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節(jié)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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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年之后,也就是二十世紀(jì)九十年代的最初,婭梅最終還是離開了張家營子,返城回到了省會。這年冬季的一天夜里,天將亮?xí)r,天元在半睡半醒之時,因為從天而降的死之良機,使他反省了他和婭梅被幸福所掩蓋的另一面人生,從而毅然決定一死了之。
這個決定的產(chǎn)生伊始,是因為昨日的村會。會場設(shè)在村頭,那時候天寒地凍,會場十分遼闊,抬頭能見遠處老君廟小學(xué),草庵一樣盤腿坐著;白亮亮的伊河,扭扭彎彎繞在山梁下。村長講完了話,默在臺上,極為茫然地望著村人。村人也皆被災(zāi)難的重量壓彎了頭去。男人們大口抽煙,女人們蒼白了手臉,孩娃們也不敢有絲毫哭鬧。這時張老師就想,倒不如讓我死去算了,不就是死嗎,何苦讓全村人都來承受這樣的災(zāi)難。全村老少把頭勾將下去,不消說是因為他們與人世都還有許多牽掛?赡闾煸獏s是比起來輕松許多。正這樣盤算是生好死好,張老師被人伏在耳朵上叫出了會場,躲進村胡同后,人家才告他說,你家的狗黃黃在梁上被汽車軋了。急忙著穿過胡同,爬上山梁,果然見山梁的路上,攤了一地血漬,殷紅殷紅地散著腥氣。黃黃在血里倒著,渾身哆嗦,嘴上卻極其忍受,沒有一聲疼叫,只是那雙眼,直盯盯地望著通往張家營的土道。張老師見了這種情景,立刻臉上硬了雪白,搶走幾步,將黃黃抱在懷里,忙慌慌朝村中的診所跑去。
診所在村中三道胡同,房子是一間舊時的廟房,樣子總要塌的,卻總也不塌。大夫是村長的哥,因為冷,也因為是村長的哥,就沒有去開會,門掩著,在屋里烤火。張老師急急地敲開診所的門,說五叔,你快些,我家黃黃給汽車軋了。
大夫橫在門口,看一眼張老師懷里的黃黃,血在雨一樣滴落,說我當(dāng)又出了人命呢,是狗呀!張老師說你給看看吧。大夫說我又不是獸醫(yī)。張老師便眼巴巴地求著人家:
“五叔,我付錢!
大夫回到火邊坐了一會,長長嘆了口氣,又起身把一個鋼精鍋放在火上,從水瓶往鍋里倒了小半鍋開水,拿一張報紙鋪在地上,沒有抬頭,說進來吧。張老師才小步進了屋里,把黃黃放在報紙上。黃黃在報紙上顫抖,弄出一屋子聲音。大夫過來提了一條后腿,又提另一條后腿,輕松得如把兩條后腿從黃黃身上拿了下來。提起時,黃黃的血從后腿一股一股流出,立時地上的報紙就被血水泡了。
大夫說:“殺了吧,別讓它受罪!
張老師說:“好歹它也是一條命哩!
大夫說:“兩條后腿全斷了,對不上啦!
張老師呆著不動,望著黃黃的兩條后腿。大夫說殺不殺?冬天狗肉除寒。張老師說救它一下吧,哪就忍心殺呢。大夫就說,你出去一會。我喚你進來再進來。張老師遲疑著走出診所。大夫?qū)㈤T關(guān)了。他立在胡同,臘月的風(fēng)在胡同叫喚著刮過,將柴草和雞毛扔在墻上。胡同頭的村會,依舊死死地默著不散。已經(jīng)默過了幾個時辰。青烏色的頭頂,有一團黏稠的黃亮,那是太陽在云里寒著。張老師不知道大夫要干啥兒,他把手袖在襖里,雙腳輕輕地跺著取暖,指望能聽到從診所傳出一息狗叫。卻是少見的靜。只有大夫的腳步聲,在診所孤零零地響動。過了許久,張老師想推門看看,那門卻嘩一聲開了,閃出一句話來,說進來吧你。
再一次走進診所的張老師,驚了一臉愕然,剛?cè)腴T便呆僵著不動了。黃黃在紙上死樣躺著,兩條后腿被村長的哥哥用刀齊關(guān)節(jié)處割了下來,皮也剝下,扔在黃黃的頭邊,像兩團臟污的血布。黃黃有一點一滴的哆嗦,彈彈動動,似乎想從地上跳將起來?上Ф哙乱彩瞧,眨眼就徹底的一動不動了。大夫在用一張報紙擦手,一片一片的血紙被揉成團兒,扔在墻邊。火上的鍋,還未及蓋著。黃黃那兩段后腿,仿佛兩個極嫩的玉米穗兒,紅紅艷艷,在鍋里咕咕嘟嘟地轉(zhuǎn)動。開水成了花粉的顏色。已經(jīng)有一股香味,在屋里溫溫暖暖彌漫。好在,黃黃那兩截斷樁子似的后腿,果真不再流血,包的兩團紗布,如盛開的兩朵白棉花,雪白雪白,擱在地上,那兩團雪白上,只浸出了兩個血點,襯著白紗,紅得耀眼,極像雪崖上的兩點梅花。
村長的哥哥擦凈了手,又把臟紙?zhí)叱梢欢,慢慢地轉(zhuǎn)過身來,說:
“大冷的天,真不如把它殺了!
張老師問:“截了?”
說:“留著它感染化膿?”
問:“多少錢?”
說:“沒打麻藥,縫了十針,一針一塊!
張老師很緩很緩走過去,瞟了瞟鍋里的黃黃的后腿,油星點點滴滴,在水面浮動,打著漂兒。大夫拿鍋蓋將鍋蓋了,又說不截要感染化膿,和人一樣,該截肢的就一定要截。張老師說五叔,眼下我手頭沒錢,過幾日我給你送來行嗎?大夫抬頭瞅瞅張老師的臉,過一陣才說,行吧,你真不值得為它花這冤枉的錢。
張老師抱起了黃黃,覺得它是完全死了,似乎一身冰硬,貼著身子站一會,才隱約覺到,黃黃又有了微略的哆嗦。走出診所的門,碰見村會是終于散了。人們走在臘月里,都走得沉沉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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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里的災(zāi)難,是必須有個人死去。無論是誰,挺身而出地去死,才可換回張家營風(fēng)平浪息后的安寧。張老師似睡非睡地想著生與死的兩難。死,終歸不是一件小事,雖然它可以了斷一切,然人世上各自的牽涉都千絲萬縷,哪能說死就死呢。就是去鎮(zhèn)上趕集,誰也不是說走就脫得開身。然必須有人去死,卻是一定的了。這災(zāi)難很像一種天相,剛還陽光燦爛,轉(zhuǎn)眼就布滿陰云,濃烏烏地罩了世界,強迫了人心。張家營在這天相里,忽然感到了禍的降臨,一村人都在心中念道,早知今日,又何必當(dāng)初!為了什么呢,也就幾畝的黃土。
在張家營和小李村的中間,本是橫著一條深溝,祖祖輩輩荒著的土地,忽然間張家營想去墾它,就借著冬閑的時光,集中勞力,在溝腰上壘下一道大堰,以求堰內(nèi)蓄水養(yǎng)魚,堰外播種莊稼。事情似乎是一樣?xùn)|西,比如破舊的竹籃,扔了誰也不會顧盼一眼,若有人去撿,眾人才會發(fā)現(xiàn)那東西扔得可惜。小李村即是如此,在張家營將堰快要壘成的時候,小李村就來了幾十青壯勞力,豎在堰上,說這溝原是小李村的,你張家營為何就來砌堰霸田!
這就打?qū)⑵饋怼?
是三日之前的事。那一天飄落小雪,滿世界冷著哆嗦。溝里響亮了瘋叫,亂哄哄鬧作一團。上百位鄉(xiāng)人,猛然被卷進無端的村仇。小李村也是有了準(zhǔn)備,來時都兩手空空,鬧將起來,便有了袖在襖里的短棒。張家營自然不會示弱,就地操起鐵锨、镢柄、籮筐,對壘起了兩軍。石塊、土塊滿天飛揚,廝殺聲動地驚天,很像一方原始的戰(zhàn)場。這樣打著打著,就有人大叫,說別打啦!傷人啦!別打啦!傷人啦!喚聲也就果然漸止了械斗。雙方都從地上抬了幾位倒地的村人,都聞到了血腥味艷紅艷紅,在小雪中飄飄散散。
打了也就打了,各自抬著傷人回村是了。
求醫(yī)包裹,痛罵對方,自是不必說的。然在前夜,村長被縣公安局叫走了。昨日村長回來,張家營才猛然知道,小李村有人死在了縣醫(yī)院。
人是果真死了,白紗裹了一層一層。村長在會上說,媽的,醫(yī)生把我領(lǐng)到太平間,死的是個小伙,頭上被砍了三鐵锨,像切紅薯一樣破開了。還有兩個,在縣醫(yī)院的急救室,一個耳朵被砍掉半個,另一個是胳膊斷了。這是他們小李村的報應(yīng)!他們將咱張家營告了。公安局長,我日他祖奶奶,他拍著桌子罵我這村長罵咱們張家營,說偷盜賠償,殺人償命,非讓咱們張家營交出兇手。說他媽的明后天他來張家營里領(lǐng)人哩……昨日的明日,天元想也就是眼下了。兇手,他媽的誰是兇手?村長在會臺上走了幾步,說張家營沒有兇手,是一村的好漢。小小小李村謀圖霸了咱們張家營的地,就讓他們這個下場。我在公安局說,再來奪地讓他小李村血流成河,白骨成山。我日他祖宗八代,村長說,公安局長打了我一耳光,非讓我明日午時前交出兇手。我這村長今天有言在先,無論是誰砍了小李村的頭,公安局把他帶走了,他就是咱張家營的烈士。村里給他造墓立碑。如果他上有父母,全村人替他養(yǎng)老送終。人死了無論輩分高低,從我村長做起,一律披麻戴孝,送入祖墳;要他下有兒女,張家營替他耕田種地,供他兒女讀書成家,直養(yǎng)到男婚女嫁。
最后,村長說我思想這檔兒事,人死了,鐵證如山,想躲是不可能的,與其讓公安局來村里查人,倒不如咱們張家營好漢做事好漢當(dāng)。死了不過頭點地。活著又怎樣?不就是上孝父母,下養(yǎng)兒女,F(xiàn)在這些村里全包了,他倒也可以放心地去了。
村長的意思,明確是讓誰砍了人頭,誰就站將出來。那樣一個時候,張老師正坐在一方高處,冬寒在村口流著,幾日前的霜雪載道,已經(jīng)把臘月搞得十分動蕩,加之村長后話中的一言兩語,人心就切切地寒。人死了,被張家營打死的,這些自不需一再言表。殺人償命,借債還錢,道理也淺顯得可以,無人不能洞明?墒钦l能出來擔(dān)當(dāng)?誰不是有家口之累?村長完畢了講話,就沉沉坐著,期望他的言語動員了人心,果然有人奮而不顧生死,出來說村長,那人是我砍的。然而生死之大事,誰又肯呢?坐在高處的張老師,掃了一眼會場,就見到會場上的人心冷得十分,鴉雀無言,無論少老,一律硬了一臉?biāo)郎,個個冰凍般凝著,不看別人,更不看臺上的村長,只瞅著面前的一方腳地,想是誰失手砍殺了人家,鬧了這樣的禍害,也真是災(zāi)自東來,難不西去呀。
村長在臺上又走了幾趟來回。說我的話就是張家營的話,就是張家營老少爺們的話,就是張家營黨支部的話,無論是誰蹲了班房,張家營一村老少替他為父母送終養(yǎng)老,替他兒女操辦男婚女嫁,如若不信,當(dāng)場修書,有字為據(jù),蓋上張家營黨支部的章,按下張家營老少爺們的手印。村長在臺上這樣重復(fù)他的話時,聲音極為洪亮,如同誰在村頭叫喚,他家的某樣?xùn)|西丟了,誰家見了言說一聲,倘要拾了去,又要昧了去,那就別怪我不客氣了。自古道敬酒不吃吃罰酒,罰酒哪有敬酒好呢?
然村人們寧你說得日出西山,卻是死也默著。默得天昏地暗。幾個時辰如眨眼工夫,到了將近午時,依然無人站立,無人言語,也無人上茅房。其時,來人伏在張老師的耳上,把張老師叫出會場,才說黃黃被汽車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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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老師家,三間老屋的陳舊,顯示著這個家的風(fēng)雨春秋。如當(dāng)今時風(fēng)的興旺,已經(jīng)富裕了許多人家。不說鐵路修進了山里,就是公路也已拓寬,從村頂?shù)牧罕成鲜嬲惯^去。張家營是一隅小地,南鄰秦嶺支脈,北靠宜陽、洛寧兩縣,修修補補,敲敲打打,能四方走動的鄉(xiāng)下人,日子都已今非昔比,有幾間新蓋的瓦屋,是很平常的事情。眼明手快的人家,早就豎起了樓房。像張老師家這樣早年的土瓦房,在張家營已經(jīng)沒有幾戶。再說兩廂還臥著兩間草房,那就更是獨一無二了。
昨兒時,張老師回到屋里,把黃黃放在他睡的床上,坐在凳上舒了口氣,借著從窗口擠入的薄光,掃一眼屋里被塵灰鋪就的幾樣家具,心里生出幾分抹不去的苦澀。半年前還好端端一戶人家,轉(zhuǎn)眼間也就妻離子散。娘因此病在床上,一臥不起,更顯出一個家道的敗落;氐竭@個家里,張老師總不免身感人世的凄清苦涼。黃黃是他的忠誠伴侶。早些時候,陪同他到幾里外的清涼寺小學(xué),他教書,它就臥在教室門口,早去晚歸,風(fēng)雨同舟。兒子的早夭,終于使妻子婭梅離他去了。他更是同黃黃相依為命。想去年冬天,黃黃的前腿被人打斷,本來走路已經(jīng)瘸著,跑起來足不過羊的快慢,如今兩只后腿,被汽車軋了,村長的哥又將它齊齊地截斷,更添了張老師內(nèi)心的苦難。床上的黃黃,后腿用被子蓋了,身下是張老師的一件舊襖。借來一些暖氣,它慢慢睜開眼來,瞟瞟它的主人,忽然眼角濕潤,有兩顆大滴的淚,懸吊一會,終于忍無可忍地落在床上,喉間也有了呼嚕呼嚕的聲音。也許這就是哭吧,聽起來駭人地傷心。大夫在診所斷它的腿時,不曾有一聲叫喚,眼也干干地閉著。如今它就哭了,可想它所品味的是哪一樣命運。張老師看見蓋著黃黃后腿的被子,有一聲一聲的顫動,心里便跟著哆嗦。他知道那后腿已經(jīng)痛出了哪種分量,想揭開被子看看,又沒有那樣的膽略,就起身在床邊站了一會,拿手撫摸了幾下黃黃的頭,替它擦了淚水,說忍些吧,我去給你燒些湯喝,便從屋里出來了。
院里的天氣,依然的昏沉,似要落雪,卻又不肯輕易地落。從門口望去,川流不息的陰暗,仿佛把伸向遠方的開闊吞噬了。說去給黃黃燒碗熱湯,張老師卻又腳不由己地來到門口,那些最后從會場回來的鄰人,彼此間都在靜默,沒有話說。
“散會了?”
“散會了!
“有人站出來嗎?”
“有誰會呢。是去死,不是吃香喝辣!
鄰人去了。問完這話,張老師心里忽然有了踏實。飄忽不定的感覺,從開會始,就把他的整個頭腦飛舞得很是混亂?墒峭腴T的鄰人,他又猛然地想,倒不如我去給村長說一聲,是我失手砍了小李村的人頭。有了這血紅的念頭,張老師滿腦子都被染成了紅色。他呆癡愣愣地立在臘月的門口,渾身被這薔薇色的念頭弄得熱燥起來,仿佛那死成了極細一絲血液,在他血管里四處流動。流動了一天一夜,到現(xiàn)在反給了他些許的力量。想到死的時候,張老師心里平靜得像吹著一股初春的微風(fēng),暖洋洋的,還能覺摸出柳絮楊花對心的撫摸。直到離開門口,他還依舊感到一股異樣的溫暖,在血脈中默默地流淌,流得很顯舒緩;刈邥r,他不為這血淋淋的念頭驚奇,卻驚奇自己對這念頭的平靜。想到底怎樣了呢?足也不過剛鄰四十歲的界河,如何對死就這樣的平靜,這還了得嘛。
黃黃疼痛的哼嘰,終于響亮起來,一聲聲細雨樣在院里滴落。那叫聲仿佛張老師血液中循環(huán)的微微脈搏,替他哼出了幾分心聲。他在院里仔細聽了一陣,頭頂飛過一聲雀叫,驚醒他到了燒飯時候,慌忙進去灶間,攏到灶下一堆干柴,往鍋里添了幾碗涼水,燃火拉上風(fēng)箱。從灶口撲出的紅火,很像他剛才在門口產(chǎn)生的一片念頭,又熱又旺,驅(qū)趕了他身上的寒氣,使他人在臘月,身感一種少有的暖和。灶間房里,是亂得不能再亂。當(dāng)年妻子梅在時,把這房收拾得何等利索。她要求筷子入嘴的一端,一定要朝筷簍的口上。燒煤時煤渣要一天一掏,燒柴時,柴火必須齊齊碼在灶下。碗也必須扣在案板下面的棚板上,搟杖、火柱、面布、鹽罐、油瓶,都必須放在她定好的位置。至于上房的睡屋,那就更加井然有序,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起床不疊被子,決然是不曾有過的事情。就連娘的被褥,一季換洗一次,一年四次從未少過。那時候,張老師應(yīng)有盡有,吃飯和穿衣,談?wù)摵蛺矍,一切都染著鄉(xiāng)間淡綠色的詩意,享不盡的天倫之樂。然到了今天,一切又恍若隔世,走的走了,去的去了,都如斷梗浮萍,一去不返。留給他的只是后半生漫無邊際又捉摸不定的光景。
燒好了湯,張老師先給黃黃盛一碗晾著,又去上房問娘,是吃饃還是面條,卻見娘睡著了,屋里漫溢著青色的腥臭。被子被娘蹬在地上,而她卻赤裸條條,渾身被臘月凍成了烏色?吹竭@番情景,張老師過去先將被子蓋在娘的身上,再挪動她的身子,去換她屙床尿床的襯墊,不覺心里的悲苦,泉涌一般噴將上來,想也許我去說是我砍了人頭,倒也為上上之策,至少母親可以到醫(yī)院好好治療,也許病就愈了,又有什么不妥!最少不至于因家境拮據(jù)讓母親永遠癱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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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最終還是返城去了。張老師的悲凄正是因為梅不是真正的鄉(xiāng)村之人。攤開來說,那樣一個時候,一個時代行將結(jié)束,梅坐著上山下鄉(xiāng)的班車,本意是到張家營做一番無奈的小憩,權(quán)為人生一站,歇歇腳板,呼吸一些新鮮的空氣,再返都市,去獲得本屬她的生活。難料的是,與梅同車的旅客,都陸續(xù)返城,唯梅的命運,結(jié)實得無動于衷。出于對鄉(xiāng)土社會和你天元的愛情,結(jié)婚以后她被安排在小學(xué)教書。一二三年級同室一屋,她教算術(shù),張老師教語文,倒是一對天撮夫妻,過著《歡樂家園》般的日子。早時候的張老師,身為村野書生,才學(xué)性成。在省報發(fā)表過一些文章,很有些天姿英邁。雖然教書是拿工分,然在一方地上,卻是受敬之人,形象尚好,年齡尚好,為人操事,也敦敦篤篤。比起同梅一塊兒來換空氣的男知青,除了他是農(nóng)村人,其余皆有過之而無不及。而梅比起鄉(xiāng)村人,因生在都市,自是處處都高人一籌,然比起同來那些人的家境,說來也十分可憐。所以她從來不愿向人說起父母的工種,問將起來,也只是回答,我來下鄉(xiāng),弟弟就可留在城里。說這話時,她也總是一臉羞愧,一臉深深的無奈。而就其才學(xué),她又比同車旅客,內(nèi)秀聰慧,富有善心。從梅的眼光看去,共同下鄉(xiāng)的十余男女知青,仔細琢磨,大都泛泛,并無出類之才,哪一個也抵擋不了張老師的才識和德品。其實,梅的這樣脫俗和清高,也就命定她人生的艱辛和哀傷。
老君廟小學(xué),距張家營三五幾里。那時候,狐貍蹲監(jiān)死了,別的知青返城凈盡,婭梅和他結(jié)婚共同教書多年,已經(jīng)算一個地道農(nóng)民教師。彼此恩恩愛愛的歲月,卻因為《歡樂家園》被焚和鄉(xiāng)土社會的形勢發(fā)展,使她時;貞浧鹨恍┗榍暗墓怅,仿佛是在尋找不得不寄籍張家營子的本質(zhì)原因。最后決定性地說到兩個人的結(jié)婚,是狐貍蹲監(jiān)不久,最后一個知青女伴返城以后,梅到縣知青辦去了一天,傍黑回來,獨自在村頭崖上思到半夜。立陡崖下的溪水,潺潺有聲,很顯了幾分孤靜。夏季的落日,西墜很快,星月也升得早,玉米棵起伏一片,到半夜?jié)M山彌漫著吱吱的生長聲。而坐在崖上,頭頂浩瀚藍天,背后是無際的田地,腳下是流水的聲音,四野空寂無人,只有青色的氣味在汩汩地淌著,因此人心就顯得空蕩十分,仿佛在眨眼之間,也就洞穿了人生。梅是在半夜聽到梁背上滾動過牛車輪的聲音后,車轉(zhuǎn)身子準(zhǔn)備回村的。轉(zhuǎn)身時,卻看見張老師坐在她身后一塊石上。她說你來干什么?他說我娘烙了饃,我給你送來。她說你怎么不喚我。他說我想讓你獨自多坐一會,這時候你最該一個人待著,可我又怕你想不開。她遲疑地接過他遞來的饃,夜露已經(jīng)把包饃的布打濕了。月淡星疏,村落陷在朦朧里,老君廟小學(xué)融在朦朧里。
吃著他娘烙的油饃,她說:“天元呀,你說我該怎么辦?”
“我存了四十塊錢,你明兒買煙送出去。”
“不行了,我是注定要在農(nóng)村待一輩子了。”
“不會的!
“已經(jīng)注定了!
“真這樣你就不結(jié)婚,不結(jié)婚還有機會!
“可我已經(jīng)快要二十八了,等不起了!
梅說再等一年二年三年的,我就三十歲,有一天回了城,三十歲的人還能怎么樣?現(xiàn)在我弟弟都結(jié)婚半年了,弟媳婦已經(jīng)懷孕四個月,過些日子我就做姑了,做了姑我還孑然一身,想起來后半生簡直后怕,若不是爸爸還活在世上,我真想當(dāng)場死在招工辦。張老師沒有說話。張老師只悠長地嘆了口氣。梅坐在崖頭,看著張老師的臉。天空月青云白,有涼風(fēng)陣陣。她說天元呵,你二十九了,為什么還不和我結(jié)婚,我是當(dāng)真不能返城了。張老師看著身邊的莊稼地。莊稼地在深夜里,顯出幽黑色的神秘。他說我怕婭梅,我怕結(jié)了婚你又離開我。
崖下的流水聲,明明亮亮地響;莊稼的生長聲也明明亮亮響。聲音從你面前走過去,伸手可抓。景物是仙仙有致,月光薄薄淡淡,披在他們身上,到處是竊竊的嫩綠私語。這樣坐了一會,張老師說回吧,你早些歇著,明兒最后去縣城跑一趟,送些禮也許能返城。梅卻說:
“天元,我要嫁給你,我熬不下去了。”
張老師盯著梅的臉,說:“你最后想一想!
梅說我早就想過了,我這一生沒有回城的指望了。留在這個地方,我只能嫁給你,何況我們早就有了那樣的事。你如若似人所說,完全是為我所生,那也算我命運中還含些柳暗花明,如若不是為了我,我不求你。我知道我長得不十分的好。其實這鄉(xiāng)下的姑娘,只要換上我的衣服,有很多都比我漂亮。不過我以為,我們結(jié)婚了,在這鄉(xiāng)下,也是一個不錯的家。我是很早就覺得你才品不錯,這你也覺得出來。我想你若生在城里,有好爸好媽,前途也是無量的。但有一點天元,盡管我們有過那樣的事,我不求你,你要和我結(jié)婚了,有了孩子,就是有機會返城,我也不再回了。想透了,回城又如何?同樣是了此一生,更何況回城我也找不到如你一樣愛我的人。
張老師說你是無奈何才最后決定嫁給我的?
梅說你懷疑我不像你愛我一樣愛你嗎?
對于梅,張老師也早就鐘情,但知道難以如愿,也就向不言表結(jié)婚的事。這當(dāng)兒梅先自定奪,張老師便從身邊拔棵野草,在嘴里嚼含一會,咽了那口苦味,說真這樣實在委屈了你,結(jié)完婚有返城的機會,我依舊不阻三攔四。
那一夜他們在崖頭直挨到天曉云燦。愛情之欲又一次隨之降臨,金光片片,照亮了他們的一段日月。
36
昨午時,黃黃喝了張老師燒的面湯,有了許多好處,起碼身子抖得輕了,喉里也不再有那一聲聲的苦痛。日過平南,天上再也沒了一團黃亮。彌彌漫漫的陰暗,濃重得棒打不散。臘月的閑暇,你找不到活做,日子也是一種難耐。張老師往地里送糞。草木灰糞,擱在肩上不見多少分量,到了責(zé)任田時,卻已鼻額懸汗。路遠,來回一趟二里。挑到第四擔(dān)時,他坐在田頭歇息,看這一脈山坡,就孤著他一人,想黃黃若不受傷,跟著也是伴兒,如今兒夭妻去,黃黃也殘疾,娘又腦血栓,活人如同死人,忽然覺到,世界果真在他身邊毀了,留下他是何等的落寞!
孩娃兒是今夏落水淹死的。年幼不能入墳,暫丘在自家田頭。張老師做活累了,總在這田頭喘氣。孩娃也仿佛在伴他坐著。今日亦然。張老師把目光落在孩娃的丘墓上,兩眼就熱熱辣辣。孩娃似乎是猛然大的,幾年前就懂了世間一切之難。夜里睡在爹的腳頭,抱一雙大腳暖在懷里,早上早早起床,在院落秋掃黃葉,夏天掃塵。張老師往田里送糞,他隨其后挑一雙小筐;張老師割麥,他持一把小鐮,在麥田忙碌。歇的時候,張老師喚,強,來捶捶背。他的兩只小手敲鼓樣捶在他的肩上,均勻有力。在校讀書,也不用逼迫,做不完作業(yè),飯端在面前,也決然不接飯碗。如今,這碎瑣的一切,都氣泡樣在張老師腦里浮動,一腦都是兒子強的映樣。
面前的墳,是一堆圓圓的黃土,陌人路過,并看不出那里邊埋了生命。冬天的季節(jié),葉落草枯,世界是黃褐褐的顏色,染得人心也黃褐褐一片。小墳丘上,當(dāng)年就有過野草萋萋,如今的幾蓬干草,罩稀籠疏,露出墳土表面結(jié)的干皮,皺皺地如老人的臉。張老師從兒的墳上掐一枝干蒿含在嘴里,嚼出了又苦又深的澀味。墳?zāi)_頭那棵細筷似的蒿草,供他這樣品嚼了十?dāng)?shù)次,已經(jīng)被掐得無枝無梢。這樣嚼的時候,張老師看見,這幾年,老母親立在村頭的柳樹下,一手扶著柳身,一手卷在嘴上,喚,強——回來吃飯,給你烙了油饃。太陽在柳樹下很顯光亮,喚的時候,母親的臉上,跳蕩著通紅的天倫之樂;蛘咭宦,或者兩聲,決然不過三聲,強就從村口田野跳蕩出來,麻雀一樣落在他奶的面前。夜晚,月光朦朦,村街上是深重的寧靜,來喚強的,是他的母親。梅就立在家門口的石頭上,用被鄉(xiāng)下人稱為蠻音的普通話叫,強子——回來!強子——回來!這時候不叫夠三聲,強決然不會回來;貋砹吮厝皇倾@了人家的豬圈,或者牛棚,再或草垛。頭頂著草棒,身染著黃土,悄悄溜過梅的身邊。若梅一手抓住,必然是那句話,你要把自己變成豬呀!強膽怯地立在梅的身邊,她伸手要打時,手卻從空中遲緩而下,撿去他頭上的草棒,拍落掉他身上的灰,也就完事了。這時候,她的雙眼會有些迷茫,映著月亮和幾粒星星,還有一張孩子的臉。有的時候,她會蹲下來,扶著孩子的肩頭突然說,想回到城里去嗎?
強說我不去,我不離爸爸,不也離奶奶。
梅扶著孩子的肩,怔怔看上一會,說睡吧,你不去,媽也不走,媽也不舍得你爸你奶。就扯著孩子的手回去了。院落里響起了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拈V門聲。
眼下,都徹底去了。一切往事,皆如煙塵飄忽。留在張老師眼前的,就是這個籮筐一樣的墳丘。梅走的頭夜,是今年夏天,月明樹綠,朗朗星辰,點綴在天空,梅突然說我想回城,想回去看看。說我走了你怎么辦,張老師說能過的,有強在身邊,日子就有意義。梅說苦了孩子。張老師說苦些好,苦些他長大就知道人活著不易。梅說我怕他學(xué)習(xí)不好,張老師說不會的,他能考上大學(xué),能離開這塊窮地,讓他考離你們家近的學(xué)院,考取了也是一個照應(yīng)。
因時勢和經(jīng)濟,想賺些錢來,她決定回去,進些鄉(xiāng)下可銷的貨來。也許她還有別的事也難以料說?傊厝ァD且,強已睡了,她在他床邊直坐到天曉。張老師催說走吧,要趕頭班汽車。她便低下頭來,說將來咱們一家能回城里那該多好。張老師說婭梅,你想返城了嗎?她反而難以果斷,拿手撫摸著兒子的小臉,說我在張家營待了將近二十年,二十年喲,回城也不會再成為城里的人。只是說說,我不會離開張家營子,不會離開孩子和你。
她沒有料到她此番走去,將再也見不到她的兒子。把手從孩子臉上拿開時,就是永別。張老師去給兒子塞拽線織蚊帳時,孩子突然抓住了他的手,說我不讓媽媽走,不讓媽媽走。果真不走就好了?伤み^身子,說媽去看你姥爺,半月后回來。
那時強的小手,熱暖暖燙心。眼下,都冷了。臘月把墳丘凍得冰硬,怕那雙小手,也早已寒成了一觸即粉的枯土。張老師望著兒子的墳丘,看見的竟是一只未及死去的螞蚱,正在蒿草棵上,艱難地走著它生命的最后一段路程。
37
站在墳丘面前,張老師推敲婭梅有明確的回鄉(xiāng)之念,似乎是在他們費盡千辛,熬了許多燈油,合寫的那部小說《歡樂家園》被焚以后,或者是更晚一些年月。總之,麥場上的一場大火,燒掉了他們一年的勞作,燒掉了他們無意間放在線桿邊上的《歡樂家園》的三十萬字的書稿,也燒掉了她許多久留在鄉(xiāng)土社會的信心。望著那被村人救滅的一場麥火,想起了掛在線桿上自己和婭梅多少年的一片心血,走將過去,才看見灰黑中,連線桿都成了一根三段的碳棍,哪兒還有《歡樂家園》的書稿。后來幾經(jīng)努力,由她執(zhí)筆,強打精神將書稿又寫了三分有一,出版社方面,忽然來了一封信說,國家要開展一場清除精神污染運動,《歡樂家園》的出版計劃被撤銷了,就連出版社是否能夠保存,都亦難說了。面對那封來信和又是一疊的書稿,天元看到婭梅第一次有了眼淚。晚上躺在床上,枕著天元的胳膊,又想到一年的糧食化為灰燼,彼此商量去誰家借糧度日的時候,她深有感觸地嘆了一聲:
“沒想到日子會過到借糧的份兒上!
也許那時,她就已開始想到省城的諸多好處。兩相比較,當(dāng)然省城不需為糊口犯難,一月下來,手持糧本到糧站買糧也就是了。待到果真挑著擔(dān)子,一道去親戚家借糧回來,夫妻再也不需商議《歡樂家園》中的一應(yīng)事情。一路上說的道的,都是來年如何把地種好,爭取自己不僅豐衣足食,還能有所節(jié)余,將糧食還給人家,計計劃劃,很見夫妻間的情感。可是來年,風(fēng)不調(diào)雨不順,不要說還人家的糧食,就是自家的口糧,怕也是朝不保夕。收玉米時候,她走在枯干的旱秋里,看著臺子地精瘦的玉米棒兒,說:
“天元,怎么回事,我忽然特別想家,每夜都夢見父親死了。臨終前他手指著咱們這塊玉米地,淚水漣漣,卻說不出什么話兒!
他說:“要么你回家看看!
她說:“回家我就想做些生意。日子逼著,社會也朝這發(fā)展得讓人瞠目結(jié)舌,我們不做些生意,不說人傻人精,你說日子總不能過到連糧食也東拼西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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