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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類的記憶可以保存多久？保存在哪里？我們怎樣管理它們？能否使用自己甚至沒有意識到其存在的記憶？我不是要探討哲學(xué)問題或神經(jīng)學(xué)問題，而是想嘗試解釋一件我至今也沒能解釋得通的怪事。這是個輕松的小故事，沒有人受傷害，也沒有人死，也不催人淚下，只是有點兒不科學(xué)。還有點兒丟人。

我以前在游戲行業(yè)的時候，有個徒弟叫楊百城。他結(jié)婚的時候我去了，在舞臺上，主持人讓他發(fā)表感言，他跟得了奧斯卡一樣，感謝了許許多多的人，其中說到我的時候是這么描述的：我的師父是個北京地痞，人品很不好，經(jīng)�？丝畚覀兊臒煟�還偷我們的茶葉，不過我還是很感激他；一是感謝他帶我進入這個不靠譜的行業(yè)，二是感謝他激發(fā)了我們每個人身上的天賦。我在臺下聽著，心情十分復(fù)雜。

他所說的激發(fā)天賦，確有其事。我的每個徒弟都有一門絕學(xué)。有的寫一手好毛筆字，有的能用油泥塑造出栩栩如生的裸女，有的會做燒羊肉。發(fā)現(xiàn)徒弟們生活中的一技之長，能夠快速融入他們的精神世界，還可以在需要這些技能時省錢。唯獨這個楊百城，真是一事無成，簡直愁得我睡不著覺。他既不讀書，也不愛看電影；既不運動，也不喜歡燒菜做飯。面試的時候他在“興趣愛好”一欄填了“聽歌”，這是典型的0分答案，切莫效仿。

但是不得不說，這小子長得真帥！面試的時候我一進會議室，頓時眼前一亮，一個俊眉朗目、清爽精神的少年腰桿筆直地坐在桌前，面帶自信的微笑。事后我才知道他當(dāng)時慌得都快尿了，但天生一對笑眼，救了他的命。他那個崗位上之前剛走了一個人，那人慘不忍睹，不但長得丑，且臟，最要命的是，人品比我還差。他偷我從別人那偷來的茶葉，這像話嗎？我把他開了。這件事明眼人都看得出來，所以楊百城進來以后立刻得了個外號叫小白臉。

為了開發(fā)楊百城的精神世界，有一次我問他，你喜歡聽什么歌？問出這種難為情的問題，殊非我愿，但他沒別的愛好，我也沒什么辦法。沒想到他答道：“都說不上名字來�！边@太令人絕望了，而且難以置信，你就算是喜歡聽小甜甜也沒什么可恥的，怎么會一個都說不上來？這不合常理。為了解開這個謎，我下班后偷偷開了他電腦。這在我干的沒有底線的無聊事情里只能算是中等偏下，沒什么可驚訝的。我打開音樂播放列表一看，吃了一驚：里面盡是莫扎特、肖邦、貝多芬、李斯特、舒伯特、拉赫瑪尼諾夫，等等，還有好多我不認識的。我出了一身冷汗，以為這小子事先料到了我這一手。結(jié)果后來一觀察，他午休的時候，還真會帶上一個巨大的耳機聽鋼琴曲。

轉(zhuǎn)過年來，開年會時公司找來了一個樂隊現(xiàn)場演出。散場后大家都喝得東倒西歪，精神大多不太正常。有幾個性格大概隨我的員工，就去騷擾人家，說想玩樂隊很多年了，能不能讓我們撥弄兩下。樂隊的小伙子為難地看了看我們老板，老板也喝多了，揮著手絹讓吧臺給上一箱科羅娜。于是我們就在噩夢般的二把刀演奏中繼續(xù)喝起酒來。喝著喝著我想起一事。我抬頭一看，舞臺上一個財務(wù)大哥正在用貝斯獨奏《真的愛你》。這是用我最煩的樂器演奏我最煩的歌，但是我惹不起財務(wù)，只好耐著性子聽完，然后揪著楊百城上了臺。我大概醉得不清，說話都成了長短句，頗有古風(fēng)。我說：楊百城，你他娘的，肯定會彈鋼琴，少給老子裝蒜，快給大家彈一個！然后我振臂一呼，階下百喏，完全把楊百城扭捏的“我我我不會啊我真不會”之類的聲音給壓沒了。我把他按在鍵盤前坐下：“這雖然不是鋼琴，但是看起來也他娘挺高級的，快彈！”楊百城的臉跟脖子紅得如同煮蟹。他把屁股在琴凳上左右挪了幾十下，才磨磨嘰嘰地把雙手舉起來，慢慢落在鍵盤上。這個動作毫無來由地一下子吸引了所有人，現(xiàn)場陡然間靜了下來，幾個正在大聲吆喝的人的破鑼嗓子落在半空。

接著，楊百城彈了圣桑的《天鵝》。這是一段被人從哪里剪下來插入到會場里的時間。

琴聲從巨大的揚聲器里柔和地傾瀉而出，左手如松軟的秋葉，右手似蕩漾的水波。楊百城閉著眼睛，身體輕輕前后搖晃著，有時把手抬得很高，再緩緩放下，像是在觸摸一顆珍貴的寶石。一遍主旋律之后，是從高音輕柔滑落到低音的結(jié)尾。安靜了一兩秒鐘之后，旋律周而復(fù)始。人們都放下了酒杯，不再交談，也沒有人咳嗽或走動，仿佛所有人在一同看守正在熟睡的地球上最后一個幸存的嬰兒。我瞇著眼睛，看著楊百城，心想：你小子還挺會演戲。不過我的余光捕捉到一個更會演戲的。跟我們坐在同一桌的樂隊成員本來怏怏不樂，就跟自己的孩子讓不相干的人抱走了一樣，一臉不高興。但這一曲聽下來，幾個人都驚呆了，他們的反應(yīng)顯然比我們這些外行大得多，尤其是鍵盤手。鍵盤手是個姑娘，梳一條很高的馬尾，十指修長，恰如其人。她把手指搭成A字形架在雙眼之間，一動不動，似乎已經(jīng)成了畫。

最后一個音符被空氣吸走之后，會場里一下變成了早市，尖叫聲、鼓掌聲、吶喊聲、酒杯碰撞聲混在一起，壓住每個人的聲音。人們?yōu)榱俗屪约旱穆曇籼�出來，又發(fā)出更大的聲音，拼命叫喊，很快這就成了會場的主旋律。他們對楊百城和圣桑的關(guān)注只維持了7秒鐘。7秒之后，只有幾個圍在他身邊的人還在談他和他彈的曲子，其他人又回到現(xiàn)實世界了。圍觀者中當(dāng)然包括樂隊的那個姑娘。她雙手握拳，激動不已地搖著頭低聲說著：太美了，太有畫面感、太有想象力了！以及其他一些語無倫次的話。最后姑娘留下了一個地址，說是一個琴房，周末的時候喜歡鋼琴的朋友經(jīng)常聚在一起彈琴聊天，邀請楊白城去玩。我聽得目瞪口呆，因為方才這個樂隊的演奏可著實夠狂野的，跟彈琴聊天這件事不怎么沾邊。

姑娘走后，我們部門的壞小子們進入了一種空前亢奮的狀態(tài)。他們根本不關(guān)心楊百城怎么突然冒出一項如此高雅的絕技。他們的議題是：姑娘是否對楊百城有意思？楊百城對姑娘印象怎么樣？去不去赴約？什么時候去？還搶走了人家寫地址的紙條，跟三歲孩子一樣跑來給我看。我怒道：滾蛋！誰再起哄罰一條中南海！立刻消停了。我咳了一聲道：只有我能起哄。然后我拉著楊百城走了。

關(guān)于彈琴這項秘技，他是這么交代的。他說他只會彈這一首。這個解釋在我聽來就跟沒寫作業(yè)被老師抓到時答說“忘帶了”一樣是個愚蠢但標準的答案。我冷笑一聲，聽他繼續(xù)解釋，沒想到他的解釋還挺對我胃口的。這是因為我是一個科幻愛好者，他大概是投其所好，編了一套科幻解釋，真是居心叵測。

這套解釋的核心是一個術(shù)語，叫“肌肉記憶”。楊百城說，他小時候——很小很小的時候——學(xué)過鋼琴，但是因為小學(xué)的時候從高處摔下來，撞著腦袋以后就一個音兒都不會彈了，最后沒學(xué)下去。一直到大學(xué)的時候，交了個女朋友，女朋友家有鋼琴。有一次，女朋友開玩笑說我教你彈個肖邦吧，兩人便你一句我一句地教起來。教了沒三四句，楊百城突然把手懸在琴鍵上發(fā)起呆來，把女朋友嚇得夠嗆。接下來發(fā)生的事更是讓人魂飛天外：他兩手左右一分，左手沉穩(wěn)滯重，右手輕柔明朗，彈起《天鵝》來。

他說他后來還查了這事兒的科學(xué)依據(jù)。據(jù)說人在某種情況下是會喚醒童年的特定記憶的，這些記憶存儲在一個叫大腦頭層皮的地方。我差點兒噴出血來。他又說，后來在當(dāng)時女朋友的幫助下，嘗試過很多曲子，都不會彈，彈來彈去就只會一首《天鵝》。我又冷笑一聲，問他，你編完了嗎？他表情淡定，兩手一攤。我說：“你跟我編科幻小說？�。课腋鷦⒋刃莱赃^飯，我跟韓松爬過山，我有個最好的朋友是神經(jīng)學(xué)博士，你小子想拿這么老的科幻點子蒙我�。俊逼鋵嵾@些都是吹牛X，除了神經(jīng)學(xué)博士之外。這也沒把他鎮(zhèn)住，他還是跟沒事人一樣，一點謊言被拆穿的羞恥感都沒有，顯然是被拆穿了太多次了。

這件事后來成了我的心病，我總想拆穿他。比方說，我找機會帶他去有鋼琴的種種場合，拜訪會彈琴的各路朋友，我甚至借了一臺電鋼琴放在茶水間里。但是他的表現(xiàn)欲控制得太好了，要么死活不彈，要么被我軟硬兼施，無奈之下也總是一首《天鵝》。會彈琴的朋友紛紛提出了疑點。疑點一：如果是小學(xué)前的肌肉記憶，那應(yīng)該恢復(fù)到小學(xué)前水平，但這彈得也太好了。這音量起伏，這情緒控制，這憂傷的氣息，怎么可能是小學(xué)生彈出來的？疑點二：哪有學(xué)齡兒童學(xué)鋼琴學(xué)圣桑的？鋼琴老師都不喜歡圣桑，他們就認得肖邦跟莫扎特，小學(xué)生最多也就學(xué)到土耳其①。我揚起腦袋回想了一下，我學(xué)琴那會兒確實學(xué)到土耳其就學(xué)不下去了，因為后面太難，而且關(guān)鍵是太難聽了。我一聽見這曲子就想吐。后來我雖然沒撞到腦袋，但琴在一次搬家中摔壞了，所以我也沒繼續(xù)學(xué)。

接下來的日子里，楊百城的瀟灑和淡定逐漸被焦慮取代了。我想起來他拿了人家姑娘的地址，就起哄道，你不會是真想去參加彈琴聊天活動吧？你坐在那，來我給大家彈個圣桑，然后，沒有了，這像話嗎？就算去的人多，你這次糊弄過去了，下次呢？你跟人家姑娘認識了，早晚讓人發(fā)現(xiàn)你是個單曲王，要是我可丟不起這人。楊百城沮喪地抱著腦袋，完全沒有反擊的意思。我說這些的原意是激怒他，我覺得重壓之下，他早晚一躍而起，沖進茶水間，怒彈一段《月光》第三樂章，結(jié)果并沒有。如果這全是有計劃的表演，那么表演就是他的第二項業(yè)余愛好。

下班以后他還真去了茶水間。我一陣狂喜，躡手躡腳地跟進去偷聽，結(jié)果他單手彈了幾個不成調(diào)的音之后，頭也不回地問我：師父，你說我要在兩周之內(nèi)學(xué)會一首別的，有戲嗎？我十分狼狽，干咳了兩聲，正色道：當(dāng)然有戲，我們來彈一個《快樂的農(nóng)夫》吧！楊百城搖搖頭：這不行，得彈一首有格調(diào)的，還得好學(xué)。我說那《月光》第一樂章怎么樣？他想了想說，應(yīng)該不難學(xué)會，但是只要彈了這個，人家肯定會起哄讓我彈二三吧？我倚門不語。過了一會兒，他抬起頭，一雙濃眉皺在一起，嘆道：我做夢都夢見我在她和朋友面前，彈《月光》三，像巴克豪斯那樣彈，彈得通身是汗，頭發(fā)上都掛著汗珠，隨著身體四面八方地飛舞。我說，你試試，沒準你牛逼的肌肉記憶能突然掌握月光。他低下頭，手放在鍵盤上，琢磨了半天，彈起《天鵝》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