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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節(jié) 楔子

東唐順興三年七月十三日,一大清早,濃黑的云就罩子一樣籠在都城平京的上空。

已經(jīng)到了辰時,往日里,平京城內(nèi)早該人聲鼎沸了。做小買賣的都是天剛亮就支出了攤子,就是大小鋪子這個時辰也都是灑掃干凈開門迎客了。

如果你到平京城的東、西市上走一走,還可能遇到西域來的雜耍、舞蹈班子。那些西域舞娘,天生就有一雙和中原人不一樣的、勾魂攝魄的碧色媚眼,衣著也不似中原這般的繁復(fù)嚴(yán)密,往往是雪白纖細(xì)的腰身就籠在一層紅紅綠綠的薄紗裙子之下,和著那誘人的胡琴樂聲扭動起來,撩撥得人眼睛都舍不得眨一下,心甘情愿地就往外掏銀子。

可是今天呢,東、西兩市上大多數(shù)的店鋪到了這個時辰,卻仍舊是大門緊閉,賣菜、賣肉的攤子雖然照舊支出來了,可是菜筐里只有稀稀疏疏的幾把菜,那葉子都蔫蔫的,水分全失的樣子看起來就讓人倒足胃口;而肉案上,也只有幾條不太新鮮的肥豬肉。來逛東、西市的人也少得可憐,放眼看去,也不過幾個老年婦人,挎著籃子,步履蹣跚。

“聽說了嗎?西遼人就要打過來了。”西市最角落,一家小小的茶館倒是開門了,伙計舉著長嘴的大銅壺,正給店里唯一的一桌客人添水,聽得西遼兩個字,手就是一抖,一注熱水,便偏離了桌上那白瓷茶壺的口,熱滾滾地直接倒在了桌子上。

“哎喲,你這伙計,可是慌什么!”滾開的水順著桌子流向一位,把正說話的一個中年漢子嚇得匆匆地站起來躲閃。

這里一鬧,聲音自然驚動了里邊的掌柜,只見一個青衣老者一邊趕著小跑過來拿干凈的抹布抹水,一邊又不停地教訓(xùn)伙計。

“算了,不妨事!迸c那中年漢子同坐一桌的一個書生模樣的長者這時長嘆了聲,伸手止住了掌柜絮絮的話頭,“這一次,西遼大軍又是來勢洶洶,也不怪這小伙計害怕。那些西遼人呀,真真是虎狼之輩呀。老夫還記得德佑十六年,唉,西遼那次南進(jìn),連克安州、營州等十?dāng)?shù)個州府,所到之處,燒殺擄掠,那是血流成河,真真把一片大好河山,弄得直如地獄一般。唉——如今有多少人,只要想起那時的光景,都覺得膽寒呀!”

“先生說得正是呢。”掌柜聽得這話,也是連聲長嘆,小聲嘀咕說,“要不是德佑十六年那一場變故,今上……唉——小老兒也記得那年的情形,說來還多虧了那年冬天的雪下得格外大,又有慕老將軍重披征袍,好歹阻住了西遼人南來的鐵騎?墒墙衲赀@秋收時節(jié)還沒到,離下雪的日子還遠(yuǎn)著呢,西邊和北邊又告急了,也不知道會是個怎樣的結(jié)果。”

“要我說,這將來是什么結(jié)果,也不是你我這樣的人能改變的,咱們左右不過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凡事聽天由命,得過且過也就是了!毕惹暗闹心隄h子重新坐下,撈起半滿的茶壺就往一邊的白瓷茶碗里倒了大半盞的茶,重重地咂了口才說,“生逢亂世,不過茍活二字,多說何益?”

一句話,讓掌柜和那長者都住了嘴,小小的茶館內(nèi),重又安靜起來。

只是早起就籠在整個平京城上空的烏黑的云,這時卻忽然伴著不知從何處起的狂風(fēng),激烈地扭動起來。幾個人抬頭看時,只見那濃如墨汁一樣的黑云,快速地匯聚分開,間或一道白亮的閃電唰地猛然閃過,震耳欲聾的炸雷隨之劈下,咔嚓咔嚓的巨大聲響,驚得他們都是直縮脖子。

四下里幾乎在片刻之間就黑成一片,倒如白天提前結(jié)束,夜晚早早到來一樣;镉嫴坏貌稽c起幾盞小油燈,才拿罩子罩上,就又匆匆地去關(guān)那被風(fēng)吹得不停開合、仿若被搖晃到無力反抗隨時要掉下去的窗扇,只是還不等他忙完這些,一場急雨,已如瓢潑一般,奔流而下。

差不多在這同時,皇城內(nèi),皇帝寢宮宏政殿里也是忙亂成一團。這雨來得太急,遲遲等不到獨自在殿內(nèi)批閱奏折的皇帝發(fā)話,宮人們只能踮著腳小心地進(jìn)殿來關(guān)好所有的窗,等到點亮宮室內(nèi)一盞盞方才被風(fēng)吹熄的銅臂燭燈時,卻發(fā)現(xiàn),本來該正在案前端坐的皇帝本人,居然不知何時不見了。

“剛剛誰跟在陛下身邊了?”宏政殿的總管太監(jiān)六福頓時急得連連跺腳,催促著所有宮人把宏政殿里里外外找了一遍,結(jié)果人人都在,只單單不見了皇帝。

這若是大晴天倒也罷了,可是……六福抬頭看天,忍不住用手狠狠地指了指殿里全部慌慌張張的宮人,連罵都是廢物,這么多人,這么多雙眼睛,卻看不住皇帝一個人。

可是罵過之后才發(fā)現(xiàn)這也解決不了問題,他抬手就抽了自己兩下,又大步地在殿里轉(zhuǎn)圈,一時想不到,他就走開這么片刻的工夫,這位主子能跑到什么地方去了。

這大雨天里,這雷聲陣陣,她身邊還沒有一個人,這該如何是好?六福一想到這里,再等不了到別座宮殿找人的宮人回來了,連聲叫人取傘來。

要知道他跟著先帝跟前的太監(jiān)總管李保二十多年,也算看著如今這位主子長大成人,深知這樣的雷雨天,絕對不能讓她獨處。

若是相州王在,哎,他忍不住用力拍打自己的頭,若是相州王在就好了,有相州王,陛下一準(zhǔn)不會這樣悄無聲息地消失,可是,可是這現(xiàn)如今,相州王領(lǐng)兵遠(yuǎn)在千里之外,這眼前的饑荒要怎么辦?

“六?偣,唐大人來了!”正焦頭爛額的時候,卻有小宮婢撐著傘跑到正殿門口,外面風(fēng)大雨也大,紙傘也不過堪堪護住頭頂,雨水卻早浸透了衣衫,她不敢進(jìn)殿,就在外面提了點聲音通報。

“這大雨天的,一個兩個,哎喲,我的小祖宗呀……”六福聽得唐念之來了,先是一喜,等到看見進(jìn)來的人周身濕透,一身便服完全貼在身上,腳下步子急促,明明面色蒼白,眼睛中卻閃爍著攝人的光華的時候,倒是整個人都愣住了。

他服侍在皇上身邊也有幾年了,唐念之雖然不及相州王沉穩(wěn)持重,可是也是溫文爾雅的翩翩少年,這樣衣履不整地倉促進(jìn)宮,在他的記憶之中,也只有一次。

那一次沒有人計較他的失儀,是因為德佑帝突然駕崩,整個東唐都在那一刻覺得天崩地裂了,這一次……六福幾乎想抽自己一記嘴巴,好打散心頭驟然升起的不祥的念頭。

“陛下人呢?”不等六福開口,唐念之已經(jīng)說,“念之有急事要面見陛下!

“唐大人——”六福為難地左右看看,訕訕地說,“陛下剛剛還在,可是起風(fēng)那陣,誰也沒留意,不知道陛下什么時候就……出去了!

“出去了?”唐念之俊美的眉立刻蹙了起來,外面疾風(fēng)驟雨的,她不是最怕這樣的天氣,以往還常常借此耍賴不肯去上書房,今日怎么就出去了?難道是……要是出點什么事怎么辦?可是怎么可能,他安慰自己,這八百里加急的軍報剛剛送到,她沒道理提前知道才是。那么,她能去什么地方呢?

“六?偣,找到了,陛下找到了……”唐念之幾乎沒有遲疑,轉(zhuǎn)身就走,一個小太監(jiān)與他擦肩而過直沖入殿內(nèi),他只聽到了這前半句,可是,他原也無須再多聽一個字,清河宮,這個時候,除了清河宮,這偌大的皇城,她又哪里有別處可去?

從宏政殿到清河宮,這一段路唐念之幾乎忘記了這些年里,他反反復(fù)復(fù)地走過了多少次,只是從來沒有一次如現(xiàn)在這樣的舉步維艱,狂風(fēng)挾著豆大的雨點細(xì)細(xì)密密地把他包裹在了這滿天水霧當(dāng)中,讓他連呼吸都覺得困難無比。

可是他不能停下來,那封兵部的軍報,被油紙厚厚地裹著,安穩(wěn)地躺在他的懷里。他不敢去想那人看到這封軍報后的神情,可是她今天一定要看,并且一定要做出決斷,這是她無可選擇的命運,就如同他的無可選擇一樣。

這雨還要下多久呢?安靜地團身坐在清河宮內(nèi)那張再熟悉不過的床榻上,雨過天青色的紗帳層層地垂下,朦朧的燭光透過紗帳,將眼前的一切染成昏黃的一片。永寧將下巴抵在膝頭,怔怔地看著那搭在床上的一件雪白舊衫。

不知道為什么,流云就只愛這樣素淡的顏色,衣服如此,就連屋中的陳設(shè),也全然不同于這皇城中隨處可見的金玉滿堂,可是,說來也奇怪,只要沾染了他的氣息,哪怕是如今這空蕩蕩的宮殿,也讓她覺得比起輝煌宏偉的宏政殿,更讓她覺得心安。

手指忍不住輕輕地在那雪白的衣衫上摩挲,時間久了,永寧就覺得,這衣服上仿佛還有余溫,證明著主人不過剛剛離去?墒牵髟泼髅饕呀(jīng)走了很多天了,她一日一日地掐指計算著他的行程,一日一日地期盼他能早一點平安地回來,也一日一日地祈禱,西遼能早日潰退。

本來,每日的此時,她都該乖乖地等在宏政殿里,等著唐念之送來最新的軍報?墒墙裉煲膊恢涝趺戳,她忽然特別、特別想流云,想他的人,他的懷抱,他的一切……

這樣偷偷跑過來,也不知道六福會不會很著急,永寧想,不過沒關(guān)系的,唐念之一定會知道她在哪里,也一定知道她討厭那需要十六個人抬著的步輦,討厭那百十人的簇?fù)硐嚯S、寸步不離,清河宮是她和流云的,她不喜歡這許多人出出入入。她只希望一個人在這里坐一會兒,只要坐一會兒,她就會有勇氣,也有力氣,去面對這朝堂上的風(fēng)起云涌。

沉重而急促的腳步聲,卻驟然打破了這清河宮的靜謐,永寧有些吃驚地抬頭,沉重的木質(zhì)宮殿大門和著陳年的嘎吱聲被人推開,一股子帶著泥土味道的勁風(fēng)唰地將眼前的青紗帳吹得飛揚起來,唐念之就那么濕漉漉地站到了她的面前,頭上、衣上的水,很快在腳下匯聚,浸濕了那一方雪白的波斯地毯。

“流云哥哥,他勝了?”好一陣子,唐念之沒有說話,只是看著她,目光居然摻雜著溫柔、悲憫還有迷茫,永寧只覺得自己的心臟在不停地收縮、收縮,只是依舊不肯死心,也不能相信。

“這是定州發(fā)來的八百里加急軍報!碧颇钪粗缹幾兊蒙n白的面容,忍不住握緊拳頭,很多話到了嘴邊,卻只覺得不忍,可是他這樣沖風(fēng)冒雨趕來,帶著足以傾覆社稷的消息,又怎么能不忍?

拆開懷里揣著的軍報,他到底還是一字一頓地說:“軍報上說定州內(nèi)無糧草,外無救兵,危在旦夕。我問了傳信來的軍士,他說,他離城不過十里,定州城內(nèi)已經(jīng)火光沖天,如今大約,已經(jīng)失守了!

“怎么會內(nèi)無糧草、外無救兵?”永寧近乎機械地問,“流云哥哥率兵,上月二十日離京,我們算過的,最遲七八天前他就應(yīng)該到的,軍報上不是也說,他到了嗎?還有糧草和輜重,只慢了他們一日,難道不應(yīng)該也到了嗎?”

“陛下,臣有罪!”看到永寧迷茫的面容,唐念之心中劇痛,他驟然跪倒,以頭觸地,“臣統(tǒng)領(lǐng)兵部,卻有失察之罪,相州王……相州王并未如期抵達(dá)定州,那些軍報,必是偽造……臣罪該萬死!可是如今定州城恐怕已經(jīng)不保,定州城破,北疆已無天險可守,還請陛下早做決斷!”

“你胡說!”唐念之話音未落,永寧已經(jīng)猛地?fù)屵^軍報,看也不看地又砸到了他的頭上,那軍報外殼鋒利的尖角在他額頭上留下一道傷痕,片刻間,殷紅的血珠滾落下來,他動也不動,依舊端正地跪在原地,看著永寧站起來,在床前來回快步走動。

“你確實該死!”唐念之的血落在永寧的眼中,是一團刺目的紅,她指著唐念之氣急地說,“你說相州王的軍報是假的,怎么不說,這定州的軍報是偽造的,是有人存心離間?相州王是什么人,難道朕不知道,你還不知道?你憑著這區(qū)區(qū)幾行字,就敢在朕面前誣陷忠良,你確實該萬死!”停了停又說,“那送軍報的人如今何在,馬上把他帶來,朕要親審!”

唐念之叩首,鮮血染紅了那雪白的長毛地毯:“送軍報的軍士,不眠不休趕來,交了軍報,臣只來得及問了他幾句要緊的話,他就已經(jīng)……累死了。”

永寧身子搖晃,聽到一個死字,面色已經(jīng)蒼白成一片。而此時,清河宮外腳步聲雜亂,六福的聲音急切地傳來:“陛下,恒州、燕州有八百里加急到了,兵部的人找不到唐大人,軍情又緊急,如今已在宮外候著了。”

永寧的視線對上唐念之的,半晌微微閉目說:“你且起來!庇謸P聲說,“給朕宣!”

捧著軍報進(jìn)殿的,是兵部左侍郎劉達(dá),他也同樣是濕淋淋的,水里撈出來一樣,進(jìn)殿一頭跪倒在地,聲音顫抖地說:“微臣兵部左侍郎劉達(dá)叩見陛下,啟稟陛下,恒州、燕州兩城下,六日前忽然出現(xiàn)西遼大軍,燕州城已經(jīng)被攻破,恒州軍民上下,依仗城墻,尚在勉力一戰(zhàn)!

“你再說一遍!”驚雷滾滾而過,永寧覺得她的耳朵在一瞬間好像什么都沒有聽到一樣,她不可置信般地踏前一步,直直地盯住劉達(dá),仿佛,他的臉上,就是殺聲四起的疆場。

“陛下,定州城已經(jīng)被西遼攻克,如今燕州也已城破,恒州城雖然易守難攻,可是如今孤立無緣,還請陛下早做決斷……陛下!”劉達(dá)的話說了大半就倉促地收住,在他驚恐的目光里,永寧身子搖晃幾下,忽然仰頭向后倒去,唐念之只來得及沖過去扶住她搖搖欲墜的身子,卻擋不住她猛然噴出的一口鮮血。

“陛下這是急火攻心,癥狀看著險,不過這口血吐出來,那郁結(jié)也就消了,目前倒是沒有大礙,臣馬上開一劑藥,替陛下疏散一下!碧t(yī)院院判賀同章被火速招來。而這時,皇帝寢宮宏政殿外,朝內(nèi)大小官員雖然還不知道永寧病倒的事,卻也因著軍報送達(dá),已冒雨聚集而至,等著打探消息。

“你下去吧,這里的事,只字不可提起,藥也不用了!庇缹幰讶磺逍堰^來,卻只是疲倦,四肢連同軀干,好像每個關(guān)節(jié)都被什么重物壓著一般,麻木著,腦子里更是木木的,明明痛到極點,卻又好像全無感覺一般,全身上下,只心口的位置好像還有些感覺,不過那感覺很不好,缺了什么似的,空蕩蕩一片。

賀同章聞言就是一愣,待要勸時,卻瞥見六福朝他悄悄招手,他心中一動,連忙躬身退出殿外。

“相州王沒有去定州,你們說,他去了哪里?”唐念之與隨后趕來的吏部尚書劉浩聰、戶部尚書沈清南一起守在紗帳之外,聽到永寧喃喃發(fā)問,三個人彼此對視一眼,皆是驚痛交加。相州王,那個從小護著他們、照顧他們的流云哥哥,那個比誰都痛惜憐愛永寧的流云哥哥,隨同他一手招募訓(xùn)練的十萬新軍,就這么猝然消失在了東唐和北齊交界處的一片崇山峻嶺之間,他去了哪里?人人心中這會兒都有了答案,可是,任誰又能忍心真的說出口來?

“陛下,相州王去了什么地方,也改變不了如今的情勢了。為今之計,早做決斷! 劉浩聰看看其他兩個人都低著頭,面色蒼白,再也忍耐不住,跨前一步,跪倒在帳前。

“早做決斷,這個時候了,你們每個人都讓我早做決斷,請問我要做什么決斷?”永寧忽然翻身坐起,朕字也不提了,一邊早有宮婢躬身捧上外衣,又有人將那層層天青色的紗帳掛起,燭光映襯著,她的臉色蒼白到了極點,只有一雙眼睛,波光瀲滟,讓她看起來,尚有神采。

“十萬新軍消失無蹤,平京城內(nèi),如今除了三萬御林軍之外,再無兵可用,若從其他郡縣調(diào)兵,且不說南越蠢蠢欲動,軍馬調(diào)動必然給他們可乘之機。單說時間,定州城破,西遼大軍南下再無天險可阻,不等調(diào)齊兵馬,怕是平京城就已被西遼鐵騎踏平了,你們讓我還做什么決斷?”

“陛下,如今從他處調(diào)兵,確實有些遲了,可是陛下莫忘了,東都駐守的——慕家軍!碧颇钪呀(jīng)沉吟許久,這時再度跪倒叩首說,“慕家軍一直是東唐最驍勇善戰(zhàn)的精銳之師,養(yǎng)兵千日用在一時,陛下……”

“不可——”唐念之話未說完,清河宮門口,已有幾位先知曉內(nèi)情趕來的老臣聽到了這句話,居然不管不顧地沖了進(jìn)來,跪倒在御前連聲說,“陛下,萬萬不可!老臣們記得,先帝在時就曾說,慕家久掌兵權(quán),素日就驕橫無理,兼之曾涉安平王謀反一案,先帝念其家累世軍功,才免了他們一死,只收回了他們的兵權(quán)。雖然隆恩浩蕩,可是如今慕家軍中,仍有不少將領(lǐng)對此心存怨念,陛下在此時啟用慕家軍,若然他們臨陣倒戈,則東唐危矣,陛下危矣!”

“慕家追隨太祖皇帝,為東唐開疆拓土,戰(zhàn)功彪炳,張大人也說,他家有累世軍功,試問這樣世受皇恩的人家,國難當(dāng)頭之際,又怎么會心存二志?如今我朝中既無強兵又無名將,為何不能啟用慕家?”唐念之據(jù)理力爭。

“尚書大人,慕家的小姐差點就成了安平王的王妃,當(dāng)年他們牽涉安平王謀反一案,也算是鐵證如山,先帝為此褫奪了他們的兵權(quán),你敢保證,他們?nèi)缃襁能對陛下不存二心?何況慕家軍只聽命于慕家,這幾年朝廷派去的將領(lǐng)根本無人能震懾住他們,可以說這慕家軍不服朝廷約束已久!倍Y部侍郎張之重高聲說,“陛下,臣以為,這慕家絕不可用!”

“……”

慕家……慕家嗎?永寧轉(zhuǎn)過身去,許久沒有出聲,任憑身后,幾個人和越來越多加入進(jìn)來的人爭執(zhí)不下。

這么多年以來,她對慕家一直沒什么感覺,不過倒是清楚地記得,慕家這一代的當(dāng)家人慕誠,是個長相英武、聲音洪亮的健壯男人。那時候皇爺爺還在,曾經(jīng)在一個下大雪的日子里召見過慕誠。她當(dāng)時雖然年幼,可也聽說過常勝將軍的名號,就好奇地留在宏政殿里,說什么也不肯走。

沒想到那天慕誠不是一個人來的,他還帶著一個小男孩,年紀(jì)大約比她大上那么幾歲。

那是她第一次見到慕楓,她從小生長在宮中,好看的男人和女人都見多了,但是她卻從來沒見過長得那么漂亮的男孩子,就連流云和唐念之,也被他一下子就比了下去。

皇爺爺和慕誠說話,小男孩就一直站在慕誠的身后,高傲、俊美卻又冷漠,明明那么小的年紀(jì),她不知道他是怎么將這幾種氣質(zhì)那么妥帖地融合到一起的。

后來,皇爺爺也注意到了那個小男孩,慕誠說,這是他的孫子,名叫慕楓。

“這孩子長得真好,不如留在宮里,給朕的小孫女做個伴吧。”皇爺爺大約也覺得這個男孩長得太好了,只是慕家在東唐地位超然,是以也只是半開玩笑地提起。

“臣的這個小孫子自幼在臣身邊長大,他爹娘去得早,是以被臣寵壞了,脾氣倔強,性子又頑劣,這陪伴公主殿下,怕是不能勝任。”沒想到慕誠一聽就當(dāng)場跪地,連連推托。

“總是天妒英才,令郎為國捐軀……算了,那也別把這孩子拘束在這里了,小小年紀(jì)的,還是讓他到外面去玩玩吧。”永寧身邊那時已經(jīng)有了流云并三個伴讀,所以皇爺爺雖然略有不快,卻也并沒有勉強,還叫人帶慕楓出去玩,自然,也順便打發(fā)走了她。

“你長得真難看,我才不要和丑八怪玩!”結(jié)果興沖沖跑出去想和慕楓玩的永寧,自從流云來后,第一次撞了南墻。慕楓理都不理她,狠狠地嘲諷了她一頓不說,最后更趁人不備用雪團砸她,還威逼她,讓她發(fā)誓,永遠(yuǎn)不許動念頭讓他到宮里來陪她。

那天永寧回到清河宮后就委屈地大哭了一場,流云問了她緣由,居然破天荒地沒有安慰她。

可是流云……只要一想到流云,永寧就只覺得心口空蕩蕩的,她微微閉目,想著仿佛還只是昨天,他還那樣微笑地看著她,借出肩膀讓她依靠,告訴她,什么都不用怕,什么都有他。也仿佛還是不久之前,他們還依偎在一起,對著月亮憧憬未來,發(fā)誓這一生都要不離不棄。

這么多年的相守,他從未讓她失望過,她也一直以為,他們可以這樣攜手度過一生,共賞這錦繡江山,河海如畫……可是為什么,為什么他會在這個時候以這樣的方式消失不見?他到底把她,把東唐,置于何地?

她沒辦法替流云回答這個問題,可是如果流云都不可以相信了,那么這個世界上,她到底還可以相信誰?有那么一刻,她只覺得絕望和無助。西遼就要兵臨城下了,她的大臣們卻在觀望著局勢,沒有兵可以用,沒有將軍可以馳騁疆場,她到底要怎么辦呢?三年前這樣的困惑她可以去問皇爺爺,三年中她無助的時候都是求助流云,而現(xiàn)在,她只有自己了,到底要怎么辦呢?

“陛下,當(dāng)年先帝只是褫奪了慕家的兵權(quán),卻沒有解散慕家軍,更沒有誅殺慕家人,這就說明,在先帝心目中,危急關(guān)頭,慕家仍然可用。而牽涉到謀反案中卻能全身而退,慕家上下也必然感恩戴德,如今定然能馳騁疆場,為陛下、為東唐,驅(qū)走韃虜!碧颇钪栽诹帲磳Φ穆曇舻故侨趿瞬簧。

“好了!”永寧用力收回有些飄忽的思緒,殿外雷聲似乎小了很多。她小時候最怕這樣的天氣,這些年里,每每雷雨天,她總要賴在流云身邊,可是今天,她居然也一個人挨了過來,想到這里,她猛然轉(zhuǎn)過身來說,“傳朕的旨意,召慕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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