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節(jié) 第二章
-
拉里澤里第三次從短暫的昏迷中蘇醒時,他們才住了手。
老王自己也累得夠嗆,往喉嚨里噴了些藥水,在床上躺下了。拉加澤里被銬在外間的沙發(fā)上。坐在他對面沙發(fā)上的警察也睡著了。而在里間,老王又從審訊室里的魔鬼變回平常那個被哮喘折磨的老頭了。他在睡夢常常喘不上氣來。他在睡夢中被劇烈的咳嗽弄醒過來。醒過來的他像任何一個有病的老家伙一樣哼哼著,在床上翻來翻去,弄得床吱吱嗄嗄響個不停。
看守他的警察讓這響聲弄醒了,好像對著他也好像沒有對著他說:“這老家伙真是討厭!标P(guān)了電燈,又坐回沙發(fā)上睡過去了。
拉加澤里昏昏沉沉地坐在沙發(fā)上,渾身的疼痛讓他無法安然入夢。閉上眼睛,就看見那個平常熟悉的老王:一身從來沒有挺括過的警服,敞著油垢的領(lǐng)口,因為哮喘和高海拔缺氧而憋得烏青的臉上掛著平和的笑容。每次碰面,他都會伸出手來,撫撫他的肩膀,嘴里還會含混不清的問候一句什么。但這次,和善的老頭變成了魔鬼,獰笑著伸出拳頭,迎面猛擊過來。拉加澤里猛然驚醒過來,冷冷的汗水濕透了背心。窗戶外面,深藍的天幕上一顆顆星星閃爍著冰涼而刺眼的光芒。
拉加澤里悄無聲息地哭了?藓蜕频睦贤蹀D(zhuǎn)眼就露出如此殘暴的面相?拮约嚎慈思遗静馁嵙舜箦X,不等上完高中就回來趟這場渾水,把同班讀書的女友也失去了?耷芭岩呀(jīng)考上了大學,而自己在這因木材生意而起的鎮(zhèn)上,連這紅火生意的邊都沒有挨上。前女友上大學走的時候,哭著對他說:“你成績比我還好,你回去念書考大學,我等你!彼麤]有回去。他還是呆在這個只有二十多幢房子的小鎮(zhèn)上,等待機會來臨。淚水越流越多,他哭了個痛快。哭自己父親早亡,哭自己辜負了懦弱而又辛勞的兄嫂的希望。來在雙江口鎮(zhèn)上這長么時間,卻一事無成,人前人后,還得裝得從容平靜跟無事人一樣,其實,早就該哭上這么一場了。只是在這個晚上,警察們一頓嚴刑拷打,讓他哭出了身上的疼痛與心中的憂傷。
淚水汩汩涌流,滑下了面頰,滑過脖子的時候,使新增的傷口生發(fā)出新的痛楚,滑到胸前時,卻讓他感到一掠而過的溫暖。他慢慢平靜下來,聽到河岸下面,河水相激發(fā)出的轟響。
早上醒來,警察們早就起來了。老王正在往手腕上貼一劑膏藥,他眼睛沒有看銬在沙發(fā)上的拉加澤里,嘴上卻說:“你小子骨頭硬,把我的肌肉拉傷了!
一個刑警過來打開了手銬:“你出去該四處說警察打人了!
“我不敢。”
太陽出來的白天,他們臉上的魔鬼表情都消失了,那個警察很燦爛的笑了,甚至還伸出手來拍了拍他的腦袋:“懂事!
這家伙把手指比劃成手槍的樣子,頂頂他被電警棍捅得傷痕累累的腰眼:“沒你的事了!
“沒事了?”
“滾吧!
拉加澤里就往門口挪步,他步子邁得很小,他不相信這件事情就這樣過去了,他提心吊膽地等著背上襲來更重更狠的擊打,直到他走到門口了,一片灼目的陽光,眼前出現(xiàn)了院子里發(fā)出了新芽的白樺,他才相信,可怕的夢魘真的過去了。
“等等!崩贤踉谏砗笳f。
那聲音剛剛響起,拉加澤里禁不住全身顫抖,但他很快穩(wěn)住了身子。老王從背后走上來,又走過身旁,然后,站在了他的面前。這家伙臉上掛著他平日那種淺淺的笑容,眼睛里卻有種過去沒有看出來的冰涼神情,盯他看了半晌,這才揮揮手,口氣柔軟地說:“忙你的去吧!
一身傷痛的他還能忙什么呢?回去,他就想放倒身子躺在床上。但他沒有。他咬著牙打開了店門,把用紅油漆寫著“加氣補胎沖水”字樣的牌子放到路邊,每挪動一步,每做出一個動作,都會牽扯到某一處肌肉或關(guān)節(jié),發(fā)出劇烈的疼痛,但他不讓自己臉上有任何表情,嘴里也不發(fā)出一點點聲音,腦門上因此沁出了細密的汗珠,但他還是咬牙挺住,拿起膠皮管子,清水從他緊捏住的管子里呈扇面迸散開來,噴射向面前干燥的路面,冷咧的清水噴射出去,塵土味消失了,吸進胸膛的空氣清新涼爽。
有人經(jīng)過時,他甚至還能對他們擠出一絲鎮(zhèn)定的笑容。
做完這一切,小店就算開門了。店的前半部分,擺放著補胎加氣的工具,然后,是摞成了半堵墻的舊輪胎,輪胎墻后,就是他的床鋪和鍋灶。當眼睛看到了床,他的腦子就有些不清楚了,他再也支撐不住的身子沉沉地倒在了床上。真不知道該說他是昏迷過去還是睡著了。這一天,只有幾輛重載的卡車在山路上剎車太多,輪胎和剎車發(fā)燙,停下來用水管淋著降降溫。司機招呼不醒老板,就自己把活干了。一個司機留下了兩塊錢,一個司機沒有零錢,留下了半包香煙,也有霸道的家伙,見店里沒人出來,自己罵罵咧咧地把活干了,就轟然一腳油門,在排氣管吹起的塵土中揚長而去了。早上噴灑在路上的清水早已被強烈的高原陽光蒸發(fā)干凈了。但凡有卡車駛過,這個安靜得像個夢境一樣的鎮(zhèn)子,這個浮塵鋪在陽光下一動不動的鎮(zhèn)子馬上就被浮云一樣的塵土掩沒了。卡車漸行漸遠。塵土又和陽光一起緩緩落下。
一些灰塵鉆進屋子里,落在床上那個死去一樣的人的臉上。
就是警車上的尖利的警報聲打破了鎮(zhèn)子夢魘般的寂靜,床上的拉加澤里也沒有醒來。
兩輛警車相跟著從店門前經(jīng)過,又卷起大片的塵土,依然有一些塵土鉆進了大敞著門的小店,落在昏睡不醒的拉加澤里臉上。他沒有聽見兩輛警車嘶叫著駛出執(zhí)勤站,駛過木材檢查站的關(guān)口,駛過鎮(zhèn)外的大橋,一頭扎進山溝,往機村去了。晚上,警車從機村帶了兩個人回來。一個是更秋家老三。另一個半大小子,提著斧子正在上山砍樹的路上,順便就給提溜到車上來了。那個夜晚,這兩個家伙的經(jīng)歷可以想見。拉加澤里卻對這些事情一無所知。新一天太陽升起來,他才慢慢醒來。跟前一天相比,身上也輕松多了,正拿著水管噴灑路面,就看見老三和那半大小子從執(zhí)勤點出來了。老三扶著腰,一臉堅毅的神情,但那半大小子,一見他這個同村的鄉(xiāng)親就咧開嘴哭了起來。
老三對他說:“讓他在你床上緩口氣,定定神!
他把那小子扶到床上躺下,老三咬著牙說:“媽的,這晚上可真難熬啊!
拉加澤里笑笑:“我還不是這么熬了一個晚上!
老三埋下頭沉吟半晌:“你不像你哥哥那么膽小,有種。真的,以后你就是我們的兄弟了。”
這時,老王又帶著笑容從執(zhí)勤點出來,看來這兩個人,臉上還是一副什么事情都沒發(fā)生的樣子。他一手把拉加澤里拉到自己這邊,眼睛卻看著老三:“你不要跟這種人混在一起。”
“你不是把我當成跟他一伙的嗎?”
“我這么說過嗎?”
“那你那么狠毒!”
老王收起笑容,很重地拍拍他的肩膀,壓低了聲音:“我正要夸你在出息呢,怎么就顯出無賴的樣子來了?”
“我已經(jīng)是壞人了。”
“你是好人!
“好人會被警察打?”
“媽的!崩贤趿R道。
拉加澤里從店里搬出唯一的一把椅子放在太陽底下:“你們兩位誰坐?”
“我實在是站不住了。”老三坐下了。
老王走開前,還指著拉加澤里說:“記住我的話。”然后,他又折了回來,指著老三說,“要錢不要命,這我懂。但你要知道,被撞的人躺在醫(yī)院里,有最好的藥,最好的醫(yī)生,一醒過來,什么事情都清楚了!
“那你還費那么大的勁對付我!
老王走回執(zhí)勤點,背著的手上豎起一根手指,輕輕搖晃:“警告。一個小小的警告。”
這時,坐在太陽底下的老三快要撐不住了,他眼皮都在抬不起來了,嘴里的口氣卻還兇狠:“水。媽的,老子想喝水!钡f話間,這家伙已經(jīng)連椅子帶人翻倒在地上,昏睡過去了。拉加澤里搬他不動,正好茶館的李老板過來才幫著把老三弄到了床上。
李老板掏出手絹,撣去身上的塵土:“被老王他們招呼了?”
拉加澤里點點頭:“我也被他招呼了。前晚上。”
“為什么?”
“他說我知情不報?”
“不能報!
“我不知道,咋報?”
“你是說,知道就會報?”
拉加澤里笑了:“知道也不能報!
“對頭!”李老板一掌拍在他肩上,并不十分用力,一股疼痛卻是從腰眼閃電般地掠到背上。他的身子禁不住晃了幾晃。
“怎么了?”
拉加澤里穩(wěn)住了身子:“我餓了。”
李老板嘆了口氣:“來吧!
他跟著李老板往茶館走時,連頭都抬不起來了。他只是看著前面那條拖在塵土里的影子挪動著步子。汗水從他額頭上滲出來,涔涔而下。都在茶館里坐下了,他趴在桌子上,什么地方都不敢看。他恍然聽見李老板在叱罵服務員:“一碗?五碗!”
吃到第三碗方便面時,他緩過點勁來了。這才把臉抬起來:“真是五碗。”又風卷殘云般把剩下的兩碗給消滅了。這才騰出手來挽起袖口去擦滿臉的汗水。
耳朵卻聽見李老板嘆息一聲:“可憐。”
李老板手捧著罐子一樣的大茶杯,斜倚在窗前,又嘆一聲:“可憐!
“我不要人可憐!
“我是說人為財死,鳥為食亡,可憐!
“你發(fā)了財,就說我們沒發(fā)財?shù)娜丝蓱z。”
“你要不是想發(fā)大財跑到這里來瞎混,該是考上大學了。”
“是!崩訚衫锊皇枪室庖┤送椋崞疬@話頭,他的笑容里自然就帶上了幾分凄楚的味道,“那時候,我的女朋友天天聽我講數(shù)學題,她考上大學,就不要我了。”
李老板笑起來:“你再說,我要心軟了!
鎮(zhèn)上的人都知道,李老板在這里哪是開什么茶館,他有路子,從林業(yè)局,從些稀奇古怪的渠道搞得到木材指標,除了茶館門上幾個大字:“茶水面點”,還有“信息洽談”幾個字貼在窗玻璃上。但他不上山收購木材,也不雇卡車把木材長途販運到山外,整日里就抱著個大茶杯倚在門口,遇見人問候說恭喜發(fā)財,也是一點不上心的樣子:“財神住在你們家,我這里嘛,小財,小財!甭犝f這人文化高,因為文化高當過右派,坐過監(jiān)牢。*不久就到了退休年齡,退了休就到這鎮(zhèn)上做生意來了。
拉加澤里就要張口求他。但這張嘴長在了他的身上,要說出求人的話來真是千難萬難。這時,李老板嘆口氣:“唉,年青人,話都遞到你嘴邊了,求個情都這么千難萬難,這混沌世道,你還想發(fā)財?”
拉加澤里就要開口了,但檢查站的兩個驗關(guān)員走了進來。看拉加澤里一臉難受表情,說:“讓老王折騰夠了,莫非你李老板還要開堂審問人家!
“我是教他!
“教他什么?來,坐過來,小子,老王你都不怕,更不用怕他!
拉加澤里磨磨蹭蹭地坐過去了,沒有忘記給兩人一個敬上一支香煙。
“我教他不要老想來趟這里的渾水,下水容易上岸難!”
“容易,”拉加澤里終于接過話來,“容易你就幫我一把。”
李老板叫服務員給兩位上了好茶,也過來坐了,對著檢查站上的兩個驗關(guān)員:“除非我們一起幫。”
劉副站長和本佳都起端杯子喝茶,并不答話。
“我……”拉加嘴巴張開了,卻還是說不出求人的話來。
還是劉副站長開口了:“你來這鎮(zhèn)上兩年多了吧!
“是!
“兩年就守著一個破店,看人家大把大把賺錢,連旅館里當小姐的都倒過幾車木頭,你,有耐心!
拉加澤里笑了:“不算白過,看門道嘛!
“看清楚了?”
“差不多吧!
“老王下手重嗎?”
“不是一般的重!
“怕了?”
“不怕!
“好!
但接下來,他們就換了張桌子壓低了聲音說自己的事情去了。他守在那里半天,再也沒有人理會他了。委屈的情緒又涌上心頭,要再繼續(xù)被人家撂在一邊,他的眼淚又要下來了,只好獨自走出門來,往自己那破店里走的時候,他把剛才張開了嘴卻沒有說出來的話說出聲來了:“劉站長,本佳哥哥,求你們給我開張通關(guān)條吧。李老板,求求你,分點指標給我吧!
除了自己,沒有人聽見這些話,而自己是不用聽見的,因為這些話他已經(jīng)在肚子里說過百遍千遍了。因這些說不出口的話,他伸出手來狠狠抽打了自己死要面子的臉。心里更是把自尊那字眼恨了千遍萬遍。
- 最新書評 查看所有書評
-
- 發(fā)表書評 查看所有書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