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節(jié)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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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你額頭上發(fā)滿痘痘,后悔都來不及。”
我失望地看了看母親的臉頰,說:“那你呢?你已經(jīng)長了痘痘!”
母親臉色已沉了下去。
她固執(zhí)地繼續(xù)享用那碟香辣蘸料,像是故意跟我作對似的,從櫥柜里取出一瓶白酒,斟了一小盅,慢慢喝起來。
沉默。只有鍋底沸騰的聲音,以及碗筷撞擊、咀嚼的聲音。母親把電視機打開,屋子里總算熱鬧了些。
氤氳在室內(nèi)的熱氣,模糊了我的視線,母親的面孔不那么真切,濕乎乎的,好像在流淚。
羊肉片切得厚了些,肥牛卷卻異常鮮美。先葷后素,續(xù)了兩次骨頭湯。母親自斟自飲,已經(jīng)喝下四小盅白酒。很小的酒盅,但在我看來,母親只喝上兩盅就有些過量了。她吃吃喝喝,偶爾跟我說兩句話。比一聲不吭更糟糕,她的聲音,她沉郁的表情,讓我心亂如麻。
門外響起一陣腳步聲,絕不是父親,我知道,但我仍然提起一顆心,巴望著奇跡發(fā)生,他能滿面笑容地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
一定是我太貪心了,所以這奇跡并沒出現(xiàn)。我應(yīng)該只祈求父親盡快到家,哪怕他一臉陰霾,即將與母親展開一場戰(zhàn)爭。假如我不計較這些,只是祈求他馬上出現(xiàn),也許我會心想事成。
我注意到母親與我一樣,在仔細聆聽門外的腳步聲。母親面色平靜,但她舉著酒盅的手卻在半空中停頓了兩秒鐘。然后她將半盅白酒一飲而盡,站起身。
“吃完把插頭拔了。我先去躺一會兒!
我乖巧地表示由我來收拾殘局。母親含糊地“唔”了一聲,已經(jīng)躺在了床上。
我吃了很久很久。一個人品嘗著一桌豐盛的火鍋,在各類菜肴的滋味中,我感到安全。
插頭拔掉了,殘留的鍋底表面漸漸凝結(jié)了一層油膜。在電視機播放的武打片刀劍撞擊聲中,母親的鼾聲細微可聞。
房間的燈還亮著,母親還穿著吃飯時穿的毛衣和夾層睡褲。
輕手輕腳為她蓋上被子,在關(guān)燈之前,我回頭看了她一眼。烏黑濃密的卷發(fā),翹起的眼睫毛,眼皮上的褐色眼影,顴骨上的胭脂,脂粉遮不住的雀斑。也許母親年輕時確實是個美人,可惜,如今她只讓人看到憔悴。
我把房門關(guān)上,開始收拾餐桌,洗碗。
十點半,我結(jié)束所有的功課,父親還沒回來,客廳的空氣是殘留的火鍋味,咸的,油膩的。我開窗透氣,冷冽的寒風(fēng)讓我不禁打了個寒顫。我便趕緊把窗戶關(guān)上。
是我關(guān)窗的聲音太大了嗎?母親房間里傳來重重的嘆氣聲。我杵在原地,一動不敢動,仿佛我的動靜能引發(fā)海嘯,引發(fā)地震。
沉悶的聲響還是傳了過來。無須分辨,我知道,那是母親臥室里一張杌子凳與地面撞擊的聲響。
接下來會響起清脆的瓷器破碎的聲音。
房間里的瓷器已被母親摔過無數(shù)件——茶杯、糖罐、花瓶。添補后再摔,摔了再添置,只是東西越換越廉價。
母親仿佛有無限力氣,得用這種方式消耗掉。摔完東西,她會在一片狼藉中坐到天明,再將地面清理干凈。
我曾流著眼淚坐在黑暗的客廳里,盼望父親突然回來。我也曾拉開臥室的房門,一跤摔到母親面前,瓷器碎片割破了我的膝蓋。母親在黑暗中朝我看了一眼,說:“去睡覺吧,沒事!
我哭著出來,在衛(wèi)生間里清洗了我的膝蓋。瓷器碎片像冰渣一樣嵌入我的皮膚,我擔(dān)心母親也會受傷,轉(zhuǎn)身回去,臥室的門已被她鎖住。
父親夜晚不回家,如今已是尋常事。母親的反應(yīng),依然如活火山,不定期噴發(fā)一次。
對此我毫無辦法,不能逃避,不想面對。
我杵在窗前,一動不動,被強烈的饑餓感侵襲。除了食物,腦子里再沒別的東西。冰箱里那塊巧克力蛋糕像魔鬼一樣吸引著我。我先摳了一小塊,口感粗糙,蛋糕體結(jié)實,帶點兒巧克力的微苦,奶油在冰箱里凍得硬邦邦的,還混雜著砂糖顆粒。并不完美的甜食,卻讓我欲罷不能。
我吃光了一整塊蛋糕,拖著疲憊卻滿足的身軀去刷牙洗澡。等我睡著了父親就會回來,即便不回來也沒關(guān)系,等我醒來,陽光明媚。不管怎么說,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她具有她的家族那種不承認失敗的精神,即使失敗就擺在眼前。如今就憑這種精神,她把下巴高高翹起。她能夠讓瑞德回來。她知道她能夠。世界上沒有哪個男人她沒法得到,只要她下定決心就是了。
“我明天回塔拉再去想吧。那時我就經(jīng)受得住一切了。明天,我會想出一個辦法把他弄回來。畢竟,明天又是另外的一天。”
這是《飄》的結(jié)尾,敻覃愄•米切爾創(chuàng)造的斯嘉麗,是我的偶像。我想跟她一模一樣:纖腰,苗條,強悍。
五班的舒朵就是這樣一個人,她是康城一中的明星。五班的教室在我們班樓下,所以在很長一段時間,我雖然常常從白雪以及班上幾個時髦女生嘴里聽到舒朵的名字,也遠遠地看過她跟這幫崇拜者們在教學(xué)樓下的空地上談笑風(fēng)生,卻并沒跟她打過交道。
我對白雪不感興趣。這樣膚淺、傲慢、自以為美貌無敵的女生,很容易讓我聯(lián)想起我母親。母親的學(xué)生時代是否跟她們一樣?追逐時髦,熱衷拉幫結(jié)伙,等到各自結(jié)婚成家步入中年,除了緬懷自己年輕時的美麗,再沒別的東西值得夸耀。
我不認為舒朵特別漂亮。我們的關(guān)系僅止于迎面相遇時的點頭招呼。她會笑著對我說“嗨!”我細聲細氣地回一句:“嗨!”
作為一個胖子,我有著與體型相映成趣的柔美聲音。一半出于害羞,一半出于假裝。溫柔甜美是女性的美德之一,我做不到美麗苗條,至少聲音可以幫我挽回一點面子。
我時常偷偷觀察舒朵,她喜歡穿的衣服類型,她走路時挺直的脊背,隱藏在笑容后面羞怯的神情。盡管我從不像白雪那樣在走廊上一再提及舒朵的名字,更不會主動跑到她面前請教她穿衣打扮電影小說之類的問題,我卻已成為舒朵的崇拜者之一。
秘密的崇拜者。
那天早晨我準(zhǔn)時起床,母親已在廚房里為我準(zhǔn)備早餐。粥已煮好,盛了一碗擱在餐桌上。她正在調(diào)面糊,見我從衛(wèi)生間出來,立刻催我喝點粥調(diào)理一下腸胃。
“冰箱里的蛋糕被你偷吃了?”蔥花蛋餅的香味鉆進鼻子,母親問我的語氣里帶著得意,仿佛一切都不出乎她的預(yù)料。
粥熬得有點稠,稍嫌燙口,我一邊用嘴吹著,一邊思忖著如何應(yīng)付母親的詰問。忽然她卻原諒了我,把蛋餅端到我面前,洗了手,走到她的梳妝臺前,梳妝打扮起來。
偷吃蛋糕事件好像母親與我做的一個游戲:她故意將蛋糕放在那里,我果然偷吃了蛋糕。母親想考驗我的毅力,卻算準(zhǔn)了我經(jīng)不起考驗。因為這一可笑事件,母親恢復(fù)了她的權(quán)威,而我,盡管我已多年不對她撒嬌,但空氣里全是糖泡泡,全是撒嬌的甜膩氣息。
我們沒有談到父親徹夜未歸的事情,沒有提及昨晚母親的歇斯底里大發(fā)作。仿佛這些事全都不曾發(fā)生過。
放學(xué)后我留在教室里做衛(wèi)生,舒朵忽然從四樓走廊上經(jīng)過,當(dāng)我看到她時,碰巧她也看到了我。
“嗨!今天你值日?怎么就你一個人?一個人掃整個教室!太厲害了。”
其實與我一起值日的還有兩人,其中一個似乎忘了這回事,放學(xué)后就沒看到他的影子,另一個女生說她來例假了,肚子疼得厲害,我讓她回家休息,于是,教室里只剩下我一人。
舒朵笑起來,那意思再明白不過。
傻瓜,人家都比你聰明,比你會偷懶。
即便如此,她還是走到講臺前幫我把黑板擦干凈,拍拍手上的粉筆灰,跳下講臺臺階,站到教室門口,欣賞了一番她的勞動成果,笑著說:“行了!
她在講臺前轉(zhuǎn)了轉(zhuǎn),找到一個新的垃圾袋套在垃圾桶里,沒跟我打招呼就不見了。
我來不及謝謝她,也來不及問她怎么會跑到樓上來,就算來得及,我也未必會這么問她。
在我打掃完一半教室時,舒朵再次出現(xiàn)在我面前。這一回,她背上了書包。
夕陽從她身后照過來,舒朵的頭發(fā)罩上了一層金光。她背著雙肩書包站在我們教室前方,一只手背在身后,微微笑著,神情羞怯。
是的,羞怯。
很多年后,我記得當(dāng)時透明的光線,記得教室里清水與抹布的味道,記得舒朵那件寶藍色呢料外套的質(zhì)感,尤其記得她眼中的羞怯。
這與她一向給我的印象,與女生們言談中提到的她,完全不同。
于我而言,注意到舒朵的這一特質(zhì),卻像找到連接密碼,那層阻礙我與她說話的隔膜就此消失。
我說:“你怎么一個人?”
舒朵“嗯”一聲,忸怩了一下說:“我今天心情不好!
我開始掃最后一組的地面,心里有些難過。舒朵怎么能心情不好?她長得好看,體態(tài)輕盈,性格又好。有那么多人圍著她轉(zhuǎn)。她的成績也很棒。
舒朵卻沒有繼續(xù)這個話題,她問我:“你每天都要經(jīng)過許愿樹咖啡館對嗎?我家不是那個方向,真可惜。我喜歡他家的刨冰。我喜歡菠蘿味兒的,你呢?”
我回答我也是。于是教室里的氣氛變得歡樂起來,我們回憶了一番許愿樹的菠蘿刨冰,舒朵看上去心情好多了。我們聊了刨冰又聊冰淇淋,她干脆找了個位置坐下來。假如不是我跟她住在相反的方向,我準(zhǔn)會認為她是特意陪我,等我一起回家。
她打開書包,翻出一個小包。
“董微雨,我媽買了好多發(fā)卡,你來挑幾個!
我走過去,果然看到一包漂亮的發(fā)卡,每只都鑲了亮晶晶的水鉆。
“你媽媽對你真好。”我羨慕地說。我母親討厭我在頭發(fā)上做任何修飾。長期以來,我都是馬尾辮,劉海往后梳,露出大額頭。
“謝謝你。但我要了也只能藏起來,萬一我戴上了,媽媽會說我!
舒朵想了想說:“那你就選幾個藏起來!
她揀出一個海星形狀的發(fā)卡——恰好是我最中意的一個。她站起身,在我腦后比了比。
“為什么要送我禮物?”我終于問出這句話。舒朵的朋友那么多,我跟她又不熟。
舒朵說這不算禮物,她媽媽從一個地方出差回來,跟她吃了頓中飯,塞給她一包發(fā)卡,下午又去了另一個地方,連旅行箱都不用收拾。
“她跟我爸都忙,忙得只會給我買些沒用的玩意。你知道嗎?我們家很少三個人一起吃頓飯,很少很少!彼痔嫖疫x了兩個小小的發(fā)夾,鑲有紫色的小水鉆,非常精致。
把這三只發(fā)卡塞進我手里,舒朵臉上露出明媚的笑容。她看看手腕上的表,說:“車要來了,我得先走一步!
舒朵背上書包,輕盈地躍出教室。忽然轉(zhuǎn)過身朝我揮了揮手說:“董微雨,你笑的時候有個酒窩。好漂亮!”
我當(dāng)然知道我有個酒窩。舒朵臨走時強調(diào)這一點,讓我心情愉悅。因為當(dāng)時我倆在一起的溫馨氛圍,我總覺得她話里有話,蘊含著希望我多些笑容、開心一點的意思。
那三只發(fā)卡,我藏在一只新買的筆袋里。有一天筆袋不翼而飛,母親說,她同事家境困難,她買了只新書包,連同我這只新筆袋,一起送給了同事剛上學(xué)的女兒。
我躲在房間里悄悄流了些眼淚。發(fā)卡沒了,好像我與舒朵的聯(lián)系也沒了。事實上,我們從來就沒多少交集。同校六年,唯一一次單獨相處,就是那次放學(xué)后,在我們教室里。那天發(fā)生的事,很多年后我還記得清清楚楚。那以后,再聽到關(guān)于舒朵的流言蜚語,凡是不利于她的詆毀的句子,我都心生反感。
我尤其反感那些曾與舒朵來往密切的女孩詆毀她。比如白雪。這讓我注意到女生之間脆弱的、虛偽的友誼,起初通常會以拉幫結(jié)伙的形式出現(xià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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