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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節(jié) 蒹葭

說去就去了。

來日一早,我就從前寺村往城里走,像從精神病院往清燕大學(xué)那回一樣,疾腳快步。幾里路后我在一個路口攔了一輛車,是一輛嘣嘣嘣的拖拉機(jī),吐出的煙團(tuán)黑石頭樣砸在天空中。拖拉機(jī)開來了,我站在路中央,雙胳膊嘩地一橫,那拖拉機(jī)就連三趕四停下來。三十幾歲的年輕司機(jī)從駕駛室里探出頭,說他媽的,不要命了呀。

我說我是從皇城回來的教授啊。

他追著我的話兒問--喂,你知道這兒到皇城有多遠(yuǎn)?

皇城,我說皇城就是京城呀。

他笑笑--上來吧。

我就坐進(jìn)了他的駕駛室,登高望遠(yuǎn),一顛一蕩,山脈兩邊的玉米地有綠有黃,像渾渾濁濁望不到邊的湖。把目光從莊稼地里收回來,我發(fā)現(xiàn)司機(jī)的頭頂沒頭發(fā),謝頂后又紅又亮,像是一個紅皮球。我朝他的頭頂望了望,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說都怪我的性欲太強(qiáng)了,太愛做那男人女人的事,把我頭頂?shù)念^發(fā)都弄得掉光了。然后又問我,你們京皇城的人一個晚上和老婆弄幾回?看我紅了臉,說這有啥兒嘛,誰餓了不都得猛吃幾碗飯。就又開始專心致志地扶著他黑亮油膩的方向盤。

從耙耬山脈往外走,田地里莊稼的深綠依次淺小,十幾里后,見到的玉米就和京郊那兒的玉米一樣了,干了紅纓,倒掛棵頂,有一股金亮亮的秋香在天空黃蕩蕩地飛著和卷著。頭頂?shù)奶栐菓以谕侠瓩C(jī)的車斗上,像被拖拉機(jī)拖著般,可后來它從車斗移到了駕駛室頂上,如一團(tuán)旺火在駕駛室的頂上燒。

我說好熱呀。

司機(jī)說涼爽哩。

我說秋莊稼的味香得辣鼻子。

他說有一股臭味讓人惡心呢。

我說在耙耬山脈活著的人能多活好幾歲。

他說誰能讓我去皇城掃街沖廁所,我愿意把我的老婆給他用。

我們說了很多話,沿著耙耬山脈的梁道,從一條沙土路開上了政府修的一條水泥路,又上了通往縣城的柏油黑馬路,最后就到了城邊上。到了老城墻下作為文物保留著的城門樓的大門口,他猛地一剎車,把拖拉機(jī)停在路邊兒,說,楊教授,操,只顧和你說話兒,我已經(jīng)多走了十幾里,等于是專門把你從耙耬山脈送進(jìn)了縣城里。然后像問我討票要錢樣,說送你也就送你了,我開了十幾年的拖拉機(jī),還是第一次拉京皇城的人。最后就朝我笑了笑,說咱倆說了一路話,我把我的黑心爛肺都翻給你看了,可我就問你那一件事情你還沒有給我說。

他說楊教授,說句實在話,你一個晚上和你老婆弄幾回?

--你老婆漂亮嗎?

--在床上野不野?

--喜不喜歡女人白天你侍候她、晚上她侍候你的那種人?

我和他說著話,告著別,招著手,一直看著他沿著原路,走去很遠(yuǎn)才轉(zhuǎn)身朝著城里去。穿過老城墻的門樓時,如穿過皇城故宮天安門下的門洞樣,一股涼氣從幾百、上千年的哪兒吹過來,身上的熱燥和汗味一下就沒了。就那么穿過古門洞,走進(jìn)縣城里,猛地眼前豁然開朗了,天地遼闊了,高樓林立了。繁華的氣味里,有熱包子的味,有賣狗肉驢肉的味,有賣布匹鞋襪的味。這是一條老城街,20年前玲珍送我去清燕大學(xué)讀書時,我們就是從這條街上進(jìn)城的?赡菚r候全是木門木窗的門面商房沒有了,現(xiàn)在路邊全是鐵皮卷著的門和門一樣大的鋁合金的玻璃窗。以為那時候賣煙酒百貨的店鋪還會在走進(jìn)城門不遠(yuǎn)的街角上,可你看著街角的那個百貨商店時,卻無論如何不是20年前的那個百貨店鋪了。

我在那百貨樓下站一會兒,看一看,朝著南邊走。這是一條新修的南北道,因為縣政府就設(shè)在這條道的最南端,道名也就叫了政府路。沿著這路邊走邊找著路兩邊,忽然在一家旅館的北一點,就果真看到“耙耬酒家”四個大字了,紅殷殷寫在一棟兩層樓間的大幅招牌上。那招牌上還畫了一座山(大約是耙耬山脈吧),山上有森林、溪水、菜園和游在水中的魚,“耙耬酒家”四個字,就寫在這背景是山脈原野的畫上面。字雖然被雨水淋得有些剝落和陳舊,可我看到那四個大字時,那四個字還是艷紅如初地?fù)溥^來在我的眼球上猛地撞一下。

站在馬路對面人行道的路邊上,盯著那招牌和那招牌下洞開的玻璃門,及門口站著迎接客人的一個小姑娘(不漂亮,也不丑,難說胖,也難說瘦),穿了酒家統(tǒng)一發(fā)的水綠水藍(lán)的工作服,像春天時一棵樹上肥壯著的芽。

我朝那兒盯著看,偏巧就看見玲珍冷丁兒從那個大門出來了,慢騰騰地走,還回頭和飯鋪的服務(wù)員們說了幾句啥,手里提了一個城里人從不離手的黃皮包,穿著那季節(jié)縣城的女人常穿的短裙子,頭發(fā)是城里女人半卷不卷、半暢不暢的燙發(fā)兒,臉上好像有些化妝又沒有化妝的樣(不漂亮,也不丑,不算胖,也不瘦)。比起鄉(xiāng)下人,她一身都是城里人的味。比起大都市的人,她渾身又都是鄉(xiāng)下人的味。隔著六七米寬的大馬路,突然見了她,我猛地心里有些惶惑和不安,仿佛不期而遇那樣的興奮讓我有些承受不了樣。我和她已經(jīng)有6年沒有見面了。6年就像從中國到羅馬那么遙遠(yuǎn)和漫長,就像筷子、樹枝一樣短暫和直彎。原以為,看見她時,我一定會定睛細(xì)看一會才能把她認(rèn)出來,然而未及眨一下眼,她從那門口一出來,我哐的一下就把她認(rèn)將出來了。

是她嗎?

果真就是她。

玲珍--我朝著馬路那邊喚--玲珍--

像誰從她身后拍了一下肩膀樣,她突然轉(zhuǎn)過身,看見我微微怔一下,手里的皮包猛地朝下滑,要脫手時她又慌忙彎腰抓一把,把包帶兒握緊在手里邊,有些驚異、有些意外地看著我,臉上飛起來的那個年齡已經(jīng)不多的紅暈,如剛劃著就滅了的火柴的光,飄飄忽忽閃一下,臉色就又回到正常了,有些黃、有些白,有些疲憊的樣(像是一個有病的人),可在她那疲憊里,還是僵著、掛著一絲喜出望外的笑。

你來了?她說我正準(zhǔn)備回村看你哩,你倒先來了。

說你一路步行還是坐車呀?

說還愣著干啥呢,快到店里呀。

我便跨過馬路朝她走過去。到她面前一步遠(yuǎn)近時,忽然間--忽然之間,我竟莫名其妙地對她產(chǎn)生了一種找錯了人的誤會感(我一直以為她還是20歲時年輕漂亮的樣。一直以為她最少也應(yīng)該是6年前我見她的那個少婦的樣兒,可在我到了她的面前時,才發(fā)現(xiàn)她已經(jīng)完全沒有了少女、少婦的樣)。人不胖,可臉上有一種中年的蠟黃色,仔細(xì)看,眼角、嘴角和額門上,竟都有著細(xì)細(xì)密密的紋。她應(yīng)該是遠(yuǎn)近不到40歲,可她卻像了四十幾歲的人。我從來沒有想到過她會像是四十幾歲的人(我一直都以為她還是十八九或是30歲,至少樣子也該像茹萍那樣兒,臉上有一種讓人說不清的韻兒和味兒。可是她沒有。一點都沒有。不光一點都沒有,而且那臉上還有著一些柴干和枯黃,如一片霜打雨浸過的菜葉兒)。

說到底,她老了。

忽然就老了。

她衰老的樣子讓我一時無法接受、不敢相信,內(nèi)心里對我來見她,有了一絲隱隱的酸楚和苦澀(就像要去一個公園卻走進(jìn)了一片荒野樣,發(fā)現(xiàn)所謂的公園,其實是一片衰敗和荒蕪)。待我想到我已經(jīng)四十幾歲,她也到了中年時,我心里冷一下,仿佛來自她身上荒冷的涼風(fēng)吹進(jìn)了我心里。

我就站在她面前,盯住她的臉,說這酒店你開了幾年啦?

她說你就住到樓上吧。

我說生意還好吧?

她說樓上有客房。

我便跟著她,像一個孩子跟著母親樣,穿過一片服務(wù)員和廚師的目光,我們到了樓上去。

這是一間她專門為客人準(zhǔn)備的閑房子,干干凈凈、見床見桌,還有一個大衣柜,一個衛(wèi)生間,和滿墻的潔白與涼爽。這客房完完全全如同縣政府的招待所,如同某家賓館的一間屋。地上鋪了棕色復(fù)合木地板,雙人床的邊上擺了電視機(jī),廁所的門上還寫了“廁所”兩個字。

就在這間極有意趣的客房里,我和玲珍相敬如賓說了很多話。

我說玲珍,你的臉色有些難看哩。

我說咱們有6年不見了,沒想到你在城里開了這酒家,生意這么火,在村里還蓋了那么好的房。

我說人啊,活著誰都不容易。我從京城回來是因為出差路過九都才回來看一看,住幾天。

我說料不到你也算是老板呢。

我說你在城里你女兒小敏上學(xué)怎么辦?

我說這城里變化真大哦,和一棵楊樹長著長著變成了槐樹樣。完全和20年前你送我去京城上學(xué)時不一樣。說月亮明明懸在頭頂上,可一抬頭,頭頂懸的卻成了一顆耀眼的大太陽。

我是日偏西時到了縣城里,日落山時住進(jìn)了那間屋子里,在那屋里說話、吃飯、洗手和洗臉,還在那屋里咳嗽和吐痰,直到吃過一頓玲珍讓廚師特意為我燒的飯(手藝倒不錯),由一明眸難忘的姑娘(長得也不錯)端進(jìn)來,吃完了,她又笑瞇瞇地收了碗盤端出去。這時候,夜色按部就班地如期而至了。從那客房望出去,看見窗外月光如水,溶溶地灑在院落里,靜謐中的蟲鳴,從窗縫叫進(jìn)來,莫名地讓我想起20年前她送我上學(xué)時,我倆在路邊招待所里那一夜。想起我第一次從清燕大學(xué)回到家,她在她家赤條條地脫了衣服等著我的情景和場面。

樓下酒家吃夜飯的人,也都已飯飽散去,剛才還有人喝酒劃拳的行令聲,轉(zhuǎn)眼間成了從酒家朝外走著的腳步聲。門前偶爾開過去的汽車,在靜夜里轟鳴飛馳,可汽車過去后,那夜靜就變得愈加沉重和深厚,像是我和玲珍都被淹沒在一片深不見底的湖里樣。

她就坐在我對面,一步兒遠(yuǎn),卻遠(yuǎn)得如同隔著幾十年。

這所城里人蓋起的樓房院子里,前樓被玲珍租下來,一樓做酒家,二樓有兩間客房和一間倉庫屋,剩下的幾間房,住著那些在酒家做服務(wù)生的男孩和女孩,還有廚師和七七八八的人。那些人似乎都睡了,夜寂得仿佛枯井般。在我和玲珍把話說到興致時,我想對她說茹萍和校長睡覺的事;說我從精神病院逃出來的事;說我用5年的時間,寫了一部可以在古典文學(xué)的學(xué)術(shù)界改天換地的書,到頭來卻連出書都還困難的事。可我一張嘴,卻說我回來茹萍專門上街給她買了一套京城最流行的衣服讓我給她帶回來,可惜我走得急,忘到家里了。她笑笑,說這城里其實天寶物華,琳瑯滿目,什么都不缺。然后我就問她生意上的事。問她家里的事。問她說既然孫林不在了,你又在城里把生意做得這么旺,為啥不碰到合適的男人再找一個呢?

就這樣,屋子里突然再也沒了說話聲。就在這不合時宜的靜寂里,她抬頭看了我一眼,臉上掛了黃淡淡的笑,像臉上貼了一片秋黃的葉。就是這一刻,我又一次看見她老了。人才虛歲40歲,可她臉上的氣色和表情,卻是50歲或者60歲的樣。就在她那天老地荒的表情里,她朝我笑一下,試探著問我了一句讓我措手不及的話。

她說楊科哥,我知道我這輩子沒有機(jī)緣嫁你了,可我想知道你有機(jī)會再娶時,你愿不愿娶我做媳婦?會不會還像20年前一樣嫌棄我?

她盯著我的臉,像學(xué)生考試時盯著老師發(fā)的一張卷子般。樓前的大街上,已經(jīng)人影稀靜,偶爾走過去的腳步聲,悠遠(yuǎn)得像城外佛廟里的木魚聲。樓后的院子里,月光的奶白中多了一絲青,有些冰涼的意味融在了月色里。似乎有人在院里說什么,又似乎什么聲音都沒有,只是些月光在那院里窸窣地響。我聽著那聲音,似乎想了一會兒,似乎連想都沒想,就和她一樣臉上掛了苦澀的笑。如同千般為難,萬般無奈的樣,我說玲珍,說了你也許不相信,我沒想到茹萍她會那樣往死里愛著我,因為愛我就容不得我和別的女人多說一句話。說不管你相信還是不相信,發(fā)誓說我有機(jī)會再娶時,除了你,我死都不會再娶另外一個人。只可惜怕我這一生都沒再娶的機(jī)會了。

默下一會兒,望著我,她望著我眼角有了紅,說有你這話我就活值了。

說你睡吧,天已經(jīng)不早了。

說著她就朝著客房外面退著走。

天確實不早了,我沒有挽留她,一副為天不早了惋惜一樣把她送到門口上,就在分手時,她卻突然回過身子來,苦苦地笑著對我說,我身上有病了,你就是有機(jī)會再娶,怕我也不會再嫁了。

說了這一句,又沉默著望我一會兒,朝我敷衍地笑一笑,她又說也不是啥兒大不了的病,就是一般的女人病,現(xiàn)在已經(jīng)輕多了。說今天你來時,我就是要到醫(yī)院看病才在門口碰見你。說天真的不早了,連酒家的服務(wù)員們都收拾了碗筷上樓睡覺了。說完后,她是果真要走了,就轉(zhuǎn)身到門口開了門,我果然看見在酒家端盤子、端碗的女孩、男孩們,從她面前走過去,朝她點著頭,說付姐(不是叫老板),還沒睡?她朝那些孩子們點點頭,人就站到了屋子外。

我怔在門口上,說你也早些睡。

她說只要你說你心里有我就行了,今夜不是我不想和你在一塊,是老天爺這輩子不讓我有機(jī)會和你在一塊。最后說完這一句,她像把什么全都說了樣,像之所以三更半夜她還要從我屋里退出去,不是因為她不想和我在一塊(在一塊是什么意思呢?),是老天不讓她和我在一塊。

就走了。

她走了,我不知為何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兒。

到這兒,一切都告一段落了,像一個故事到了一段章節(jié)樣。像《詩經(jīng)》中的《風(fēng)》、《雅》、《頌》,三大部分的某一部分的最后一首詩完結(jié)一模樣。她回屋,熄了燈,我也合窗關(guān)門,在屋里待一會,看整個院落、樓上都靜默悄息,所有的人都已睡覺后,便脫鞋熄燈,倒在床上要睡時,有件開天辟地的事情悄悄默默發(fā)生了,如同房倒屋塌、驚天動地,而又沒有一點聲息樣。

有人很輕地敲了我的門。

果真是有人在輕輕敲著我的門。

再開燈。趿著鞋我來到屋門后面問--誰?

是女的--你開一下門。

聲音輕潤如月光落在水面上。

我把屋門重又打開了。

門一開,她就笑著閃進(jìn)我的屋子里。在那燈光中,那閃進(jìn)來的人,竟如一朵盛開的花樣招招展展著。我猛地怔一下,認(rèn)出她就是我今天來時站在酒家門口的那個小姑娘。那個團(tuán)圓臉、胖身子,渾身上下都肉嘟嘟地招人喜愛的女孩子,也許十六七,也許十七八(你到底有多大?),人長得如開在山坡、草地的花,在人堆繁鬧的地方顯不出她的好,可在一片沒草沒水的地方兒,那花就顯得爛漫漂亮了,花香四溢了。(她怎么會這樣漂亮呢?怎么會突然變得漂亮呢?)她就是那樣兒,原本不漂亮,也不丑,可在這夜深人靜時,在世界上似乎只有她和我待在一間屋里時,她就顯得格外漂亮了,顯得水嫩無比,朝氣逼人了。仿佛她站在靜夜的空寂里,青春的氣息會噼里啪啦朝著夜色中掉。就那樣站在門口上,她臉上閃著在燈光里有些耀眼的亮,把手里的一個深紅色木盒遞給我,說這是老板讓我給你的,你打開看一看。然后她朝我瞟一下,退一步,仿佛后退一步是為了更清楚地審視我的表情樣。

我說什么呀?

她又紅了一下臉,有些羞澀又有些大大方方地說,看看你就知道了。

那時段,夜已經(jīng)深得如同一條通往山里的小路般,大街上的靜,似乎能聽到夜露的降落聲。她回答著我的話,朝身后的走廊上看了看,回身自己關(guān)上門,倚著門半靠半站著。說看看呀,看看你就知道了。我就開始借著燈光打量那盒子。看那盒子約有一尺長,寬高都是三寸或四寸,有些神秘有些重,像是鄉(xiāng)村老戶人家留下的紅木首飾盒,盒子的蓋上還雕有一枝臘梅花,梅花的瓣兒都是用殷紅的透玉鑲將起來的。在那黃亮的燈光下,那木盒子發(fā)著幽深暗亮的光,整個盒壁都光滑得仿佛女人的臉。還有一種檀木的香味從那盒上飄出來。我端著盒子朝屋里退幾步,把盒子放在桌子上,打開蓋,見盒子里有一層紅綢布。把那紅綢揭起來,見紅綢下有一層黃綢布。再把黃綢揭開來,見黃綢下又有一層綠綢布。最后就又小心地把綠綢揭開來,終于看見三層綢里包著的那東西,乳白色,圓長狀,有一股桂花的香味從那東西上散出來,像那東西原是桂花做成的。我拿手輕輕去碰了一下那東西,仿佛是我的手碰在了棉花上,又軟又彈,使我的手指沾了一股軟散散的香。就在我把手從那盒里抽將出來那一刻,我忽然明白那是什么東西了,心里轟一下,立刻臉上就有一股熱辣辣的臊,忙把那幾層綢布胡亂地蓋在那樣?xùn)|西上,把那盒蓋啪一下,又扣著蓋在盒子上,本能地朝后躲著退半步,轉(zhuǎn)過身,看見送來盒子的那姑娘,就站在我身后,臉上帶著天真淘氣的笑,像看到我的窘態(tài)使她高興樣。

我說這真的是玲珍讓你送來的?

她說我叫小杏兒。

我說你叫什么呀?

她說真的是老板讓我送給你看的。

我說你今年多大了?

她抬起頭來不說話,仿佛要讓我猜猜她多大。可在我想要猜她多大時,她卻又說我19,剛過了19歲,不信你可以看我身份證。接著又說我身份證忘到屋里了,明天我可以拿來給你看。再就把身子朝桌旁移過來,也和我一樣看看桌上那個紅木盒,把盒子小心地朝桌里推了推,自己倚著桌角瞟著我,問我說你是教授呀?

--你真的是從京皇城里來的嗎?

她的好奇因為問而越發(fā)大起來,那雙又大又圓的眼睛水汪汪地澤亮著,似乎有些不敢相信我。似乎我是京城的教授在她看來是假的。她半信半疑地,說我們老板付姐說,你教書的大學(xué)是中國最好最好的大學(xué)哩。說你的那個大學(xué)在世界上都有名,說外國人一聽說誰是那所大學(xué)畢業(yè)的學(xué)生都會嚇一跳,誰聽說你是那大學(xué)的教授,還不得把眼珠都瞪得流出來?說楊教授,我是第一次見著從京城來的人,還是大教授,付姐說你寫過好多文章,著過好多書,家又是耙耬山里的,她說讓我今夜來這陪陪你,交代我說一定讓我在這兒陪你好好住一夜。

說楊教授,盒里的東西你都看過了,你還愣著干啥呢?

說你咋看女孩子和別人的目光不一樣?是不是你們書讀多了,看女孩子都是這樣兒?

說天不早了,你別站在那兒不動彈。

說你再呆著不動我可要走了。

說我真的要走了。

說我還沒見過你這樣半夜見了女孩不動手的人。

說你是不是怕我問你要錢呀?你放心,付姐交代的,我不會收你一分錢。再說你又是從京城來的大教授,是人家說的知識分子那種人,我遇到一個不容易,就是付姐不交代,你不給錢我也不會跟你要。

說何況你又是付姐的客人哩。

真的是一分都不要。說你再不過來我可真走了,別弄得我是求你的樣。你咋了?你是不是嫌棄我?是嫌我長得不好還是嫌我不會侍候人?我把話都給你實說了吧,付姐再三交代我不能給你說?晌铱茨闶堑氐赖淖x書人,年齡又和我爹的年齡差不多--好像額門那兒還有些像我爹,都是寬額門,兩個眉毛之間的距離要比別人的眉距長,我實話給你說了吧,現(xiàn)在咱們這縣城比你們京城還繁華,往西100米,后邊那條街上的飯店、酒家、發(fā)廊、洗腳屋、旅館,連有些老百姓住戶的家里,白天賣煙酒水果,晚上都做我們女孩的生意哩。那街上飯店和酒家的小姐們,白天是端盤子洗碗的服務(wù)員,夜里有男人要了就做小姐了。那發(fā)廊、洗腳屋里的服務(wù)員,給男人理著發(fā)、理著發(fā),就把男人領(lǐng)到后邊屋里了。給男人洗著腳、洗著腳,腳沒洗完兩個人就到床上了。她們那兒生意好得很,男人們都說那兒是天堂一條街,連省會和市里的大干部,都專門從省會和市里跑到那條街上去享受。那天堂街上生意完全把政府路上的生意擠垮了。把這個縣城別的生意全都擠垮了。連路邊上的水果店、煙酒攤,有時候沒有侍候男人的女孩在那兒,人家就不去店里買水果、買煙酒。

她說世道變了呢,付姐原來酒家的生意好得很,有時候晚上來吃耙耬菜的人要在門口排著隊,可是慢慢不行了,男人們吃飯都到那天堂街上了。在那兒酒足飯飽后,不出門就可以和女孩子們玩,可以喝茶、打麻將,可以讓小姐陪你唱歌、跳舞、洗澡,還可以把酒杯倒?jié)M酒,放在小姐挺起來的乳房上,讓她硬著乳房在屋里走三圈。那酒杯沒有從她的乳房上掉下來,你把酒喝掉,酒杯從小姐的乳房上掉下來,就罰小姐三杯酒。

說政府街上的酒家、理發(fā)店和別的生意店鋪兒,其實都是正經(jīng)人家哩,一般都沒有這服務(wù),不讓小姐侍候男人,不讓男孩侍候女人們,也不讓明著開飯店,暗里做妓院,明著開發(fā)廊,暗里當(dāng)小姐。說政府街上的各戶生意都是規(guī)矩人,男女服務(wù)員,一般也都是好孩子,不到萬不得已,老板都不讓我們做這男女的事。不到萬不得已,我們女孩也不當(dāng)小姐來侍候你們男人們。

楊教授,她說我叫張杏兒(和我們校長一個姓),付姐叫我小杏子。今天你來了,你是付姐的客,又是京城來的大教授,是知識分子哩,和那些當(dāng)官的人不一樣,和做生意有錢的男人也不一樣呢。不是萬不得已,付姐不會讓我把那盒子端來給你看,不會把我叫去說下那么多的話,交代我山不能說成山,水不能說成水。說讓我一定把你侍候好,還不讓我給你多說這城里的事。

現(xiàn)在我什么都跟你說過了,天也快亮了。你看后院的月光都從院里爬到了房頂上。蛐蛐的叫聲和笙簫一樣響。涼氣咕嘟嘟從地下生出來,一股一股地鉆進(jìn)了屋子里。你站在那兒一動不動,一壺水都快喝完了,卻只盯著我不眨眼地看。你要不想和我睡了你就讓我走,想和我睡了,咱就脫掉衣服上床睡。要不然,明天酒家一開門,我還要站在門口睜大眼,去招攬生意拉客人,可你卻可以在這兒想睡到什么時候,就睡到什么時候不起床。楊教授,天真的不早了,馬上就亮了,我們不能就這樣坐到天亮吧。我知道你們有學(xué)問的人,有些事是想做又說不出口。這樣吧,你同意讓我走了你就點個頭,不同意我走了你就搖個頭。你想和我睡了你就點個頭,不想和我睡了你就搖個頭。我知道你是既不想讓我走,又不敢和我睡,怕和我一睡,付姐明天會另眼相看你,把你當(dāng)成一般人,當(dāng)成和別的男人一樣的普通人。所以你左右為難,什么也不說,只能讓我坐在這兒陪你到天亮。我小杏兒就坐在這兒陪你到天亮,可你明天得替我在付姐面前請個假,讓我白天多睡半天覺。只要你替我請個假,我就會在付姐面前一五一十地說。說你一個晚上沒有動我一指頭,還催著我早些回到屋里睡,是我覺得你一個人孤單,才陪你坐到天亮的。說陪你到天亮,你都沒有碰我一下子,你完完全全是個正經(jīng)人,是正正經(jīng)經(jīng)的知識分子呢。

楊教授,你說我這樣對付姐說你行不行?行了你就點個頭,不行了你就搖個頭。看,你果真點頭了。我猜得沒錯吧?你們知識分子就是又想和我們女孩子睡,又想落下一個好名聲。所以你今夜兒才不讓我回去睡,又待在那兒不動我,你說我說的沒錯吧?

我說的一點都沒錯。

小的時候我們家的豬圈邊上有棵泡桐樹,長得又粗又壯,樹身子水亮水亮,可就是長不直,從半腰朝著豬圈對面歪,樹冠兒也大得能遮半個天?赡枪趦簠s是長不圓,靠豬圈這邊的半空壓根沒枝葉,枝枝葉葉都躲著豬圈長。全村人見了那棵樹都說那樹德行好,說它長偏長歪是因為嫌那豬圈臟,怕豬圈的臟氣染著它?墒悄悴略趺粗?那一年我奶奶死掉了,要伐這棵桐樹做棺材,因為奶奶22歲就守寡,一輩子沒有再嫁人,所以我爹和村里人都說這棵桐樹好德行,有一樹貞節(jié)氣,讓我奶奶做棺材是再合適不過了?墒悄翘焱诳臃涞臅r候才知道,原來那棵樹長得水亮粗壯,是因為它的根全都扎在豬圈這一邊,豬圈外邊連一條樹根都沒有。你們讀書人就和這棵樹一樣,把根偷偷扎到豬圈下,把身子、枝葉躲得離豬圈遠(yuǎn)有十萬八千里,你說你們知識分子是不是那棵假的貞節(jié)樹?

真的就像那假的貞節(jié)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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