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節(jié) 第三章
-
44
“你坐吧!
“哎!
“找我有事?”
“我想了一天一夜!
“說吧!
“我想我不能讓別人受牽累!
“直說,別走彎胡同!
“是我砍了小李村的人頭!
“你說啥?!”
“我是一時失手!
“你說清楚些!
“是我一時失手,砍了小李村的人頭!
“真是你?”
“真是我!
“會上你怎么不承認?”
“殺人償命,一時就怕了。”
“現(xiàn)在呢?”
“想通了,殺人活該償命!
“真殺了,逃是逃不過的。”
“既然逃不過,倒不如自首好!
“來的人都這么說!
“誰來了?”
“昌旺、大岡、鐵鎖……六七個!
“六七個?”
“昨兒我一夜沒睡,這個走,那個來!
“我就怕冤枉了別人!
“我沒想到,連死也爭。”
“大岡是要逃那兩萬多塊錢貸款!
“看得出來!
“昌旺叔家里總生氣!
“他自己說了。”
“鐵鎖為啥?”
“活得膩了。”
“讓別人替我,我良心不安。”
“張老師!
“哎!
“你先前可是雞毛都不敢拔的人!
“天冷,那天喝了幾口酒。”
“這可是去死,你別一時糊涂湊熱鬧!
“村長,我想過前后,不能冤枉別人!
“那天你去了工地?”
“去了,和鐵鎖一道兒走的!
“打的時候你在哪兒?”
“在人群里!
“你說說情況。”
“當時都迷了,亂砍!
“迷了你咋知道是你砍的人頭?”
“我砍肩膀,他頭一晃,正好!
“啥正好?”
“砍在頭上!
“你身上有血嗎?”
“那么長的锨把!
“鐵锨呢?”
“扔了!
“你家的锨?”
“在工地上亂抓的。”
“怎么就肯定是你砍的人死了?”
“還有人被砍了頭?”
“沒有。”
“那就是了!
“張老師,你老實篤厚地教半輩子書呀!
“那天不去工地就好了!
“我都不敢相信是你殺了人。”
“可真的是我!
“見過老支書大林哥和鐵鎖嗎?”
“沒有!
“他倆和你說的一模樣!
“你信他們?”
“有人承認就好,讓公安局來判認是誰殺的!
“公安局今天來人?”
“中午就到……我說張老師,真是你砍的?”
“真的是!
“以后的日子你都想過沒?”
“全都想了,不給村里添麻煩!
“真是你我立馬派人把你娘送到縣醫(yī)院!
“治病花錢,村長你把我家房宅賣了!
“這你別操心。我讓全村的媳婦輪流侍候她!
“這樣我就無牽無掛了!
“和大林、鐵鎖比起來,還是你留的麻煩少!
“學校的孩子……千萬別誤人前程!
“你放心,我再派一個高中生!
“村里……有高中生?”
“我家老三明年畢業(yè),為了孩子,讓他早些下學!
“對……老三。”
“天可真冷!
“今天下雪早。”
“還有事嗎?”
“沒了!
“回去再想想,公安局的人八點來鐘到!
“我就擔心……學校的孩子!
“這你放心。說過讓你放心你就放心!
“我走了!
“不坐了,昨夜我一夜沒睡!
“那你睡!
“公安局的人一到我通知你們?nèi)齻來自首!
“三個都來?”
“他們兩個也硬理得很!
“村長……”
“你準備準備吧,把學校那一攤先交給老三。”
“謝了……村長!
“回吧,下死心了就抓緊辦一些后事。”
45
從村長家出來,街面上才有一兩行腳跡。雪不知什么時候歇了。太陽透明地曬著山地。東邊的天空,亮得能看穿其不過是張薄紙。依然的冷。冷得潮濕,臉上黏黏的似有水珠。拐過一道彎兒,胡同風猛地襲來,張老師禁不住寒戰(zhàn)了一下。
張老師收住腳步,孤樹一樁地直在梁上。
夏天的時候,地上生著青煙。小學放了麥假,張老師在田里割麥,兒子在身后拾穗?柿耍f到溪里提些水來。兒子去了,久久的不回。六月中旬,正是白云紅樹,炎得自是十分可以?始绷耍⒃跍线吀邌,聽到溪里有撲通的聲音。箭步下去,就見兒子在溪池里一沉一浮,打撈上來已是只有奄奄的一息。水池原是積一人深水,供村人夜間洗澡用的,不想強就滑了進去。往年,去那打水的都是梅,無論夏天喝飲,還是秋天栽紅薯秧苗。梅走了,強自該在鄉(xiāng)村作為大人使用。這是他第一次如娘一樣到河邊打水。水冷得過分兒,如這里臘月的雪。張老師抱著孩子通身流著熱汗,一路上急喚,救救我們家的孩子!救救我們強!救救我們家的孩子,救救我們強!他的嘶喚聲扯天連地。爬上山梁,村人都已聚了一群,說,快!快!村長的哥哥在他家田里割麥。
張老師往西跑。大夫家的麥田在梁西。
大夫正在田頭樹蔭下吸煙,看見滿村人潮過來,轉(zhuǎn)過身子,張老師就抱著孩子跪在了他面前。
“怎么了?”
“水淹啦叔……你救救他!
大夫把孩子接來放在地上,讓孩子的水肚仰在天空,按按,又翻翻孩子眼皮,提起孩子的腳脖,如提一捆柴草,一扔一摔,孩子就頭朝下落在他的后背,雙腳勾著他的雙肩。太陽烤在頭頂,梁上新修的馬路寬寬平平,直伸到山的那邊。大夫在馬路上跑得風疾雨快,孩子在他背上如吊著的一袋糧食,松松動動,脹鼓的肚子拍打著他的肩膀。村人在大夫的身后追趕著看,祈望一條生命從大夫的背上活轉(zhuǎn)過來。大夫風樣跑著,路邊挺立的小樹,一棵棵小草樣被刮倒了。
在村里頭,不知道跑了幾個來回,大夫沒有從孩子嘴中倒出水來,用手翻了翻孩子的眼皮,便吐出一聲青灰色的長嘆,說沒救了,從水里撈得太晚了,準備以后的事情吧。大夫很像自言自語,即景生情地這么一說,便反剪了雙手,有致仙仙地去了他家田里。
46
老支書踩著他人生的腳步,一踏一踏地向西走來,臉上的表情,深含了命運的冬色,幽暗如昨夜的天象一般,是雨是雪,都淺淺地顯現(xiàn)出來。張老師心下呆了一呆,把目光從孩子的墳上收回,說大林叔,好早的天,你獨自慢慢,往哪兒去啊。老支書本料不到這白雪皚皚的梁上還有別人,微微一怔,說是你呀張老師,順著張老師剛才的目光望去,看見了不遠處強的墳堆,咳了一聲,說想開些,不要傷了身體。又說孩子走了半年吧,張老師說整整半年,就都到了一塊兒。
老支書是早幾年就被村人們選落的,他將那個位置拱手讓給了現(xiàn)在的村長。村長之所以深得人心,是因為忽然手里有了許多的錢。那錢的光澤,照亮了張家營人未來的前景。落選后的老支書,大病一場,病愈后幾乎不見出門,偶爾的走動,也是到自家責任田里轉(zhuǎn)轉(zhuǎn)。說起來,梅去老君廟小學做了教師,也是老支書那時對一代知青的憐憫。這樣的感激之情,大隊改為村,投票選村長時,張老師和梅已做了回報。所以兩人見了,老支書便關懷備至,問了張老師許多情況,如他母親的病情,如老君廟小學的學業(yè)。最后說:“梅走了,你也不要太放她不下,有機會還是要再成一個家,以后的日子還長!
張老師說不清是否真的放梅不下。自和梅結(jié)婚,倒真很有幾個年月甜情蜜意,連大返城的浪潮也沒沖她一動。而她開始不斷念叨那個城市,是從張老師三年中榜,皆又落選,終于使她三年的夢想和努力付諸東流開始的。
第三次落選后她回了一次家。
那時候,那個城市在突然之間高樓林立;商場大廈,一座接著一座,電梯和天橋隨處可見。據(jù)說立交橋也在政府的醞釀建造之中。最著名的亞細亞商場已經(jīng)以每年破費百萬的巨額款項,把“中原之星亞細亞”的廣告做遍全國,仿佛一個國家的商場忽然全部歇業(yè),僅剩下了那個城市的亞細亞。連從北京、上海、廣州、深圳、海南來的客人,都以不到亞細亞為憾?蓙喖殎喚用駞^(qū)的居民梅,卻在鄉(xiāng)土社會的自然村落張家營,從未聽說過什么亞細亞,這不能不使她感到一種深深缺欠。那時候隨返城大軍早些回城,也就自然沒有了今天的苦惱,三十多歲的都市人,還從未喝過罐裝的飲料也實在是只有中國才有的一項罕見。碰到一個當年的同學,返城后待業(yè),曾可憐地跪在一個主任面前想求份工作,說清道工、鍋爐工都成。可今日她從小車上下來,對司機說兩個小時后到梅苑接我。和同學生拉硬扯地走了一程,才發(fā)現(xiàn)梅苑不是梅園,而是一座二十七層的酒樓,乘電梯上去吃了一頓飯,人家共花了五百八十二塊錢,一甩手扔出六百元。近二十元的回找做了別人的小費。走的時候,才知道那小車是同學自己買的,司機也是高薪聘的退伍兵。問說工作,同學笑笑,說個體戶。和幾天前夫妻兩個到縣城送禮的寒酸相比,實在是天壤之別,無法同語于天下。其實,那同學在校時的才智、操行,又哪能和梅相提并論。
47
“成家是不可能了,以后我沒多少日子啦!
老支書大林叔凝望著張老師。
張老師說:“是我砍了小李村的人頭!币赃@話來回答老支書的疑問,話出口連張老師都深感不妥。從內(nèi)心深處,他還并沒有最后下了死心,只是覺到在人生中遇到了千載難逢的機遇,讓這般好的時機失之交臂,會造成終生的遺憾。這話使老支書十分愕然,臉上立刻有了雪白。張老師,你可千萬不要因為家破人亡想不開,老支書說,我已經(jīng)給村長那東西說過,是我砍了小李村的人頭。張老師笑笑,說沒啥兒想不開,我對啥兒都想開了。
說啥兒都想開了,其實還不然。很多事情他還正在想。梅的走離,他把最重要的原因歸罪于自己對兒子看護的失妥,使兒子死了,才使梅終于離開張家營。事實倒不盡然如此。早幾年前,梅在內(nèi)心就將鄉(xiāng)村社會和都市生活矛盾起來。先前她幾年回家一次,后來是一年一次,甚或一年幾次。家有老父,都市繁華,鄉(xiāng)村沉悶而又閉塞,回家本無可非議,只是她每次從城里回來,便有無盡的嘆息,枕著張老師的胳膊黯然神傷,有時望著熟睡的兒子熱淚盈盈。教完了書,同張老師說得最多的是省會的亞細亞商場。還有華聯(lián)商場、商城大廈、貿(mào)易中心、中國第一服裝城,等等。終于有一天,她醞釀了一項計劃:春節(jié)將至,回家運來一批服裝賣掉。雖然和張老師都是鄉(xiāng)野書生,但鄉(xiāng)土社會經(jīng)過許多年的變遷,觀念上除了婚喪嫁娶的舊規(guī),對錢也比早幾年看重十成。村長給學校捐過了款,也當了村長,擴建了磚廠,很多村人去出力掙錢,都準備蓋房。張家營也決不僅有張老師那三間土瓦房,村長的洋樓已經(jīng)旗幟樣豎了起來。所以張老師也不會貿(mào)然反對梅的計劃,更何況她娘家為都市,婆家為鄉(xiāng)村,知己知彼,豈可以平常對她的計劃進行臆度。剛放年假,湊了八百元錢。張老師和梅一同搭汽車,換火車,一天兩夜趕至省會。顧不了許多事情,兩個人到服裝商場,以童裝和青年裝為主,專買那些款式陳舊,價格低廉,在城市滯銷,甚至幾乎沒人問津的服裝,連扛帶抬,含辛茹苦地運回家里,正趕上春節(jié)前的兩個鄉(xiāng)村廟會。經(jīng)過周密的算計,梅說我們每年這樣跑幾次,就可以蓋起和村長家一樣的樓房,如果生意好了,我們就辭去教師,再雇兩個人,在鎮(zhèn)上開個都市服裝店。有了錢,便沒有辦不成的事。孰料在鄉(xiāng)村廟會上,兩個教師從事買賣,本就有了許多難堪,可那豐收的人頭,高高低低,板栗一樣竄動,從他們掛起的服裝前過去,無人不去注目,卻又極少有人真買。偶有賣出手的,也都是在鄉(xiāng)土社會被稱為不規(guī)矩的人才買。男的是那些被說成地痞流氓者,女的是被以為浪蕩胡騷之流。而真正賣得快的,倒是別人從洛陽收購來的舊衣舊鞋。有的時候,看那姑娘俏麗,對某一件在城里過時五年以上的衣服愛不釋手,翻來覆去地挑看,卻又遲遲不肯從口袋掏錢。
這次生意的失敗,對梅是又一沉重的打擊。過完年,梅又默默到老君廟小學教書,比起往日,話又少了許多許多,除了輔導輔導孩子的功課,幾乎連都市的繁華也很少提起。
時光悠悠,光陰荏苒。轉(zhuǎn)眼又到了麥假。放假的前一天,她又突然想東山再起。張老師出于一種多余的擔心,總預感她和孩子一道走了,也許就不再回來,或者遲遲不肯回來,沒有讓她帶上孩子,說留下吧,你不在家,讓孩子幫我一個麥收。豈知就是這次走離,她卻再也見不到孩子了。埋了孩子,張老師跑八十里路到縣城給她發(fā)了電報。匆匆從省城趕回,到張家營看到的卻是埋葬孩子的一堆黃土。伏在那堆黃土之上,梅從中午哭到傍晚,又從傍晚哭到三更,悲天哀地,死去活來。張老師死死地跪在兒子的墳前聽她哭泣。與其說是跪在兒子墳前,倒不如說跪在梅的面前;與其說是向兒子哀悼,倒不如說是向妻子賠罪。
夜是黑到了極處,山梁上奇異的靜寂。張老師向梅說了孩子的落水,說了自己抱著孩子的呼叫,說了鄉(xiāng)村大夫倒背孩子的顛蕩,說了兩個小伙提著孩子雙腿穿梭般奔跑。說完了,以為她會揪著他的身子哭鬧,讓他還她孩子,可她卻沒有這樣,只凝視著黑漆漆的鄉(xiāng)村,叫著張老師的名字說:“我對不起你了,我想返城!
張老師默了一陣,覺得終于等到了她說這話的時候,他說:“由你,想走就走吧,我誤了你半生,只要你不恨我和這鄉(xiāng)下就行!
48
兒子死了。
妻子梅返了城去。
娘因此癱在了床上。
張老師找不到他不去一死的理由,連黃黃都已雙腿殘斷,他實在沒有了與命運抗爭啥兒的力氣了。
49
今日里再次聽到黃黃血淋淋的尖叫如泉涌般濕漉漉地噴過來,是張老師在梁上和支書分手時候,他快幾步,急幾步,從梁上跑至胡同西,就見黃黃在雪地用它的半截后腿往家里挪移,它的身后留下一片片化了白雪而轉(zhuǎn)冷的血漬,殷紅殷紅如從染房潑出的水。在胡同的最西口,也就是往強的墳地拐彎處,那兒突然站下了村長的哥。這位鄉(xiāng)下少不掉的大夫,手里拿了一個三齒糞叉,正追黃黃時看見張老師,便立在胡同口,立出一身威風和慈善。他說我看黃黃活在世上也是受洋罪,倒不如讓它早些死了少受些罪?匆婞S黃的慘相,張老師突然立下,忘了該猛撲上去,將黃黃抱將起來。他筆直地豎在雪胡同中央,瞅著不遠處一樣直豎的村長的哥,想到的卻是黃黃真該壽終了,再活著才是果真受罪。黃黃爬爬走走,到張老師面前,把前爪搭在張老師的腳上,就臥下不動了,嘴里哼出的痛疼,劇烈顫抖并帶著血滴。大夫是藏在墻角,等黃黃走出胡同口,將糞叉準確無誤地迎面插了過去,一支叉齒進了黃黃的左眼,一支叉齒入了黃黃的額門。黃黃的左眼如被踩踏了的葡萄,除了污臟的葡萄皮似的眼皮,剩下的就是不斷滲流的血水。額門上的洞口和鮮血,如你突然在牛皮沙上戳了一指,水便咕嘟嘟地涌出來一樣。這一糞叉插得輕了些,張老師想,一下插死倒好。村長的哥臉上的笑平淡無味,拄在雪地的糞叉如一條拐杖。不消說我是真該去死了。太陽走得不快不慢,待太陽移正村頭,各家房上都有雪水滴落,這個時候,縣公安就該進村了。天還是冷,畢竟是臘月。畢竟是臘月的雪天。村長的哥那張臉,太陽照著,紅潤發(fā)亮。好了,這下好了。張老師望著面前已經(jīng)死了的狗,想黃黃你活著也確真受罪。既然死了,我埋了你,你就去同強做伴吧。也謝你了大夫,正猶豫去不去縣公安那兒自首的當兒,你卻把黃黃打成這樣,我就不再猶豫了,你一下把黃黃叉死才好哩。哦,黃黃怎么不動了?血也不如剛才流得多了呢,好像一點不流了。死了好,再不猶豫了。真是想不到,原來你對死的一點猶豫,竟是對黃黃的留戀,竟是對黃黃的放心不下。這下好了,用不著猶豫不決了。
還有什么猶豫呢?
50
后來的事情,都是日常習慣的又一個過程。張老師把黃黃抱回家里,將它放在床上,扯被子蓋了。既已決定去說是自己砍了小李村的人頭,也將不必顧及那床上是否弄臟,一任黃黃的鮮血,在床上自由地散開。生火、燒飯,進上房給娘喂湯,都是往日的重復。
現(xiàn)在,張老師該做的事情都已做了。母親床上的被褥換過了,床下的便盆洗凈了,換洗的衣服放在了床頭。娘的呼吸聲又微又細,如一根發(fā)絲在進進出出。張老師對著那鼻息看了一會,最后拉了拉床上的床單,把被子掖掖結(jié)實。娘扭頭瞟他一眼,他說,你睡吧娘,娘就又合眼睡去了。
可以去了。再也找不到要做的事情了。
將一個板箱從床頭抱下來,取出里邊的衣物,他把黃黃裝殮進了板箱里。恰在這時,縣公安局的警察如期而至,簡易警車從縣城風馳出來,裝載威嚴,一路滿速。沿線的村落,一株株小樹樣被砍倒了。兩邊的行人,棵棵小草樣被抹殺了。那時候,黃黃的墓穴剛好封閉,張老師在立著喘息。陽光如水樣明亮柔潤,他的臉上平靜恬淡,布滿了一死了卻的黑色念頭。黃黃的墓穴一米見方。那箱子里塞了一床被褥,扛著出村時,除了幾個孩娃,竟沒碰到別的村人,出村時仿佛是走出墓地一樣靜寂。在兒子強的墳地上,又如走入村落一樣溫暖。他坐下讓陽光照曬一會,先把白雪用锨鏟到一邊,然后開始挖坑。被雪溫暖了一夜的黃土,松軟綿和,散發(fā)著白濃濃的氣息。那是蘊含了上千年的土地的氣息,浸心涌肺,在山坡上飄開化去。板箱是深紅的顏色,是當年梅從省城下鄉(xiāng),拖運進張家營的全部產(chǎn)業(yè),F(xiàn)在她走了,仍然又拖運走一個板箱。那板箱是母親的嫁妝,紅檀木制作,豆科常綠喬木,木質(zhì)堅硬,可做樂器。他說用這個拖運吧,結(jié)實,也算娘給你的紀念。梅就用那箱又拖運走了她半生的經(jīng)營:書和日常的衣物。
簡易警車在黃爽朗朗的日光中穿行,雪地上留下了它深刻的輪印。短急緊湊的警笛,像一顆顆滑在青石上的流彈,把山梁、溝壑、村落、河流中的寧靜射得七零八落,破破碎碎,如同城里碎裂在風天中的樓房玻璃。這就到了,縣公安如期而至,果真如期而至。張老師心里一個冷驚,起身立到崖處,眼看著簡易警車如鳥樣飛進村子,落到了村長家門口。
幾個穿公服的警察,相繼進了村長家。
這崖處高出村落許多,朝村落望去,似低頭看自己參差不齊的腳趾,一點一滴都清清晰晰。拄著自己的鐵锨,想時候到了,你的時光到此告一個段落。另一個世界的大門已經(jīng)為你敞開,走進去就可以把一切關在門外。后事也全部安排妥當。除了黃黃的墓堆略顯少了幾锨土外,萬事都有了著落。就是唱戲,幕也拉圓,你就順著命運所示的方向,盡你的能耐唱去吧,是喜是悲,自有其結(jié)局。村落里的事情,好像響了鈴子的戲場,警車剛一停下,各家都紛紛有人出門,先在自家門口呆怔,后又相聚起來,朝著村長家門口涌動。幾條村街,都走著螞蟻搬家似的隊伍。村長家門口,已經(jīng)鴉鴉地黑下一片,人頭如曬在日光中的豆粒。張老師就這么靜靜站了一會,忽然看見鐵鎖從他家出來,快步朝著村長家走去,在胡同里,如迅速滾動的一粒石子。再仔細去看,老支書大林叔和永遠有還不清債務的大岡也從另一條胡同,朝著村長家急去,那匆匆的腳步,很可以在眨眼之間,立到縣公安的面前,說是我砍了小李村的人頭的。
拖不得了,該去了,塵世沒有啥兒東西屬于你了。
就去了。
張老師像去搶購一樣廉價的東西似的走了,甚至忘了回頭看一眼黃黃和強的墓。田里的白雪在早飯時候的日光中,漸漸踏實,表面有一層紙一樣的殼。沒有被雪埋住的麥苗,一葉葉綠在白色上。期望一腳跳將到村長家里,迅速對公安人員說是我砍了小李村的人頭。可忽然他的右腿邁不動了,像下山時褲筒掛了哪里,待回身一看,禁不住心里一個地動山搖的冷怔:
竟是黃黃從墓里爬出咬了他的褲筒。
竟果真是黃黃爬了出來。
它還活著。
竟真的它還活著。
真是難以料斷,和《歡樂家園》中的故事一樣神奇,黃黃又活轉(zhuǎn)了過來,從那板箱中撞將出來,半爬半跑地追上了他。麥地里留下它跌跌爬爬的雪痕,新墳塌進去一個深洞。黃黃滿身是土,連一只耳眼里也滿滿實實。它頭上的那兩個血洞已經(jīng)被紅土糊了,堆起兩團紅泥,像綴在頭上的兩個泥球。另一只眼又明又亮,盈滿一眶清清澈澈的淚水;喉嚨里有一種古怪的叫聲,如泣如訴,悲哀至極,像求著一樣東西。也許是求張老師不要活埋了它,也許是求張老師不要朝“是我砍了小李村的人頭”走去。村里的腳步聲在地上敲得很響。張老師用力掙了幾下右腿,終是不能掙脫黃黃的撕拽。村里的腳步聲敲得很響。他愈是用力掙脫,黃黃就咬得愈緊,淚也愈加撲簌簌噴落出來。
終于就軟下身子,將黃黃抱在懷里,蹲在無邊茫茫的山梁上,落寞地號啕大哭起來。
- 最新書評 查看所有書評
-
- 發(fā)表書評 查看所有書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