓世奇。辦完事后我快馬加鞭往回趕,途中接到咄賀一急信,原來伊人竟在我府中。”
我心跳如擂鼓,覺得一不小心就會蹦出胸膛。我想制止他繼續(xù)往下說,卻不敢輕易開口,讓他知道我聽到他剛才那席話。心提到嗓子眼,還好,他不再繼續(xù)往下說了,重重地嘆口氣作了結(jié)尾。
蕭達石聲音響起身側(cè):“王爺,馬車上毛氈已鋪好。”
宇文宏光未出聲,抱著我,大踏步走著。
身子輕柔地被他放下,感覺他坐在身邊,我依然裝作熟睡。
不知是車夫駕車技術(shù)極好,還是車夫與馬搭檔多年已有默契,馬車越跑越快,一路之上,既無揚鞭聲又無輕喝聲。官道似是很平坦,我竟不覺得顛簸,我昨晚本就一宿沒睡,且騎了一天馬,此時,困意襲來,我有些睡意蒙眬。
“韓世奇,韓世奇……”我一呆,耳邊又傳來他的輕語聲,“你們不過相處了一個多月,你了解他嗎?你可知道,他前去薊州干什么了?”
薊州糧鋪出事了,我不知是何事,更不知是大事,還是小事,寒園之中,無人談?wù)撌榔娴纳,我本也無意打聽,所以根本無從知曉。聽他口氣如此,我心中一沉,難道竟與朝廷有關(guān),與朝廷有關(guān),莫不是與這次調(diào)糧有關(guān)?
我不由自主地睜開雙目,自車簾間隙而入的月光下,以手支腮側(cè)躺在我身邊的宇文宏光一驚。
我咬唇躊躇一瞬,吞吞吐吐地問:“薊州……薊州出了什么事?”
他雙眼微瞇,黑瞳炯炯有神,不答反問:“你什么時候醒的,還是根本沒睡著?”
我趕忙掩飾道:“我剛剛才醒,我什么也沒聽見。”
他雙眉緊蹙:“我說了什么了嗎?”
我一愣,我說自己什么也沒聽見,豈不是有此地?zé)o銀三百兩之嫌,欲蓋彌彰無微不顯。
謊言揭穿,我面上一熱,再不敢直視他的眸子,翻身坐起來。這個人,應(yīng)該面紅耳赤的人好像不該是我,可他為什么就這么坦然呢?甚至沒有一絲尷尬之色。
腦中蒙了好一會兒,心神才穩(wěn)了下來,頭抵在膝頭,我心中猶豫著,該怎么開口問。
他已躺下,扯過薄毯蓋上,似是要睡。
我心中焦急,囁嚅了一陣,聲音輕若蚊蠅:“薊州出了什么事?”
他雙目雖閉,但眉宇卻微微蹙起:“北奴本為游牧民族,經(jīng)濟全靠老天,水草豐富,牛羊無瘟疫,子民們才圖個溫飽,國基不穩(wěn),導(dǎo)致八部終日縱兵搶掠,為改變戰(zhàn)亂不休的現(xiàn)狀,強奪燕云十六州。并以此為樣,引導(dǎo)其他地區(qū)發(fā)展農(nóng)耕,誰知,效果并不理想。農(nóng)業(yè)還是集中在這十六個城市,大王十分頭疼,既不能奪了田地收歸國有,又不能過分奴仆這十六個城市的南鴻人,糧食也就成了大北奴的軟肋。韓家自祖上已歸北奴,況且韓德讓為政事令、兼樞密使、總宿衛(wèi)兵,這在北奴史上從無先例,韓世奇做糧食生意,本也沒什么,大王也并沒有多想,可近兩年,韓世奇生意越做越大,存糧相比國庫只多不少,韓家骨子里流的是南鴻人的血,朝臣們開始擔(dān)憂,長此以往韓家豈不是要控制北奴的經(jīng)濟命脈。大王無數(shù)次暗示過韓大人,卻毫無成效,韓世奇生意上的事根本不聽韓大人的勸說。太后倚重韓大人,大王苦無他法,便以調(diào)軍糧為理由買糧,可韓世奇……”
他說的前半段,我也算是略知一二,后半段卻是第一次聽聞。世奇早知大王十分忌憚他的生意,可依然故我,他究竟想干什么。是心中無所圖,才無所顧忌呢?還是因為其他自己所不知的原因呢?如果真有所圖,又為何把生意做得如此招搖?
我心中一直緊張擔(dān)憂,手心已全是冷汗,全然沒有在意他臉上一直變換的表情。正聽到關(guān)鍵處,他卻停了下來,我納悶地望向他。他沉默地盯著我,灰黑的光線下,他竟似滿眸傷悲,兩人目光一觸,他依然凝目看著我,我卻不敢與他直視,別過頭,不敢再看他,一時之間思緒極亂,再難集中心神。
他拉我躺下,我向邊上移移,距他身子遠了些。
他輕哼一聲,冷聲道:“我不會吃了你,這么貼著車子易顛著。如果覺得我比較可怕,把毯子裹緊些!闭f完,他裹緊自己身上的毯子,閉目不再開口。
我心中雖想知道下文,但卻明知無法再次開口相詢,遂睜著雙眼,盯著車頂,默默出神。
“如果我不說,你應(yīng)該睡不著!彼蚤]著眼,“限期十日,憑他的能耐應(yīng)該很容易辦到,他只需坐在燕京城總店發(fā)一道命令,糧食自會調(diào)齊,根本不需親自往返于這十幾個城市。但結(jié)果,他只調(diào)來所需糧食的一半,卻把大部分糧食調(diào)至薊州,不知他意欲何為!
我心中暗驚,世奇也曾提過,單純調(diào)糧并不需他親自出馬。當(dāng)時我并未多想,甚至私底下還暗自揣測,認為世奇是唯恐屬下怠慢,調(diào)配不齊,才這么做,原來并非如此。我在心里琢磨一陣,仍是沒有頭緒,腦中卻越發(fā)混亂起來。
默忍一瞬,側(cè)過頭,看著他問:“你既已知道薊州有糧,大王理應(yīng)也已知曉,世奇此去薊州,難道……”
我話未說完,他“呼”地一下掀開毯子,沒有看我,徑自揚聲向外面喝道:“蕭達石,酒壺拿來!
蕭達石靜寂無聲地遞了進來,他回頭,盯著我:“喝一口!
我起身,接過酒壺,默看他一眼。他閉目一瞬,聲音雖壓得很低,但語氣怒極:“韓德讓有太后護著,大王不會怎么樣他。讓你好生睡一宿也這么難?”
我默默喝了一口,怯怯遞給他。他猛灌兩口,擰上蓋子后隨手扔在一邊,倒頭就睡。
我暗嘆一聲,默默躺下。
酒果然有用,一夜無夢到天明。陽光透過簾縫照在臉上,我以手遮臉,翻身坐起,身邊已沒有宇文宏光的影子。掀開簾子,發(fā)現(xiàn)他騎馬走在前面,衫袍飄忽,黑發(fā)隨風(fēng)飛揚,渾身上下沐浴在初升的紅日里,身姿飄逸神態(tài)俊朗。放下簾子,望著腿上的兩張薄毯,怔怔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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