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節(jié)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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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退回到東唐德佑八年,這一年,德佑帝的長子,也就是太子李瑾軒有了第一個孩子,雖然是一個小小的女孩,不過同樣意味著皇室血脈的傳承。
而且說來也奇怪,就在這個孩子降生的前一天晚上,德佑帝還做了一個離奇的夢,夢中的宏政殿外金光閃閃,等到德佑帝親自出去看時,卻是一條小小金龍于殿外柱間盤桓嬉戲。
龍乃祥瑞之兆,更主帝王之象,德佑帝一高興就醒了,醒來片刻,就有宮人來報喜,說太子妃剛剛平安產女。
幾日后,德佑帝于太廟祭祖,同時破例提早冊封這個剛出世的女嬰為公主,賜名永寧。
待到永寧公主滿月當日,皇帝大赦天下的恩旨就頒布到東唐境內六十五個州府,一時間舉國同慶。
卻說這永寧公主,倒也和其他嬰孩并無兩樣,自小由乳母抱著,養(yǎng)育于宮中,因為生得白嫩,又有一雙大大又精靈的眼睛,很是討人喜歡。
只是美中不足,尋常的女嬰,滿周歲都已經能冒出些話來,永寧公主卻是滿了兩周歲,仍不會開口說話。常日里任憑服侍的乳母、宮女、太監(jiān)如何想盡方法,她卻只是睜著眼睛無辜地看著四周,全沒有一絲想開口說話的意思。
為此,太子和太子妃都十分煩惱,只是宮中太醫(yī)反復診治,卻都說小公主身體康健,聽力完好,并無病癥。
“朕聽民間有個說法,叫做貴人語話遲,你們也不必太擔心!边@日,德佑帝下朝,照舊來探望孫女,卻正遇上哄著女兒說話的太子妃蕭氏。
“是!”德佑帝的話無疑讓蕭氏心頭一喜,這些日子,總因著永寧不肯開口,不少宮人私底下就說公主根本不會說話,只是診病的太醫(yī)不敢實話實說而已。眾口鑠金,加上正趕上三年一選,東宮最近來了幾位標致的美人,蕭氏心頭并不平靜,她雖然一貫賢淑沉靜,此時卻也一天比一天急躁起來,恨不能讓女兒立時開口才好。
“來,寧兒乖,到皇爺爺這里來!钡掠拥蹞]手示意蕭氏退下,這才輕聲呼喚在庭院中玩耍的永寧。
兩歲的孩子步子不穩(wěn),但是聽到呼喚,還是立刻丟棄了手邊的玩具,顛顛地跑了過來。
“朕就知道,寧兒這么乖,耳朵肯定沒問題!币姷揭恢钡皖^獨自玩耍的孩子毫不遲疑地做出反應,德佑帝自然高興,一把將撲過來的孩子抱在懷中,惹得她一陣咯咯笑。
在皇宮里生活,皇帝的喜好就是一個風向標,只要皇帝喜歡的,就一定會是最好的。
兩年多里,眾人眼巴巴地看著德佑帝每天一下朝就抱著小小的永寧公主在宏政殿內走來走去,一有空甚至手把手教小公主寫字,最初的流言蜚語漸漸地就淡了,不是她們不想說三道四打發(fā)時間,而是敢說的人越來越少。
要知道,德佑帝即位時還不滿八歲,當時外戚、權臣相繼把持朝政,造成他的整個少年時代,都是在忍辱負重中度過。后來雖然是一舉掃平外戚,智擒權臣,奪權親政,但是少年時養(yǎng)成的習慣猶在,在很多時候,他沉默寡言,御下嚴苛,除了對皇后尊重有加外,自來對后宮眾人都是不假辭色,倒是有了小小的永寧公主之后,眾人才在這位剛過不惑之年的皇帝臉上,看到了笑容。
如今,德佑帝每天重要的事情就是興致勃勃地教小公主寫半個時辰的字,兩歲的孩子握筆還很困難,人人都知道她根本寫不出什么,但眼睛卻全盯著握在她手里的筆。
那是宣州進貢的宣筆,最好的羊脂白玉雕琢的筆桿,通體連半點瑕疵也無,這樣金貴的筆,因著玉料難尋,每年統(tǒng)共不過能制成那么十來支,今年的,已經被這個不解事的小公主摔斷了兩支。
皇帝卻居然沒有發(fā)怒,非但不怒,反而看著津津有味擺弄毛筆、蹭得滿手墨汁又隨時可能把墨汁蹭上自己龍袍的孩子微笑,一支筆要是摔壞了,馬上就遞上第二支。
如此的嬌寵,終究是讓宮里年輕的妃嬪都有些沉不住氣了,只是這話沒人敢去皇帝面前說,不僅不能說,就是一個表情也不敢流露,于是便相約湊到了薛皇后的寢宮。
薛后今年剛剛過了四十歲的壽辰,只是整個人看起來,倒更像三十出頭風姿綽約的少婦。她十三歲入宮為后,十五歲就為德佑帝生下了大公主涵儀,十六歲生二公主韻儀,十七歲又生下了皇長子。
這位嫡出的皇子讓德佑帝和薛后愛若珍寶,可惜的是,不滿周歲就因病夭折了,年輕的皇后傷心不已,加上接連生養(yǎng),傷了元氣,這一病就是差不多一整年。
按照祖制,東唐后宮一直是三年一選、五年一挑,皇宮里最不缺的就是年輕貌美又富有野心的女孩子。薛后重病不起,讓所有的年輕女孩都以為看到了希望,蠢蠢欲動。
不想,那些日子里,年輕的德佑帝卻每天守在皇后身旁,幾乎衣不解帶地悉心照料,整整一年,后宮女子竟無所出。
一年之后,德佑帝終于親政,轉年,立薛后所生的第二子瑾軒為太子,這一年,薛后二十歲,隔了兩年,又生了如今的二皇子安平王瑾裕。
永寧公主是皇后的嫡親孫女,忌妒的話自然也不好明說,幾個年輕妃嬪想了又想,也不過是東拉西扯,就著向皇后請教孩子教養(yǎng)的問題,含沙射影一番。
薛后正位中宮近三十年,只聽得幾句,便明白了大概,當下也不多言語,不過微笑,聽她們胡扯,也不點破,直到德佑帝下朝過來探望,才把眾人打發(fā)走開。
“出了什么事嗎?今天你這里倒是熱鬧!钡掠拥郯櫭,手里接過薛后親自遞上的茶盞。
“左右不過是些瑣事,姐妹們閑來無事,一起打發(fā)些時間罷了!毖笠恍,坐在皇帝身邊,早有內侍去接了永寧公主,送到帝后身前。
永寧剛剛在自己的屋子里玩得正好,被勉強抱來,總有些心不在焉,偎依在皇后懷中,只低頭玩衣帶上結的一塊祖母綠的墜子。
“這孩子生在皇宮也拘得可憐!毖髧@了口氣,撫慰地拍了拍永寧的小腦袋,很感慨。
“何出此言?”皇帝略有詫異,“吃穿用度,朕給寧兒最好的,她若還可憐,這普天下恐怕就再沒有不可憐的人了!
“吃穿用度還是其次的,小孩子成長,最重要的還是要有些游戲的伙伴,皇上疼寧兒,是這孩子的福氣,可是常日里,除了咱們陪在她身旁,再有就是宮女太監(jiān),小孩子的玩意兒咱們統(tǒng)統(tǒng)不懂,豈不是委屈了這孩子。”薛后笑笑,一邊叫宮人拿了糕餅果子來給永寧吃。
“你不說,我還沒有想到,可是有了什么打算?”皇帝眉頭松開,再看拒絕吃任何糕餅果子、一臉不痛快的小永寧,也十分憐惜。
“一般的皇子,開蒙的時候,都從功臣、世家的子弟中選幾個適齡的孩子做伴讀,依我說,不如這會兒替咱們的小永寧也在親貴大臣的孩子中挑幾個來,一起養(yǎng)在宮中,一則是給永寧做個伴,他們小孩子自有小孩子的天地,多了同齡孩子的陪伴,永寧也不至于太孤單;二則,這宮里也有些年沒有小孩子的叫聲、笑聲了,終究是寂寞,多找?guī)讉孩子來,跑跑跳跳,也熱鬧熱鬧!毖笳f著,倒仿佛已經瞧見了一群孩子又跑又跳地在院子里嚷嚷,一時嘴角微笑。
“主意是好,只是這人選……”皇帝略略沉吟,“歷來皇子的伴讀都選男孩,皇女的伴讀都選女孩,寧兒還不到讀書的年紀,現(xiàn)在弄一群小姑娘來,不會太吵鬧嗎?”
“陛下想得太多了,才多大的孩子,我看倒不必拘了什么男女,何況那些個親貴大臣家的女孩子也太嬌貴些了,接進宮來,只怕和寧兒合不來,倒是多選幾個合適的男孩子好,將來……”說到此處,薛后一笑,“將來若是有好的,直接留給我們的寧兒做駙馬,豈不比外面胡亂找的人知根知底。”
“你還說我想得多,寧兒才幾歲的年紀,你倒連駙馬人選都想好了,真是……”德佑帝也忍不住大笑,然后輕輕拉過永寧的小手道,“皇爺爺給你找?guī)讉玩伴好不好?”
永寧自然不明白大人在說什么,只瞪著溜圓的眼睛看著皇爺爺,聽了問自己的話,也不知道什么意思,不過是嘻嘻笑著,胡亂點了點頭。
“寧兒也同意,那就這么定了,人選先叫內務府在京城親貴子弟中圈個范圍吧,然后也問問太子的意思!钡掠拥劢衼韮葎崭偣芴O(jiān)慶喜,吩咐下去。
選伴讀的事情進行得非常順利,雖然永寧公主兩歲還不會開口說話,但是整個東唐的人都知道,放眼東唐境內,實在是再沒有哪個女孩能尊貴過她去,把自家的孩子送到宮廷,即便不能最后成為駙馬、攀上皇親,但是能經常在皇帝面前走動,將來的榮華富貴,也是不可估量。
于是負責辦這個差事的內務府總管太監(jiān)慶喜理所當然地賺了個盆滿缽滿,珍珠美玉、黃金白銀,尺高的珊瑚樹,在最短的時間內,全部被送進了他宮外的私宅。
最后選定的三個男孩,是在半個月后的某天清晨被帶進宮中的,皇帝下了早朝,照例來到坤寧宮。
那是東唐皇后的寢宮,今天,三個選給小公主的伴讀,都候在那里,等待東唐帝國最尊貴的兩個人的詔見。
那是三個五六歲大的男孩,都是調皮到狗都嫌棄的歲數,不過今天他們出門的時候都受到了父親最嚴厲的叮囑,進了宮,要怎么走路、怎么磕頭、怎么應答,不能跑跳、不能喧嘩、不能亂闖,規(guī)矩多得讓他們頭大,這會兒在小太監(jiān)的帶領下魚貫入殿,一聽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就趕緊上前低頭跪在地上。
“難為這些孩子,才多大就這么知禮!毖笠姷掠拥垡粋一個認真仔細地打量下面跪著的幾個孩子,而幾個孩子嚇得都是大氣也不敢喘一下,不免微笑,一邊又對左右說,“公主呢?怎么還不見?”
“剛才已經囑咐奶娘將公主送過來了,奴婢這就去看看她們怎么還沒過來!毖笊磉叺膶m女霜華應了一聲,便退出殿來,偏巧一個小小的身子從旁邊無聲無息地撲過來,猛地抱住了她的腿,還毫不客氣地留下了兩個黑黑的小手印。
“我的殿下,怎么弄成這樣?”霜華吃了一驚,低頭一看抱住自己的小公主,卻見她臉上也蹭了幾塊黑黑的灰,胳膊肘里夾著一只同樣黑黢黢的小狗,倒是兩雙亮晶晶的眼睛,同時可憐兮兮地看著她。
外面的動靜已經驚動了殿內的人,殿門瞬間大開,皇帝的聲音傳來:“是永寧來了吧,快到皇爺爺這里來!
這么臟的小女孩,真是公主?這是地上跪著的三個男孩那一刻共同的心聲,他們聽到身后有腳步聲,就忍不住悄悄回頭去看,結果,就看見一個全身上下蹭得黑黢黢的小肉球跌跌撞撞地沖進殿,又飛快地沖進上座那位面容嚴肅到讓人心跳加速的皇帝懷中。
“你們就是這么照顧公主的?”皇帝顯然也被嚇了一跳,稍稍一愣之后,眼尾掃過跟在永寧身后,戰(zhàn)戰(zhàn)兢兢垂首立在殿外的宮人,聲音也明顯提高了許多。
“小孩子難免貪玩,來,永寧乖乖,把小狗放下,讓他們給它洗個澡,你再玩。”薛后仍舊微笑,不動聲色地輕輕拍了拍皇帝的手,然后拿出絲巾給永寧擦了擦臉,柔聲說,“好孩子,一定是自己玩沒趣吧,看看,這幾個是皇爺爺給你選的玩伴,以后你和他們一起玩,好不好?”
后來永寧常常想,當時可憐自己還不會說話,不然自己一定要拒絕,拒絕這幾個小惡魔。
但是,當時的結果是,皇后迅速地吩咐人把她帶下去洗澡換衣服,然后,她的寢宮里,就多了三個比她高出一頭多的男孩子。
“你雖然是公主,但是我們比你大,小孩子得聽大人的話,所以你得聽我們的!边@是看起來最高的劉浩聰對她說的第一句話。
“還有,不許到處告我們的狀,說我們欺負你了,不然小心揍你!边@是看起來最胖的沈清南對她說的第一句話。
“再有,和我們玩的時候,摔跤也不許哭,不然以后就沒人和你玩了!边@是看起來最漂亮、最和善的唐念之對她說的第一句話。
“全都是壞人!”這是小小的永寧在心里對他們三個說的第一句話,再然后,她水深火熱的生活就正式開始了。
三個小惡魔都很善于偽裝,有宮人在身邊的時候個個彬彬有禮,但是他們經常代替她傳達一些不是她想法的命令。
“公主殿下餓了,她想吃綠豆餅、白玉酥,還有螃蟹餡的油炸小餃子,嗯,還有再來四碗紅豆湯!鄙蚯迥蠋缀趺刻於紩@樣以她餓了為名,吩咐小廚房送幾次各種各樣的點心來。
“你們都出去,公主殿下要和我們一起玩,你們在這里我們怎么玩?”吃飽喝足,劉浩聰就會提議大家玩捉迷藏的游戲,當然,是先把所有的宮女、太監(jiān)都趕出去,然后關上大門,拿出絲帶不由分說地把永寧的眼睛蒙上,囑咐她,“抓到誰誰就替你!
能抓到他們才有鬼,一個一個都比她大比她跑得快,幸好宮女太監(jiān)不放心幾個孩子在殿里玩耍,隔不到一刻鐘就會找各種各樣的借口進來看看情況。不然永寧也不知道自己會被厚重的地毯絆倒幾次,又會被桌子椅子磕到幾回。
每次在宮女太監(jiān)進門之前,沖過來一把扶起她的總是唐念之。
“不許哭,哭就不理你了!比缓笏偸菐退废旅勺⊙劬Φ慕z巾,然后拿捏好時間,對進來的大人露出最得體的微笑。
過去,永寧從來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渴望自己能夠說話,她能聽到每一種聲音,聽到每一個人說的話,但就是不知道自己該怎么說話。
所以她更樂于和小豆子一起玩耍,因為它不會欺負她,不會笑她不會說話。
小豆子其實是冷宮那邊一個小太監(jiān)偷偷養(yǎng)的土狗生的小狗,見她喜歡就送了一只給她,那天,她就是為了找鉆到角落不肯出來的小豆子,才弄了一身的塵土。
可是劉浩聰他們都不喜歡小豆子,說它又難看又丑陋,得空就偷偷拿腳踢它,或者把它丟到外面很遠的地方,每次永寧都流著眼淚跑出去找,后面跟著一群宮女太監(jiān),但是顯然,他們沒有人知道,一個要星星皇帝不會給月亮的小公主,為什么會一個人抱著一只臟兮兮的小狗哭得那么傷心。
劉浩聰他們來的第三個月,小豆子又不見了,永寧找不到它,終于發(fā)火了,把要攔著她玩捉迷藏的劉浩聰撞了一個跟頭,然后頭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皇宮是很大的,跑到哪里都好像能聽到小豆子嗚嗚的鳴叫聲,它一定很害怕,在等待她去救它。
最后找到小豆子,是在御花園的金水湖里,它浮在水面上,就露出一個小小的頭,四條小腿在看到永寧的時候,奮力地又蹬又刨,但是,顯然方法不對,折騰了半天,只讓他們之間的距離變得越來越大。
永寧幾乎一頭扎進水里,想去救她的小豆子。而發(fā)現(xiàn)永寧不見了、從后面追上來的宮女太監(jiān)都是嚇得驚呼聲震天,然而更快地,一個斜刺里沖過來的人一把揪住了永寧的衣領子。
“你干什么,湖水那么深,不要命了?”抓住永寧的人似乎也嚇壞了,說話的聲音不自覺地轉為嚴厲,只是又透露著纖細,是個七八歲的男孩子。
“小豆子!”永寧瞥見湖面,小豆子的掙扎已經很無力,她忍不住叫它的名字。
“小豆子是什么東西?”男孩子一愣,低頭順著永寧的視線看。
“殿下開口說話了。”更多的聲音忽然從四周傳來。
“狗會游泳的!蹦泻⒆右部吹搅撕嫔蠏暝男」罚行┥n白的臉上忽然浮出淡淡的笑容,他看向周圍的人,忽然說,“請問誰會游水,幫她把小狗拉上來吧!
那是永寧第一次遇見流云,一個和自己的壞伴讀完全不同的男孩,他會對她微笑,會幫她把小豆子的毛擦干,還會用絲巾把她哭花的臉也一并擦干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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