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節(jié)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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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是發(fā)酵。按照網(wǎng)上的說法,兩個鐘頭后,加過干酵母的面團會膨脹后回落,但我足足等了三個小時才看到不銹鋼盆里的面團呈現(xiàn)出蜂窩狀的孔洞。把這團面和主面團揉在一起,手上沾滿粘糊糊的面泥,揉了二十分鐘,小廚房的料理臺上才顯得清爽了些?墒牵尤肴诨S油后,我開始懷疑抄來的配方是網(wǎng)友的惡作劇。
手與面團、黃油接觸時發(fā)出吧唧吧唧的聲音,黃油濺到我的小棉襖上,廚房里彌漫著冷黃油的古怪氣味。
我真有那么愛齊軒嗎?整個星期天,他在公司加班,我躲在小屋里,偷偷為他做面包。戶外陽光正好,而我整整五個小時沒離開過廚房,從上午到下午,面前攤著一堆味道奇怪的面團。
停了一會兒,我還是決定把這套程序走完,哪怕網(wǎng)友的帖子真是惡作劇。
面團開始變得柔順,黃油一點點侵入面粉孔隙。我用力摔打、揉捏,如同小時候玩橡皮泥。時鐘指向下午四點整,我已揉了一個鐘頭的面,輕輕一拉,面團如一層膜,延展開來。
在懷疑中堅持,證明這堅持并非錯誤。所有過程都比帖子介紹的時間長,但我揉出了老式面包所需要的面團。
分割,整形,把六份小面團搓成一米長的細條,對折后扭成麻花辮狀,再盤成一團表面看來有五個辮子的圓,放在涂過色拉油的烤盤上,等待它們膨脹成兩倍大的體積。
時間緩緩流逝。
夜晚七點鐘,面團才達到我要的效果,送進預(yù)熱到一百八十?dāng)z氏度的烤箱,上下火,定時三十分鐘。我終于坐下來,窩在沙發(fā)里發(fā)呆。
面包特有的香味飄滿房間。我第一次做的面包,為齊軒做的老式面包,成功在即。明天,我將把面包帶到公司去,然后中途溜出來,溜到齊軒的寫字樓下。我將看到他驚喜的表情,看到他掰一塊面包送進嘴里。
美夢被一縷糊味給破壞。我沖進廚房,看到面包已在高溫炙烤下鼓脹得老高,表面幾乎頂?shù)搅丝鞠渖蠈拥募訜峁,一部分面皮已然焦黑?
我打開爐門取出面包,趁熱撕開,面包心子里還是濕的。外焦內(nèi)生,八小時的實驗,以失敗告終。
我應(yīng)該重新買臺大容量的烤箱,二十五升以上。這臺十五升的烤箱,只適合做調(diào)理面包。盡管出師不捷,但在做面包這件事上,我無師自通,善于總結(jié),與那個愛糾結(jié)缺乏自信的我判若兩人。
事實上,如何做面包,在很久很久以前,我曾觀察過很多次。
從我家到康城一中的路上,有一家名叫“許愿樹”的咖啡店。它位于居民區(qū)的小馬路邊,注定不會生意興隆。但它開在那兒,從我初二那年第一次發(fā)現(xiàn)它,直到我從康城一中高中部畢業(yè),整整五年,許愿樹咖啡店好像真的像一棵樹長在了那里。
與其說它是家咖啡店,不如說它是間冷飲店。雖然許愿樹咖啡店里確實擺著幾套座椅,我也親眼見過有人坐在里面,輕輕談話,面前擺著冒熱氣的飲料。但在我的記憶中,這里沒有咖啡特殊的香氣。
反而是它門口的那兩只大冰柜更惹人駐足。夏天來臨時,除了冰磚冰淇淋和各式瓶裝飲料,許愿樹還賣刨冰,有橘子味和菠蘿味兩種。
那時我常常為許愿樹的財務(wù)狀況擔(dān)憂。只有在夏天我才會稍稍放心。冷飲生意還算不錯,最重要的是,許愿樹的刨冰仿佛是它的招牌,至少在康城一中,我沒見過不知道和沒吃過許愿樹刨冰的女生。
大家分成了兩派,一派認為橘子味的好吃,一派認為菠蘿味的更佳。
“你吃的什么味刨冰?”
“菠蘿味!
“哇!我也是!”
兩個原本不大熟的初一女生就這么成了朋友,也許會成為閨蜜,一輩子的朋友。女孩之間的友誼,往往就是從這類微不足道的巧合中開始。
于我而言,許愿樹吸引我、讓我牽掛的,卻不是這些。
學(xué)生時代的某一天放學(xué)回家的途中,我突然口渴得厲害,于是走進許愿樹里想買杯刨冰?墒嵌炝,門口的大冰柜早就收進了店里,刨冰更是暫停供應(yīng)。我買了一瓶沒冰過的礦泉水,瓶身的塑料紙上印著開蓋有獎的字樣,于是我扭開瓶蓋仔細查看,不出所料,果然是“謝謝惠顧”。
這時我看到了那扇門。在收銀臺旁邊,門上寫著“顧客止步”,但若是推門進去,也不會有人制止。于是我推開淡綠色的木門,猶豫了一下,抬起沉重的大腿。穿過四五米長的走廊,我發(fā)現(xiàn)我已離開咖啡店,站在冬天下午黃燦燦的陽光下。
我聞到誘人的烤面包香。
這是一個司空見慣的居民大院。在康城有許多這樣的院子,東南西三面各有一幢四層樓高的舊式公寓,中間是塊空地,種了幾株梧桐樹?盏厣贤V惠v桑塔納,兩個老太太,一胖一瘦,正在樓門口說話。
面包香從東面飄來。
我被這味道引到東面公寓樓一樓的某個窗臺下時,立刻被房子的主人發(fā)現(xiàn)了。一個塊頭很大容貌溫和的女人沖我笑了笑,問:“要吃面包嗎?”
她說的是吃,而不是買,但我相信她的本意是問我要不要買一塊。所以我抬頭迎向她問:“多少錢一塊?”
果然,她伸出一個指頭。從我手里接過一塊錢,她用一張棕色食品紙包了塊暖呼呼軟綿綿的圓形面包。
我站在那兒迅速把它吞下肚。女人帶著克制的微笑望著我。
“每天這時候面包出爐,早來了要等,來晚了面包就涼了,也可能賣光了!彼牢視蔀樗某?,我的體型和貪婪的吃相可以為此證明。
后來我知道她的名字,顏羽翠。我叫她顏阿姨。她是讓我感到親切妥帖可以依賴的人,從第一次見面,我就有這種感覺。
也許因為她也是個胖子,也許因為她看我時的眼神。人和人之間的聯(lián)系和感覺,通常在第一時間就確定了下來。
我點點頭表示明白,四處望了望,從居民院的正門出去,繞了點路,重新回到許愿樹所在的街道上。
回家后母親從佛龕下的坐墊上起來,嚴厲地注視著我。
“又在路上買零食吃了?”
客廳里有淡淡的香燭味道。幾個月前母親請回一尊佛像,日日焚香打坐。
她一定聞到了我手上殘留的面包香。我在顏阿姨家的窗口下站了太久,那種帶著酵母和黃油的空氣滲入到我的頭發(fā)和衣服中。我吸吸鼻子,又呼吸到十五分鐘前的面包香氣,于是我生出了力量,抬起頭與母親對視。
“不,我沒買零食。我肚子餓了,吃了塊面包!背粤阕焓丘,填飽肚子卻是人體需要。我變得狡詐起來,突然之間就明白了如何遣詞造句,如何在模糊的邊界中找一條小徑,便于脫逃。
果然,母親的神色由憤怒轉(zhuǎn)為無可奈何。已經(jīng)好幾年了,她為我日益膨脹的體型而焦慮,但從不主張我節(jié)食。我正在發(fā)育期,節(jié)食會埋下健康隱患。她轉(zhuǎn)過身,給我留下一個筆直卻僵硬的背影,以示她的威嚴和忍耐。
這兩年,母親的脾氣越來越壞,常常板著面孔在家里走來走去,一聲不吭,有時又會被我看到她偷偷哭泣,臉上涂抹的粉底被淚水沖刷成溝壑。
后來母親花費了些時間坐在佛像下,情緒崩潰的頻率少了一些。僅憑這一點,我已愿意忍耐家中的香燭味。盡管我從內(nèi)心深處認為,母親絕不會皈依佛教。
母親依然會定期帶著幾分得意的表情嘆氣,感慨她年輕時也是個美人。
每當(dāng)這時,我都會假裝耳朵失聰。
母親確實算得上美人,但也不像她自夸的那樣,傾國傾城,紅顏薄命。我知道,母親是為了刺激我才故意拔高她的美貌等級。
在如何傷害我的自尊心上,她是高手。
我對母親的評價總是如此刻薄。是的,我不喜歡她。雖然我愛她。
她是一個過分敏感神經(jīng)脆弱的女人。
那時我的寫字臺上擺著一個相框,里面是年輕的女人抱著嬰兒的照片。女人滿足地望著嬰兒,面帶微笑。
嬰兒期的我,像一只粉嫩的肉團。
母親喜歡拍照,她有大量單人照片,與花草合影,與建筑物合影,但很少與人合照。這張照片是我十二歲那年從她影集里翻出來的,從此據(jù)為己有。母親的十幾本影集,我全都看過,有兩張被剪去一半的照片,顯然剪去了其他人,徒留母親一人的倩影。
其中一張,那個人跟母親并非并排站立,而是站在她斜后方,這樣一來,經(jīng)過剪裁的照片,長長方方的,還是保留了那個人的半個腦袋和小半邊身體。
他是個男人,比母親高出半個腦袋,頭發(fā)自來卷,眼神熱情。我敏感地捕捉到他與我母親的關(guān)系非比尋常。
“他是誰?”
母親瞟了影集一眼,說:“一個朋友。”
“什么朋友?”
母親奪過影集,喊道:“快去做功課!
父親坐在沙發(fā)上,慢悠悠地說:“有話好好說,不要對小孩亂發(fā)脾氣!
我驚恐地看到母親的眼睛紅了。照片上的半邊人,是一團烏云,會讓我母親的眼睛下雨。
印象中,我父母關(guān)系也是從那時開始惡化的。也許他們的感情早就變壞,只是那天我才窺見端倪。
我注意到父親在家的時間越來越少,注意到母親在人前人后迥然相異的表情。在親友和鄰居面前,她談笑風(fēng)生,像無憂無慮的女人。在家里,在只有我和她的空間里,母親如一頭困獸,如隨時可能爆發(fā)的火山。
聽到我最新體檢的體重數(shù)字后,母親大笑起來,走進我房間,捧著我與她的這張合影,看了又看,看了又看。
母親笑得像哭一樣。她的這種表情,我忘了很多次都沒忘掉。
她不知道照片中被粉紅衣帽包裹著的嬰兒會在若干年后長成一個丑陋的胖子,給她越來越不如意的生活再添不幸。突然之間,我心里涌起愧疚。我,父親,我們是母親不幸生活的罪魁禍首。母親的種種表現(xiàn)都在向我暗示這一點,為什么我要故意忽視?
我從書包里抽出試卷,打開房門,輕輕走到沙發(fā)邊上。
我已猜到父親今晚又有應(yīng)酬。這是父親晚歸或徹夜不歸的借口。
“媽,簽字!
我給她遞過一根鉛筆。事實上這是一張無關(guān)緊要的不要求家長簽字的數(shù)學(xué)試卷,我這么做只是想讓母親高興,因為卷子上的分數(shù)很不賴。
母親仔細看了看分數(shù),簽上她的大名。她不知幾分鐘后我就會用橡皮擦把她的名字擦掉,正如她不知我這么做純粹是為了取悅她。
“不錯!彼澰S地點點頭,臉上露出一絲笑容!氨仨毐3。要知道,你沒有別的出路!
她時刻提醒我,除了念書,我沒有其他出路。女人的美貌、輕盈的體態(tài),我都沒有。我知道她說的頗有道理,她是為我好。只是,誰會喜歡一個隨時揭你傷疤的人?
父親不在家時,我和母親的晚餐大多是火鍋。火鍋適合人多時享用,嘟嘟沸騰著的鍋底,滿面紅光談笑風(fēng)生的人們,戶外寒風(fēng)呼嘯,室內(nèi)春意融融。很久以前,真的已經(jīng)很久了,也許是我剛上小學(xué)時,記憶中關(guān)于火鍋的熱鬧場景里,我是一個小小的快樂的小人兒,在屋子里奔來奔去,滿頭大汗,內(nèi)衣都給濡濕了。最后總免不了被母親責(zé)備一番,在開了浴霸熱氣蒸騰的浴室里洗澡,然后在大人們酒足飯飽后的談話聲中,我鉆進被窩。
臥室的門關(guān)上了,燈也滅了。黑暗而溫暖的床,門外隱約的談笑聲,我的眼皮像被粘住一樣,很快進入夢鄉(xiāng)。
而如今什么都沒有了,只有我和母親兩人相對而坐。我的座位前擺了一碟腐乳和花生醬拌的調(diào)料,母親那邊則是一碟紅彤彤的蘸料,辣椒碎、花生碎和其他調(diào)味料混合的蘸料。我咽了一口口水,對她說:“我也想吃辣的!
母親斷然拒絕我的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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