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節(jié)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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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村子不遠(yuǎn),后面就有人追了上來。
拉加澤里沒有回頭,但他聽出那是兩個人的腳步聲。于是,他放慢了自己的腳步。是更秋家老三和刀子臉甲洛。他們給他送來了肉、面、油還有一條紅塔山香煙。拉加澤里也不客氣,只說:“有什么消息,我會告訴你們的!
這時,峽口前方的太陽正在落山,斜射的陽光晃得他有些睜不開眼。他在一個峽口前放緩了腳步,峽口中央,一道湍急的溪流喧嘩著奔騰而下,穿過公路下面的橋洞,匯入了從機村流來的大河。
他上了橋,在橋欄桿上坐下來,點燃了一支老板們才抽的紅塔山香煙。
他看到了停在溪流邊的拖拉機,看到了溪流被人引到一邊去沖刷淤積的沙礫,他在橋上站住了,撿起兩塊石頭扔到橋邊的潭水中央,喊一聲:“藏著了腦袋露出了屁股,你們還是出來吧!”
下面有些動靜,但沒有人出來。
他又喊一聲:“是我!”
這回,躲到橋下的那些家伙們聽清了聲音,綻開笑臉,從橋孔下面鉆了出來。
鎮(zhèn)子上那個小心翼翼拉加澤里大大咧咧地說:“媽的,也不動動心思,警察會像老子一樣走路來抓人嗎?”
“你是說我們做賊心虛嘛!”
“沒出息,在山上弄了幾根木頭,就把自己當(dāng)成賊了!”
“我們祖祖輩輩靠山吃山,在林子里取點木頭換錢,怎么就是賊了!”
拉加澤里走下公路,來到伙伴們中間:“那干嘛要藏起來?”
大家都沉默不語。
“在林子里取木頭,你說得輕巧,有膽量真去取幾棵來試試,不要自己上綱上線,你們這是在土里刨木頭,伐木場丟了的木頭!”
“只要沒有過關(guān),就是犯法的木頭!”
“只要是木頭,糞坑里刨出來也可以換錢!”這話,引起大家一陣得意的轟笑。
當(dāng)年,伐木場把漫山遍野的樹木伐倒切段,直接就從陡峭的山坡上放下山來。沉重的木頭沖下陡峭山坡,一路鏟倒小樹,犁開荒草,大雨一來,泥石流從失去遮蔽的山坡上飛泄而下,好多木頭就深埋在了堆聚的砂礫之下。國營伐木場的工人才懶得從泥土里頭把那些木頭挖掘出來。山上是伐不完的大片森林,誰會去理會深埋在泥巴里的木頭?
國營伐木場遷移去了別的地方?撤s沒有停止。每年,林業(yè)部門都會派發(fā)采伐指標(biāo)。木材市場開放了,指標(biāo)落到地方政府、公司和個人的手上。林業(yè)部門當(dāng)然還會指定采伐這些木材的地方,實際情形中,拿到指標(biāo)的人,在什么地方收購和砍伐這些木頭,差不多就是隨心所欲的事情了。運往內(nèi)地的木頭,只要有那一紙批文,就能在檢查站暢通無阻。木材生意就這樣起來了。
以前,森林是國有資源,只有國營伐木場開采。而今開放搞活,不止是木材,差不多所有的東西都變成了指標(biāo)與批文。個人可以開采黃金了,只要你有一紙批文。個人也可以采挖天然藥材了,但你必須拿到一張采挖證。老百姓說,那些過去當(dāng)工作組的干部學(xué)聰明了,不搞運動了,不下鄉(xiāng)了,舒舒服服呆在城里,坐在椅子上,往一張紙上啪一聲蓋一個公章,那張紙就身價百倍,變成不得了的東西了。
啪!蓋一個章,可以挖多少千克黃金。
啪!蓋一個章,可以進(jìn)山采二十天蟲草。
最厲害的是林業(yè)局的章子,“啪”一下,一個章子蓋在一張紙上,那就是指標(biāo),你搞木頭就不是濫砍亂伐——有了這張紙,哪還用你上山去砍木頭,隨便走到一座有好木材的山前,老百姓一眼就能看出你是不是個有路子的老板。有路子的老板不一定夾一個小黑皮包在腋下,小皮包也不一定膨脹得要把里面的錢嘔出來的樣子。真有路子的老板衣著平常,小黑皮包在年輕馬仔手里,而且不鼓脹,為什么要那么鼓脹呢?里面就是一張幾張木材指標(biāo)的單子嘛,每張紙上都有林業(yè)局的大紅鮮章。有路子的老板出動,有時還有鄉(xiāng)政府的,區(qū)政府的人陪在身邊。
這樣的人一來到村前,整個村子馬上就動起來了。手提利斧的男人們立即就把這個老板包圍起來,過去那些反感伐工場大面積采伐森林的當(dāng)?shù)卮迕袢缃穸汲蔀橹πg(shù)嫻熟的伐木人了?骋环降哪绢^可以掙到幾十塊錢,苦干一天,兩三百塊錢就到手了,那差不多是莊稼地里一年的收成了。這種情況下,想要他們遵從祖祖輩輩敬惜一切生命,包括樹木生命的傳統(tǒng)是沒什么作用了。
拉加澤里路遇的這幾個人,算是機村的規(guī)矩人。他們嘴上不說,但還守著一條,不直接提著利斧伐倒那些在這片土地上站立生長了上百上千年的樹。他們愿意多費些勁,把伐木場遺棄的木頭從沙礫下挖出來,晾干了,等待一個捏著指標(biāo)的老板出現(xiàn)。
拉加澤里說:“朋友們,回家去吧,不會有老板來了。今天不會有,好多天都不會有了。等不來老板,等來了警察就麻煩了!
“風(fēng)聲緊了?”
“我在鎮(zhèn)上,什么事情都能聽到一點!闭f完,拉加澤里就上路往雙江口去了。很快,鎮(zhèn)子上稀疏的燈光就在黃昏中閃現(xiàn)在眼前。
拉加澤里來到檢查站前,被撞壞的欄桿已經(jīng)修復(fù),地上那個白灰描出的人形也模糊不清了;氐降昀铮沒把東西放下,他突然發(fā)現(xiàn)老王和縣上下來的刑警一左一右把他夾在了中間。他悚然一下打了個冷戰(zhàn):“怎么了?”
老王還是笑嘻嘻的:“我等你大半天,等你的消息。你回去時我跟你打過招呼的!
“我沒聽到什么消息!
老王看了那個刑警一眼,從他胸前的牛仔服口袋里掏出了那包只抽了一支的香煙:“喲,紅塔山,你小子抽上老板煙了!比缓螅挚匆娏四钦麠l的老板煙,“看看,看看,這小子發(fā)了什么橫財了?”
“看來要請你到我們那兒坐坐了!
說話間,刑警就把電警棍頂在了他的腰間,手指已然放在了開關(guān)上。拉加澤里乖乖地邁開了步子。他的手心和背心都汗?jié)窳,心臟打鼓一樣咚咚作響。他害怕,同時還有點不好意思,心跳的聲音大得恐怕兩個警察都聽到了。
老王還是那么和顏悅色:“不要害怕,只是請你到我們哪里坐坐,說回子話!
“我不害怕,我為什么要害怕!崩訚衫镉X得自己很下賤地賠上了一個很難看的笑臉。他沒有想到公安執(zhí)勤點會有這樣一個冷冰冰的房間。穿過辦公室兼飯?zhí)茫┻^擺了幾張行軍床的的臥室,就到了那個冷氣凜凜的房間。這個房間沒有窗戶,除了幾只凳子再沒有別的東西。除了水泥黯然的灰色再沒有別的顏色。
老王好像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他說:“是,沒人知道有這個房間,但來過這個房間的人,一輩子也忘不了它!
拉加澤里說:“我們還是在外面屋里談吧!
在鎮(zhèn)上這兩年,他從未見到老王的臉上顯出這么鎮(zhèn)定冷峻的神色,口氣也前所未來的柔和:“聰明的小子,你說我們談點什么?”
“兩三年了,天天低頭不見抬頭見,可我不知道你要跟我談什么!
老王笑笑,沒有說話,扶在他肩上的手慢慢收回腰間,猛然一下,握緊的拳頭狠狠地沖向他的肚子。拉加澤里的腦袋猛然搖晃一下,眼前的燈光立即就黯淡了,然后,才感到一陣劇痛從肚子那里向著全身猛然擴散。他慢慢倒在地上,聽見自己很吃驚很迷茫地說了一聲:“老——王——?”
“是,我就是老王!
這張常常因為患著哮喘,吸不到足夠氧氣而憋得像豬肝的臉此時卻煥發(fā)出了閃閃的紅光。
“為什么?”
老王彎下腰來,沒有一絲一毫的怒氣:“吃驚了吧,小子,對不起了,這是我的工作!
“可是……”
“什么可是,老子叫你把耳朵放尖,打聽消息,你聽到消息了,卻不告訴我。這打是你自找的。”
說著,當(dāng)胸又是重重的一拳。拉加澤里眼前當(dāng)即金星一片,嘴里一股血腥味道,又痛又急,又恐懼又委屈,當(dāng)即就昏過去了。但他年輕的身體比他想像的還要棒,很快,就他睜開了眼睛:“我什么都沒聽到!
這個可能比他一生都要漫長的夜晚就此開始了。他們搬來兩條板凳,把他抬起來橫放在上面,一條在頸下,一條在屁股下面一點,只要他身子一軟,拄在身上的警棍立即通電。失禁的尿液打濕了褲子,淅淅瀝瀝漏在地上,洇開了是好大一攤。一時間,他麻木的身體沒有感到疼痛,但強烈的自尊使他感到羞愧難當(dāng)。
老王對這一切熟視無睹,平靜地從他胸前的口袋里掏出那盒香煙,抽出一支,給自己點燃。兩個刑警又把他以那個難以忍受的姿勢放在板凳上面,老王說:“你也不要不好意思,人人都是這樣。只要是人都會這樣。”
身體的感覺恢復(fù)了,疼痛差不多是從每一條骨頭縫里迸發(fā)出來,眼淚也涌上了眼眶,隨即涌上心頭的,是強烈的仇恨,要是有一絲力氣,他會生吃了這個家伙。
這個平常看上去貌不驚人的老王,卻能看透他的心思:“恨我?不要恨我。我就不恨你,我只是在工作。破案。驗關(guān)員是國家的執(zhí)法人員,居然有人敢開著卡車要撞死他。我在破這個案。我想,你可能有什么話沒有告訴我吧!
“我只是回家取糧食去了!
“那我告訴你,你一個月取一次糧食,對不對,你不是說我們在一起兩三年了嗎?你多久取一次糧食我這個老警察不知道?說!怎么這次剛過一個星期就回家拿糧了!”
無論怎么咬牙,怎么努力,拉加澤里懸在兩根板凳上的身子軟下去,軟下去,終于觸到了地上,電警棍再次讓他身體痙攣。
老王彎下腰來,幾乎把他那張平靜里掩不住興奮的臉貼在了他的臉上:“你肯定知道案子是誰犯的?”
“不是……我!
“當(dāng)然不是你。要是你還用費這么大勁?”老王的面孔上有了些許猙獰的表情,但語氣仍像平時那樣平和安詳。
“我不知道。”
“看來你還想嘗嘗別的玩法。反正這個夜晚還長!
拉加澤里用盡全身力氣,把一口血沫吐在老王那張熟悉而又陌生的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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