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節(jié)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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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時是優(yōu)點。對我來說,守時是一個習慣,一個很難改變的“惡習”。
第一次跟齊軒約會時,他很詫異我會準時出現(xiàn)。我甚至提前了幾分鐘,幾乎與他同時到達。
第二次,他不露聲色。
第三次,他終于就此發(fā)表了意見。
“以后我要提前五到十分鐘出門!
我立刻從他的語氣和神態(tài)中領悟到這句話的內(nèi)涵。第四次我們約在正大廣場的唐宮見面,打算先在那里吃早茶,再去樓上的星美看電影。
我胡亂逛著商店,看著時間,確定自己已經(jīng)遲到五分鐘后才乘手扶電梯上了六樓。
領位員把我?guī)У烬R軒面前,他立刻起身,替我拉開座椅。態(tài)度殷勤,神色愉快。我從心底舒了一口氣。他喜歡女人比他晚到,他喜歡不慌不忙盡在掌控中的感覺。當我朝他走去時,他的每個毛孔都在向我發(fā)布這條信息。
我知道,主動在諸如此類的細節(jié)上遷就男人,對女人并無好處。但我能怎么辦?第一次見面,他就刻在了我心里。我那些笨拙的試探、誘惑、調(diào)情,齊軒有時接過去,有時無動于衷。所以直到現(xiàn)在,我也無法確定,他跟我約會,是想談戀愛,還是逢場作戲。
今天是第五次約會。齊軒在我下班前幾分鐘打來電話。
“晚上一起吃飯吧!笔请S意的、肯定的語氣,而不是懇求的疑問句。
“幾點,去哪兒?”我很高興。
他說了個地方,聽上去是家日本料理店,不遠,乘三四站公交就到了。
“還有兩個朋友要過來,一塊兒聊聊?”齊軒改成試探的語氣。我很大度地說:“行啊,待會兒見!
齊軒擔心我不肯答應這種臨時湊局的邀請?他錯了。認識他三個月,我已忘記拒絕兩個字怎樣寫。
與守時相比,選擇性遺忘才是我毋庸置疑的優(yōu)點。
那些不愉快的、羞恥的記憶,統(tǒng)統(tǒng)被我埋葬起來,墓碑上寫明:請勿碰觸。
不過,現(xiàn)在我知道了,這條優(yōu)點,只是老天讓我暫時安心。一旦回憶穿越時空跳到我面前,那些壞的回憶,就會將我打得鼻青臉腫腦袋發(fā)懵。
看到白雪,在腦袋發(fā)懵之后,我第一時間提醒自己:請注意控制情緒,笑一個。
據(jù)說拔掉智齒會改善下頜骨過寬的臉型,矯正牙齒能使嘴型變美,F(xiàn)在我信了。除了下巴變窄了嘴巴變秀氣了,仔細看,眼前的白雪就是我的初中同學——當年她有著寬腮幫和兩顆大齙牙。
齊軒介紹說:“微雨,白雪跟你是老鄉(xiāng)。”
“你是康城人?知道康城一中嗎?”我小心翼翼地試探。
白雪瞅我一眼,說:“當然?党且恢惺鞘≈攸c,有點兒名氣!
這個話題沒再繼續(xù)。我像在工作場合中一樣跟齊軒帶來的幾個人交換了名片。白雪的男友馬克把我的名片收進錢夾里,也跟我攀起了老鄉(xiāng)。
在我給齊軒描述的個人履歷里,我是在康城長大的無錫人。馬克說他是常熟人,蘇錫常,長三角一帶人,都算他的老鄉(xiāng)。
齊軒叫了清酒,又叫了金槍魚刺身和壽司、天婦羅。馬克說,他和齊軒在某個合作項目中認識,而白雪和齊軒,又碰巧是去年上日語小班的同學。馬克沒特意介紹他跟白雪是情侶 關系,不過,明眼人一望便知。
人際圈子一旦重合,就會給人造成彼此有緣的印象,現(xiàn)在又加上我——他們一致認為我與他們?nèi)齻都有交集,所以,我們幾個雖是第一次聚會,但看上去已組成了一個新的、關系牢固的圈子。
然而,這絕對是個可笑的自欺欺人的想法。在三維空間里,有些線條看上去是交叉成角的,但那只是視覺上的錯覺。比如白雪,盡管我確認她與我曾是同學,但她仿佛完全不記得這一點。
白雪對我客氣而有距離,如同對待任何一個初次相識并不怎么投緣的陌生人。無論我的名字,還是我那曾經(jīng)的龐大體積,她都忘了。
她不開口,我自然不會主動與她相認。
餐廳又來了客人。齊軒和馬克的目光最先被吸引過去,又不約而同發(fā)出輕噓聲。一個穿背心和短裙的象腿姑娘蹬著一雙高跟鞋,挽著名身材瘦小的男士從我們身邊走過去。不知男士說了什么笑話,那姑娘笑得花枝亂顫,一身白肉在餐廳橘色的燈光下波濤滾滾。
我率先收回注目禮。每次看到胖女人,我會不自覺地回避——她們代表著我的過去。而今我體態(tài)窈窕,看到她們,卻仍舊會有種羞恥感。
象腿姑娘未必有我當初的分量。我胡思亂想著,一抬眼,正好跟白雪的視線碰了一下。她蹙著眉,審視,猶疑。
“她不該穿短裙!蔽绎w速發(fā)表一句評論,心跳如鼓。
白雪輕笑道:“可以去做抽脂手術!
她果然熟悉各類整容項目!
她換了個話題,神態(tài)輕松,滴水不漏。我感到內(nèi)心平靜了些。前面那一瞬,我?guī)缀跽J定她已想起我是誰,但現(xiàn)在,我搞不懂她是沒認出我,還是假裝不認識。也許更大的可能是,她只是暫時無法把我跟她記憶中的胖妞重疊。
齊軒和馬克不知在談論什么,或許跟公事有關。我朝他倆望去時,馬克禮貌地沖我笑了笑,右頰露出一個酒窩。
我也有只酒窩,很淺。
白雪撥拉著盤中一堆切成細絲的蔬菜,挑出兩根細白的洋蔥絲,對我說:“記得嗎?初中時上生物課,兩人一組,在顯微鏡下看洋蔥鱗片葉!
我沒吭聲。記憶支離破碎,也許當年我是跟白雪搭檔做這個實驗,也許不是。
“洋蔥的表皮細胞是什么樣子,你一定有印象吧?”
我搖頭。白雪的問題很平常,語氣卻不軟和。為了緩和氣氛,我努力綻開笑容。齊軒和馬克停止了兩人對談,似乎想加入到我們的談話中。
“你的房子多少錢一個月?”白雪卻嫣然一笑,換個話題朝我發(fā)問。
她顯然以為我是租房而居,這樣也好。
“一千五!边@不算撒謊,每月還貸數(shù)額差不多是這個數(shù),我已還了兩年多。
“沒跟人合租?”
“我一個人住!
白雪笑了,看看齊軒,眼神意味深長。
我的手被齊軒在桌下輕輕握住。餐廳的空調(diào)打得太冷,而齊軒的手溫暖厚實。被白雪揉得皺巴巴的心緒,在這種親密偎依的熨帖中漸漸平展。
飯后我們在飯店門口等出租車,齊軒很紳士,攔下一部車,讓馬克和白雪先走。他緊緊擁著我,在我耳邊親了一下。
齊軒呼出的氣息中有淡淡的酒味兒。我被熏暈了。我倆走在馬路上,路過一家面包店時,他帶我進去,我挑了夾餡兒的青醬火腿芝士面包,他選了金磚。
然后,我倆坐上出租車,齊軒在我耳邊低語道:“跟我回家!
出租車在小區(qū)附近的便利店門口停下。
“等我!彼砷_我,走進這家二十四小時營業(yè)的小店,只用一分鐘就回到我身邊,手里多了一盒杰士邦。
身體再次被他擁著時,我的每個毛孔都進入了前戲狀態(tài)。
樓道的聲光控感應燈壞了幾個,時明時暗的樓梯上,齊軒和我默默無語。開門,開燈,一個典型的出租房呈現(xiàn)在我眼前——沙發(fā)、電視、冰箱、還有臥室的大床。三年前,我見過好幾套這樣的房子,房東們提供的配置千篇一律,家具月租金開價兩千以上。
大燈滅了,我們滾倒在床上。涼席特殊的清香味使人產(chǎn)生幻覺,仿佛這是在戶外,星光點點,天當被子地當床。
齊軒偎在我胸前,贊嘆我比他想象的還要好。我有些羞赧。
“齊軒,其實我以前……”我?guī)缀趺摽谡f出關于我這副身軀的前世今生。
“噓,”他止住我。“你有過別人,我知道。你以為我是上上個世紀的人嗎?有那個什么什么情結(jié)!
齊軒以為我要向他交代情史。唉,我只好閉嘴。
情欲的滿足掩蓋了不安,我沉沉睡去,直到突然醒來,看到晨曦中齊軒微笑凝視著我的眼睛。
我倆就著速溶咖啡吃早餐時,齊軒只掰了兩口面包就不吃了。
“怎么了?要不我們換一個?”
他搖搖頭,問我有沒有吃過一種老式面包。
“小時候不覺得怎樣,后來卻再也沒吃到那樣好吃的面包!
我笑著說齊軒一大早犯了懷舊病,卻暗暗發(fā)誓,一定要讓齊軒吃到當年一樣好味的面包。
這是我能想到的對他好的最佳方式。他對我越是親密,我對他的愧疚感越深。
我的身份證、學歷,都是真的,除此之外,我的很多信息都是假的。齊軒了解的我,與真實的我,并不一致。我安慰自己,人生充滿謊言和欺騙,我沒有惡意。
我隱瞞了十三歲到二十二歲的我,決斷了在那些年里認識的人,撕毀與此相關的照片。原因只有一個:我試圖抹去董微雨曾經(jīng)一百五十斤的歷史。
昨夜齊軒以為我想向他交代情史。他不是我的第一個男人。確實。關于前男友,又是一樁我想遺忘的舊事。
到上海后第五個月,我開始跟江航交往。因為我的體型,長久以來,在人們眼中,我是中性人。從未有男士主動找我,他是第一個。
不,在他之前,還有一個。十五歲那年,那個我喜歡的男孩在操場邊叫我的名字,笑著朝我走來。我的臉蛋被太陽曬得通紅,仿佛正在膨脹的發(fā)面團。
進校不久我就注意到他。那時我剛開始發(fā)胖,分量不算多的脂肪包藏不住我對異性萌動的春心。我常常偷偷觀察他。他在操場踢球的英姿,他舉手投足的帥氣,無意中朝我投來的目光,都讓我激動不已。
后來,脂肪增速勢如破竹,把我的心事包裹得嚴嚴實實。誰知他竟朝我笑著走來,請我等一下。一瞬間我的心膨脹得馬上就要爆炸。
男孩遞給我一張紙條,說:“喂,幫我交給她。謝謝!
她,是跟我住相鄰小區(qū)的女孩,一個嬌小瘦弱的女生。
失望是必然的,但我臉上掛著笑,目送他矯健的身影離去。白雪跑過來,奪過我手中的紙條看了一遍,忿忿的眼神里,毫不掩飾嫉恨。
胖子有天然的優(yōu)勢,容易被人信賴,于是白雪向我傾訴了她對那男孩的心事。
“別難過,其實你也很美!蔽野参克,猶如寬慰我自己。白雪確實長得不錯,除了齙牙和大腮幫。
她望著我笑了,說:“董微雨,你就是太胖,其實五官挺好看的!
認識江航時,我剛剛減肥成功,苗條清秀,普普通通,像一切剛來上海謀生的外來妹,淹沒于蕓蕓眾生中。
唯一區(qū)別于其他人的是,我是全新的。我所有衣裳都是新買的,S或M號。過去的衣服連同過去的體型,都被我拋在了康城。
我迫切渴望跟一個男人交往。江航適時出現(xiàn)。他長得很帥,這是他最矚目的特點,與他的花心一樣顯而易見。
我不會因他甩了我而貶損他。事實上,在某些男士看來,花心并不算貶損,甚至可以說是一種明貶實褒的夸贊。
江航完全沒料到我跟他在一起時是第一次。當然,這不能阻止他繼續(xù)愛上別人,但在詫異之下,江航?jīng)]好意思跟我閃電分手。
那天他不知如何看到了我跟母親的合影。
“這是誰?”他指著母親身邊的超級胖女孩問我。
“是我。”我想了想,決定說實話。
“哦?”江航的表情很古怪,然后他笑著說,“我說呢,難怪你從來沒交過男朋友!”
我不愛江航。但在一段男女關系中,只要交付過自己,無論身體或感情,無論愛不愛,都會在心里留個記號。
我記得他當時的表情,好像在看一名犯罪嫌疑人。
不久后江航離開了我。我把母親與我的合影藏在一只拉桿箱的夾層里,決意徹底隱瞞那段一百五十斤時期的歷史。跟失貞比起來,似乎肥胖更難以使人諒解。
如何做面包?準確地說,如何做齊軒說的那種老式面包?
烤箱,電子秤,面包粉,即發(fā)干酵母,黃油,奶粉,雞蛋,白砂糖,鹽。做出老式面包所需的材料,我在短短兩天內(nèi)購置齊全。
互聯(lián)網(wǎng)可以讓人輕易獲取想要的絕大多數(shù)信息。比方說老式面包的配方和做法。但實際操作起來比我想象的要困難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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