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9節(jié) 哈爾濱訪雪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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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國這個老的國家里,每一座城市都很古老。這些古老的城市,現(xiàn)在都變得千人一面般的年輕。哈爾濱是個年輕的城市,卻舒服地保留了一些老城市的味道。
夏天,不管你走到什么地方,除非荒漠,總是綠色覆蓋了原野。夏天的綠色像一個帝王,把整個國家至少從地理上統(tǒng)一起來。到處都是雨水,到處都是浩大的水流。而冬天就不一樣了,從北到南,氣溫分成了一個又一個的梯次,從低到高,改變了大地的色調(diào)。與此同時,水在枯萎,同時也變化出了豐富的形態(tài):冰,雪,霜,雨,霧。僅僅憑借于此,整個國度就分出了南方與北方。2005年元旦,我從成都出發(fā)的時候,就擔心彌漫在四川盆地里灰蒙蒙的霧氣使飛機不能正常起飛。溫潤的空氣里綠色植物繼續(xù)生長,但霧氣長期阻斷視線卻使人心情黯淡。
飛機在耐心的極限到來之前起飛了,降落在作為這次旅途中轉站的北京。地理書告訴我們,北京是在冰雪的北方。但是,這里沒有冰雪,沒有水的另一種形態(tài)與氣息。只有大堆的房子,干冷的風。好在今天,這里只是一個中轉,只是從飛機場轉到火車站時經(jīng)過的一個地方。天很藍,枯萎的樹卻是灰蒙蒙的一片。
夜晚的火車向著哈爾濱進發(fā);疖嚧┰胶涠指稍锏拇蟮,除了偶爾一聲汽笛,沒有原野的輝光與聲音。鐵軌與車輪合奏的單調(diào)音節(jié)與同一節(jié)奏的搖晃,把人扔到床上,淪陷于睡眠。
夜半之后,我醒來,不是因為吵鬧,而是因為安靜;疖囆羞M中那單調(diào)的聲音越來越低,低到猶如夢境一般了。然后,我聽到了一種巨大的差不多是無邊的安靜,那安靜就是原野的聲音。有這么巨大安靜聲音的必出自更為寬廣的原野。這樣的原野上,必有河流浩大,猶如一株枝葉舒展的巨樹一般。一些山岡蹲守在遠處,猶如神靈。我沒有睜眼,那寂靜就已經(jīng)讓我看見。睜開眼,就看見透過窗戶的稀薄的光亮。披衣走出包廂,走到更寬大的車窗前,光亮像水一樣彌漫而來。我看見了南方霧氣中久違不見的月亮!那月亮不發(fā)光,像只銀盤滑行在天上。光是從地上彌散開來的,準確地說,是從地面的雪,地面的冰上彌散開來,把天空、樹木、村莊、山岡照得微微發(fā)光,好像天地萬物在這個夜晚,從自己的內(nèi)部發(fā)出了光芒,而新鮮的寒冷的空氣運行在這些光芒中間。我想,這才是真正的北方!想象中的冬天的北方或者北方的冬天。生活在這個世界上,我們總在想象一些事物的面貌,也總在發(fā)現(xiàn)這些事物與想象的差距。但是,在2005年開始的這個夜晚,我看到了與我想象契合的景像。
我呆立在窗前,列車的聲音低下去,低下去,夢境一般穿越著冰封雪覆的原野。靜逾的月光,穿過云層,穿過樹林,越過村莊,夢境一般跟隨著列車穿越。直到天漸漸放亮,月亮才隱去。此行是應哈爾濱市有關方面之邀前去觀光,所以,我不能說哈爾濱之旅的高潮已經(jīng)提前到來,但我可以說,哈爾濱之旅的調(diào)子已經(jīng)定下了。
我的目的不是喧鬧駁雜的城市,而是靜謐廣大的原野。南方冬天晦暗的雨霧中,田野已經(jīng)很疲憊了,但仍然要生長糧食,生長蔬菜,生長鮮花,而不得休息。但在東北大地上,田野蓋上潔凈的雪被靜靜地休息了。我喜歡這種安靜的休息,我們所有人的內(nèi)心都渴望這樣安靜而且潔凈的休息。
在中國這個老的國家里,每一座城市都很古老。這些古老的城市,現(xiàn)在都變得千人一面般的年輕。哈爾濱是個年輕的城市,卻舒服地保留了一些老城市的味道,而這些老城市的味道,并沒有作為什么遺產(chǎn),被圈禁起來。僅僅因為這個,哈爾濱就應該讓我們喜歡,更何況還有大江穿過,更何況還有冰燈閃爍。更何況,還有程式夸張,內(nèi)在質(zhì)樸,語涉低俗、幽默機智卻渾然天成的二人轉在人們心頭唱著,但我還是固執(zhí)地喜歡著匯集在這個城市四周的曠野。
所以,友人帶我逛街時,我特別想到冰封的松花江上。
好客的主人同我去訪蕭紅故居,車經(jīng)過一條河,我便被疏朗寬展的河床,河道中冰封的蜿蜒水流,河岸兩邊虬勁沉默的大樹,以及背后夕陽的光芒感動了。主人指引說:“呼蘭河。”我甚至說,可以興盡而返,不去看什么故居了。相信哺育了蕭紅的不是那個故居的地主院落,而是這條呼蘭河。當然,后來還是去了故居,果然是一個生氣已失的院落。有意思的細節(jié)是,看到壁上的名人字畫中,有特別不像書法的一幅,四個沒有布局也沒有力度的大字懷念蕭紅。落款是美國漢學家葛浩文的手跡。葛也是我小說的英譯者,回成都后我發(fā)了封郵件給他說這件事情,他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回了一信:“二十多年以前,呼蘭縣的人員先把我灌醉,之后讓我一生中唯一的一次用毛筆寫字。懷念蕭紅。夠丟臉吧。”
所以,一行人到哈爾濱郊區(qū)滑雪時,我想到的是,回到南方便無雪可滑,所以不必費力去學。然后,就被滑雪場四周疏朗的松林,松林中厚厚的積雪所吸引,一路踩著雪向著這個山岡的頂部走去。這山看上去很低,攀爬起來,卻顯得越來越高。太陽的光斑稀稀落落,積雪在腳下吱吱作響,呼吸越來越深,越來越多前所未有的凜冽,但也前所未有的新鮮刺激的空氣涌入了胸腔。休息時,我脫下手套扒開深雪,現(xiàn)出了干枯的草和綠色的松樹苗,但似乎沒有想看見的東西。問題是有一時半會兒,我也想不起來,自己想在深深的積雪下扒出什么。我躺在雪地上,身上,臉上,灑著斑駁的陽光。在這冰雪覆蓋的綿遠大地上,身上無法感到陽光的熱量,但閉上眼睛,卻會感到透徹的明亮,聽見陽光落在樹上,落在雪地上,發(fā)出細密的聲響。這種聲音里,寬廣的大地,白雪覆蓋的大地晶光閃耀,向四方鋪展。
起身繼續(xù)往上時,我想起來,前些時候,看過遲子建一篇小說,說是東北的秋天短促,冬天來得迅猛,所以,積雪下會封凍住很多顏色鮮艷的野生槳果。我扒開積雪其實就是是想看看下面有沒有秋天未及凋落就已被冷藏的漿果。回哈爾濱看冰燈的時候,好像給遲子建談了這事,她好像大笑,說,有,但在更深的山里,在她的家鄉(xiāng)那邊。確實,那天穿過的松林都很整齊,樹都太小,而且品種單一,只是躺下來透過一些樹冠看天的時候,有點森林的感覺。
爬上那座小山岡,舉目看見更廣大的雪野,更多的連綿起伏的山岡,休息的田野,封凍的長河。然后,一列火車,蜿蜒著穿過寂靜大地,從遠處而來,又向遠處而去,使大地更加潔凈與空闊,而道路轄輳,會聚于目力所及那片煙云氤氳熱氣騰騰處,那座叫做哈爾濱的城市。白天活力四射,傍晚,夜幕落下,然后點上盞盞冰燈,攏著那么晶瑩的光,在整個白山黑水夢境的中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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