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節(jié) 在富錦的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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濕地之臆
每次行至東北,都被它的遼闊所震撼和操弄。
這次的震撼與操弄,是佳木斯市下屬富錦縣的濕地。是名為黑水泡的兩萬二千四百多公傾的浩瀚,讓我感到有一種難以想象的開闊,使你覺到人的渺小,近乎存在的失去,于是你因為遼闊而恐懼。還有一種遼闊,不讓你恐懼,而你卻被它所操弄,讓你的想象變成少童的思幻,意識到卡通天宮的存在和幻愛的真實。從而,那種籠統(tǒng)無當的臆想凡俗的美,切實著來到了那一瞬間。
黑水泡濕地,歸屬了后者。
十月之初,秋黃從天空中噼噼啪啪地落下,鋪在了遼闊的上邊兒。陽光如綢,從臉頰上撫過,如同少女的手指在你臉上撫摸撩撥。風吹著,掠過發(fā)梢,讓人隱隱聽到遙遠琴聲的孤彈。還有來自濕地碧清的水汽,鳥羽泛白的溫暖,蘆葦在秋黃中群起的嘆息,水荷結束一季生命時最后瞭望天空的目光,和那以最后的生命之力,守候著一年間秋時盛開的白色小花,依著草棵,浮著水面,朝行人客旅憂傷地媚望。
氣氛確實有些凄美,宛若皇宮的庭院中,孤寂的小姐拖著絡裙走過因赴約而失落的一處荒涼的園子。我們一行,就那么渺小墜落般走在兩萬二千四百多公頃的浩瀚之間,被浩瀚所震懾,也為浩瀚所折服。可終于還是,因為遼闊的凄美而感受到虛無與實在的共存。隨行解說的話語被水汽所吞沒、彼此的談笑被秋風所散淡、噼噼啪啪的腳步被爬上岸的藤草所羈絆,偶或想到了唐詩宋詞中的妙言與佳句,可天空飛鳥垂下的羽毛和從水面掙著身子跳上岸來的一絲幽花之香,把那詩句詩意,比擬著擠到了蒼白的一角。于是,在那因大美而大凄、因大凄又大美的濕地里,踏著浮橋、守著亭閣、乘著小舟,無休無止地沉默和臆想,成為了那時最好的一種選擇。
我便沉默著臆想。
臆想到了四樁事情:
一、我若能夠有一天當上皇帝,將親筆手書一道圣旨,讓東北三省的人都暫遷關內,或借宿境外俄羅斯,使遼闊的東北三省野野蕩蕩,空無一人,只有一個唯一的我--連個侍者、仆人都不帶--獨自站在那遼闊浩瀚的土地的中心,撕破嗓子,瘋狂地高聲大唱由我自己作詞、譜曲并演唱的《我的土地》的絕美的歌曲。
二、我若當不上皇帝,求其次當省長,我將選擇黑龍江省做省長。不讓黑龍江省的三千八百一十六萬人口有一個搬遷或移動,只在合適的時候,把這三千八百一十六萬人民集中在最為遼闊的某一處的黑地上,給他們發(fā)著錢,發(fā)著物,報銷一切費用和開支,讓他們面對省長,萬物花開,振臂高呼,雀躍歡歌。而我,站在某一高處的臺地上,放眼人民,緩揮手臂,大聲說道:“黑土地!種地去吧!”
三、當不了省長,我就當富錦縣的縣長去。當了縣長,我將勤懇地工作,廢寢忘食地建設濕地,以此來造富人民。而唯一所求的回報,就是在我某一天的生日里,我將讓濕地別無他人,只有三五好友和一臺二人轉的上佳演出。大家飲酒暢言,放浪形骸,聽戲歡歌,徹夜不眠,直到來日日出,霞光普照,濕地里牡丹花開,月季生香,水鳥從蘆葦中飛上餐桌收拾著殘羹冷炙,而二人轉的戲臺上,曲終人散之后,長滿了大豆高粱和我那些好友睡夢呼嚕的聲響。
四、當不了皇帝、省長和縣長,我就僅僅維持今日的現狀,當一個普普通通的寫作者,讀書寫作,備受爭議,到了煩悶的時候,用心培育一個好的女友。她本不愿做個屈從的情人,可又愿意出門走動,于是也就沿著你的圈套,到了黑水泡的浩瀚濕地。行人稀少,浮橋樓閣,水鳥游移,孤舟風漂,到了那個時候,也就一切的一切,只能順從于此情此境了,如同我們的生活,無法擺脫日常的束縛。而我們的情感,也只能順從于黑水泡濕地詩意浪漫的饋贈。
風車柞林
距濕地幾里之外,山脈上架著一行風力發(fā)電的大輪,銀灰在湛藍的天下,讓人誤以為到了歐美的鄉(xiāng)間福地。風吹著,秋天的金黃在山脈上跳躍游動,卻又始終是左起右伏,此生彼消,而那金黃就只根在原處不動。說那風力發(fā)電的銀輪,造價三十二萬元一柱,一排輪柱,要在千萬元成本之上?赡秋L輪無休止地旋轉,晝動夜歡,每一圈兒就能收回成本八元,算計下來,一年間也便本利同歸。說那金黃金紅,不是人人皆知的楓樹紅葉,而是只有東北才有的柞木。說那柞木,質地堅硬,生長辛勞,漫長的二十年,也只不過從細苗長至胳膊般粗細,且枝桿彎曲,無米度之直。所以,流行的實木地板,柞木為上乘之作,且稍做處理修改,就可充作紫檀招搖過市。
于是,也便迎著紅黃,聽著風車的轉響,到了那脈山上,在被巨大的銀輪聲震耳欲聾和被金海紅洋的柞色浸染水溺之后,意外地看到,紅豆似的七色瓢蟲,由少積多,漫天飛舞,一潮一浪的滾滾團團,飛來如紅塵一股,飛去似群蜂遷徙。因為我們的到來,不知它們是為了迎接,還是為了拒絕,車行山下,那瓢蟲便紅云般飄然而至,裹在車上,宛若紅絨幔布罩了車窗車體,使你的視線頓時全失,只聽嗡嗡嗡的聲響,如龍卷風樣在車外流著旋著。因為瓢蟲越來越多,司機不得不打開車前雨刮器具,并且以最快節(jié)速掃著趕著,宛若應對傾盆暴雨。因為遭了轟趕的敵意,那瓢蟲愈發(fā)多起來,山山海海,洋洋水水,從柞林中飛出來,從草地間跳蕩越躍,起如飛沙,行如走石,滔天海浪般地朝著我們,朝著那現代的豪華汽車,卷風卷葉般地裹襲著涌來泄過,一層壓著一層,一團壓著一團,使那汽車超重,人心超重,司機不得不加大油門,加大檔位,推開車前一涌而至的瓢蟲的天地峰山,層巒疊嶂,如推土機推得房倒屋塌一樣。終于橫開一條血路,沿著柞林的縫隙,到了一擎風力發(fā)電的柱下,擠出一片小闊,將車韁降路邊,這才發(fā)現,車窗緊閉,門無隙縫,可那瓢蟲,不知從何處鉆進了車內,占滿車座,落滿人身,使車里堆舞著水泄不通的紅色和針扎不透的瓢蟲的氣味。
然而我們,不官不武,文弱書生,從驚慌中鎮(zhèn)定下來,都君子般坐著凝著,努力地與它們相安無事,促膝漫談,差一點兒彼此和諧得如魚水一般。這也就有了諒解,有了溝通,它們才讓我們開門而出,來到了柞林邊上。也才終于知道,這些日子,值初秋時節(jié),天高云淡,氣爽風暖,一世界的瓢蟲們正集中在這脈柞林山上,召開一個烏托邦的協(xié)調總結大會。事由是原來東北富錦的柞林樹木,擇山而居,喜風迎日,因此它們世代居住在這一山脈。因這山脈荒野,多有蚜蟲螨類,而蚜螨為害,蛀食柞棵,于是瓢蟲繁衍,專食蚜螨。如此這般,風暖日麗,荒野自然,柞樹盛生;蟲食木棵;瓢食螨蚜;水生木,木生火,火生土,循旋往復,鏈鏈相接,環(huán)環(huán)相扣,形成自然法則,千年不變,和諧相處。可在忽然之間,人們以自然環(huán)保之名,將風力發(fā)電的大輪排排行行地豎在柞林山上,占了林地,修了路道不說,還留下逐年終日不息的轟鳴之響。于是,毀了寧靜,壞了氣韻,把柞林、風日、山脈、荒草、蚜螨、瓢蟲的環(huán)鏈斷開節(jié)位,強硬地嵌入了鋼鐵大楔,讓它們寧靜自然的法規(guī)憲冊上有了巨大的黑洞和破損。正是為了這個,瓢蟲們才每年在秋季時分,在這兒召開烏托邦協(xié)調總結大會,誓師大會,研討和諧,商討日益受侵的應對之策。因為它們受侵日重,那大會的參與者也年年增多。這一次,我們在山頂林邊,細數細算,共有與會瓢蟲十三億之眾,其議題年年復復,而中心只有一個:你的環(huán)保,不是他人的環(huán)保。你受益而他人為何受害?那個時候,人們站在風力發(fā)電的銀輪之下,而我獨自到了柞林密處的一片金黃的內部,推開厚重的顏色,看到每一棵柞樹的枝葉棵干上,都裹著一層瓢蟲的伏臥和嗡嚶,地上的每株草和石頭上,都坐著、站著一片一片的瓢蟲,它們或洗耳恭聽,或細語低聲。認真地打聽盤問,追根溯源,也才探明它們正在守著每棵柞樹石頭,分組討論,共商大計,終于形成了一個共識決議:為了抵抗,要在秋末之前,對繁華的富錦縣城發(fā)起比往年此時更大的反撲和攻擊。
以為也就是一次竊聽而已,以為也就是一場馬拉松式的億人大會的形式文件而已。結果,幾天之前和富錦的友人電話聯系,他竟在電話上告訴我說,縣城里的大街小巷,家家戶戶,還有各個辦公室的屋里屋外、走廊過道,無處不是瓢蟲翻飛,七星照耀。人走著瓢蟲要往眼里落,人坐著瓢蟲就往耳里鉆。嗡嗡聲似飛機低掠,野腥味如魚蝦擱灘,最后使機關不能上班,汽車不能行駛,縣里不得不下發(fā)文件,通知眾人,放假一月,至秋過蟲去,一切再還本如常。
糧果地
十月的東北,糧食已經入庫,土地上只還有收割的遺漏和被收割后棵干的豎立。
我們要去看的,就是收割后的一些殘余,如蘋果園里下架后每棵果樹上遺落而掛的幾個碩大的蘋果。那是福錦的一塊糧食實驗基地。說是一塊,卻是漫無邊際。先看到整齊地擎在半空的向日葵,宛若騰空而起的一面湖水的金湯,在日光中蕩動沸揚,漣滟流動。接下來,是一行行地搭在架上、彼此間為了不被果實壓折而勾手扶肩地站著的女人果。雖是收獲之后,可那葡萄狀的果物,皮膚細嫩,面色桃紅,有著一種讓人見之欲撫欲含的光亮和大甜微酸的女人果特有的味道,呈著紅絲黃線般的物形,在太陽下邊緩揚輕飄。還有,高掛在空的青白葫蘆,伏在地上紅泥玉漿的盤狀南瓜,長成黃瓜大小的東北豆角,割完又青的泛綠小菜,和一些茄子狀的土豆,土豆狀的紅棗,紅棗狀的柿子,柿子狀的脆梨,梨子狀的核桃。七七八八,盤根錯節(jié),都在那糧果地里被人收獲過了,又都因為收獲的粗疏,還在那地里果實累累,寂寞而抱怨。仿佛一個腰纏萬貫的果農,到了收獲的季節(jié),望著一望無際的豐收,對收獲的勞作有了厭煩,便同那負擔過重的倉庫有了一次合謀,最后只挎一竹籃小袋,到田里象征性地摘了幾個,交給倉庫,便宣布說收割一過,余者概不負責。結果那大片大片的向日葵、女人果、紅南瓜、長豆角、青菜和果物,都還成熟地掛在棵上、落在田里,寂寞而無助,猶如一群又一群成熟而漂亮的少年女子,排排行行地站在闊大的廣場,因為她們突然間在同一時辰的成熟飄香,反而使自己用自己的成熟與美,淹沒、殺戮了自己的美與成熟,讓人淡漠、讓人遺棄、讓人因為豐碩過多而不再有所惜愛。因此,也就大片大片地把她們遺棄在那兒了。讓她們彼此寂寞抱怨,讓她們飽滿成熟,空有一胸的青春。也就在這個讓她們將要終生含淚守孤的季節(jié)里,我們到了。到了她們中間,于是,女人果的紅亮,嘰嘰喳喳地尖叫著從棵上掙脫下來,沖撞著日光的阻攔,砸在了我們的眼上。向日葵燦黃的濃香,像被閱兵的隊伍,整齊地邁著有節(jié)奏的步伐,橫沖直撞地到了我們鼻下。臥在地面的盤狀南瓜,自動地從秧棵上扯斷牽掛,一翻身子,車輪般朝著我們滾了過來。掛著的葫蘆,紛紛地從棚架上朝著大家斜身而飛,砸著大伙兒的頭顱額門,如松軟的枕頭飛在了睡客的頸下。吊著的豆角,從秧藤上伸出手腳,扯著大家的衣角手指。路邊畦里的青菜,水青碧綠,親吻著大家的鞋襪,像小狗向它的主人搖著討好的尾巴。于是乎,大家投桃報李,正中下懷,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先到那糧地邊上時,都還只是矜持著在那兒啊啊驚嘆,及至后來,有人宛若見了自己久別的情人樣,突然間,跑步過去擁抱親吻了亭亭玉立的一棵巨大的向日葵的臉面,后邊便都如脫韁了的馬隊,大家不約而同地蜂擁而至,卸羈而去,瘋跑著踏進那糧果地里。要南瓜的抱了南瓜,要吃女人果的采茶樣快手利指地去采著那美面女人。于是乎,糧果地里歡叫聲一片,采摘的手指鶯歌燕舞。大家各取所需,飛鳥落枝般啁啾鳴叫。然就在這個時候,有一個手持幾盤向日葵的同人,忽然倒在了向日葵的地里。又有一個愛吃女人果的朋友,癱軟著坐在了女人果的棵下。還有一個懷抱南瓜、手持蘿卜的美女作家,因為頭暈,丟掉手里的南瓜蘿卜,慢慢地蹲著坐下,雙手扶著冒汗的額門……
接下來大家驚慌失措,忙不迭地把這幾個似乎因毒而迷的同行往車上抬著喚著,急速地召喚大家上車返回。及至到了縣醫(yī)院,一個個地往急救室中抱著,放在那雪白的急救床上,推往急救室里,進行輸液搶救了半個時辰之后,值班醫(yī)生才拉開屋門,站在門口,取著臉上的大白口罩,擦著額頭的晶瑩汗珠說:
“沒事了,他們是香味迷醉。就像人缺氧了容易昏迷,有的人過多、過猛地嗅聞狂野的糧味果香,也容易造成這昏厥癥狀。”
2008年10月30日 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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