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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好久，她們才相繼平靜下來。她翻箱倒柜找出一本相冊，拿給葉子看。相冊里有好多她和葉子母親的合影。她指著照片對葉子說：這是我剛和你媽搬到一起時照的。你看你媽笑得多好看呀。我就是喜歡看你媽笑，看她笑哇，就感覺這世上再也沒有難事了。遇到你媽時，我的生活一團(tuán)糟，看不到希望，成天唉聲嘆氣。你媽總對我說，看太陽多好，天多好，你多年輕，多漂亮……說著說著，我就笑起來。唉，多好，那些日子就像是在昨天……

她嘆了口氣，流下兩行淚。

我叫你媽春姐，她叫我阿芰。雖說我們以姐妹相稱，可在一起時，她就跟親娘似的，我這樣說你可別笑。我在國內(nèi)從沒為生活上這些瑣事操過心，來這里后兩眼一黑。要不是你媽，我都不知道能不能挨到今天。你媽就是我的一個靠山。我比你母親晚來半年，經(jīng)人帶到住所時，你媽正好也剛搬來。那是三區(qū)中國城一幢破樓里的一套兩居室。

葉子點(diǎn)了點(diǎn)頭，她去過那里，有七八個人在那里搭鋪，雖也是人擠人，但條件仍然要比母親最后在美麗城住的地方要好得多。

當(dāng)時那兩間房已住了四五個人，還有一對夫妻。房里已是沒有空床，只有外面客廳還有一架床空著，是上下鋪，就是我和你媽的床位。你媽好心把下鋪?zhàn)尳o了我。我隨便收拾了一下，因?yàn)樯硇钠�憊，倒在床上就睡。你媽像覺得有什么不對似的，在客廳里左瞄右看。接著又搭凳子往墻上釘釘子。老實(shí)說，我那會還有點(diǎn)煩你媽，不知道她干嘛吵我睡覺。

阿芰講到這里，突然笑了一下。

你媽真是個講究的人，在那樣的環(huán)境，她還是要講究，她忙了一下午，終于在客廳里拉了一個簾子，把我們的床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地遮了起來。后來我們熟了，我跟她開玩笑，問她是不是怕屋里那男人偷看她。你媽卻一本正經(jīng)地說，是女人就不應(yīng)該在陌生男人面前暴露自己的睡態(tài)。

葉子強(qiáng)忍著眼淚。母親是這樣的，她會在任何艱苦條件下有尊嚴(yán)地活著，而絕不是灰頭灰腦。但葉子仍無法想象母親怎么能忍受男女混居的混亂生活。

那個地方我們沒有住很久，就一起搬走了，原因就是你媽不習(xí)慣男女混住。我們搬到一幢七層樓頂樓房，與我們一起搭鋪的還有兩個上海女人，她倆一幅清高樣子，經(jīng)常在一起呱哩呱啦說她們的鳥語，因此自然而然跟我和你媽分成兩派。

她講到這里，放在桌上的手顫動著。葉子盯著那雙手，看得出那是一雙手曾經(jīng)保養(yǎng)得很好的手，白皙細(xì)長，如果不是皮膚現(xiàn)在有些松弛，指甲油有些斑駁，它們是美麗的。擁有這樣一雙手的女人，她曾經(jīng)的生活應(yīng)該是富足體面的。

葉子不禁輕輕問道：“為什么要來法國，過這樣的生活？難道這里就是天堂嗎？”

她獨(dú)自坐在那兒，一只胳臂撐在桌子上，眼睛直瞪瞪望著前面，仿佛在沉思。在雪亮的燈光下，她的臉兒顯得很蒼白，顯示出一種動人心弦、孤獨(dú)凄清的美。

在國內(nèi)，我是個舞蹈老師，也曾經(jīng)擁有一個令人羨慕的家庭，丈夫開一家公司，在市區(qū)擁有大面積的住房，還有一個聰明伶俐的兒子�？墒牵�當(dāng)我發(fā)現(xiàn)丈夫在外邊養(yǎng)了二奶后，就再也無法平靜。我仿佛一直活在一個謊言里，當(dāng)謊言被揭開，生活就失去了意義。我不愿再自欺欺人，與丈夫離了婚。我來法國，本來是想旅游散心的，來了之后，看到這里完全是另一個世界，人的素質(zhì)那樣高，天那么藍(lán)，地那么綠，簡直像個天堂。既然這里這么好，我為什么還要回到那個傷心之地？一念之差，我就留下了�？上а�，隔窗看巴黎，巴黎貌似天堂！一旦捅破那張窗戶紙，巴黎，哎——

阿芰的嘴角神經(jīng)質(zhì)地抽搐了一下，葉子想伸手去安撫一下她，她卻猛然咯咯地笑起來。那笑聲像一把利箭射穿了夜晚的寧靜，顯得很突兀。葉子呆若木雞。

幸虧遇到了你媽媽。要是沒有你媽，我也許早就曝尸街頭。葉子，雖然我和你媽不是同一種女人，但我很感激她。我找不到工作，你媽那時在一家中餐館打工，在她死求活求下，老板收下了我。那段日子，我們幾乎形影不離。葉子，你媽真的很了不起，我很佩服她。在餐館打工，本來就很累，我一回來倒頭就睡。你媽呢，每天都堅持學(xué)一兩個小時的法語。我們那時星期一有一天休息，你媽不顧勞累還要去教會免費(fèi)的法語班上課，我真是服了她。問她年紀(jì)一大把哪，還有那大勁去學(xué)這鳥語。你媽說，在法國怎么著也要學(xué)一點(diǎn)，學(xué)了工作機(jī)會就會多一些。還說等你來了，也可以幫到你。她還勸我學(xué)，說我還年輕記憶力比她強(qiáng)，一定會學(xué)得好。我在你媽的勸說下，也跟她去上課。那是我來法國過得最開心充實(shí)的一段時光，和你媽一起上下班，一起去上上課，一起聊彼此的孩子。呵呵，你媽天生是個樂天派，跟她在一起，生活再苦再難，仍有希望。她還老向我講你，你媽一說起你來呀，就眉開眼笑，講你小時候的事，講你多么聽話懂事，講你和她的約定。她說她一定要掙一筆錢，好讓你來法國后能進(jìn)最好的學(xué)校。

淚無聲地從葉子眼里滾落下來。阿芰靜靜地看著她，好久兩人都沒有說話。不知什么時候，夜雨輕輕叩窗的聲音，打破了外邊的靜寂。仿佛什么東西想要溜進(jìn)來似的，灰色的，沒有生氣的，沒有形體的，一種比哀愁更凄慘的東西——那是遙遠(yuǎn)的、無名的，卻仍十分鮮活的記憶。

阿姨，你和我媽還一起游過埃菲爾鐵塔，是嗎？

呵呵，這個春姐，還跟你講這些。一絲笑浮在阿芰嘴角。是啊，她說。不記得那是哪一天，那天天很好，下午三點(diǎn)半收工后，你媽突然說，阿芰，咱們?nèi)タ纯窗７茽栬F塔吧，看看它到底有多高。我原本是來法國旅游的，那些景點(diǎn)早就游玩過。所以呀，我是不想去的。再說剛剛手腳不停地忙了大半天，好不容易得一點(diǎn)空，只想好好休息一下，恢復(fù)恢復(fù)體力，好應(yīng)付晚上的忙碌，哪里想去看什么鐵塔。我記得我對你媽說，那個鐵東西，四腳叉在那里，有什么好看的。你媽說，你不去，那我自個兒去，今天我說什么也要去那兒瞧瞧。我見你媽執(zhí)意要去，就陪她出來。我們打工的餐館也在塞納河邊，離鐵塔看似不遠(yuǎn)，可要走著去，也有一段路程。你媽興致很好，我呢卻是拖拖拉拉地跟在她后頭，想不明白她這是抽了哪根筋。葉子，你不知道你媽，平時很少出來逛的，好像也不喜歡逛，她一有空就是學(xué)法語。有時候，我想拉她出來逛逛，她就說，要逛你自己去逛，我呀，要等我女兒葉子來了，再一起去逛。說這話時，你媽臉上帶著笑，眼里滿是期待，我怎么也忘不了她的那個神情……

媽媽——

葉子的心在抽泣。

你媽走得很快，見我落在后面，就干脆拖著我走。我們倆一路笑一路走。太陽很好，我靠在你媽身上，瞇著眼仰著頭，讓太陽照到我臉上，感覺好久好久沒有這樣曬曬太陽了。是啊，自從打了那份餐館工，每天都是在太陽沒出來的時候進(jìn)餐館，晚上十點(diǎn)半從餐館里出來，太陽也早已跑到爪哇國去了。呵呵，不知不覺變成耗子，過著見不著太陽的生活。對了，我跟你媽好像還走錯了路，本來遠(yuǎn)遠(yuǎn)地還可以看見鐵塔，怎么走著走著就不見了，不知拐進(jìn)到哪里去了。你媽可著急了，說要是趕不去，又不知什么時候才能得空。她四處找人問路，你說奇不奇怪，那么大一條路，愣是沒有人。我只好憑著印象帶著你媽七拐八拐。走得我都有些煩躁了。突然一抬頭，埃菲爾鐵塔竟就在眼前。

哦，終于到了。你媽松了口氣。她像個小孩子似的飛快地跑到鐵塔下，站在那兒左看右看。我實(shí)在支撐不了，對她說，咱們找個地方坐坐吧。你媽同意了，跟著我走到鐵塔公園一張椅上坐下。我們倆就這樣呆呆地坐著，一動不動。實(shí)在是太累了。太陽這么照著，坐一會兒就能睡著。不知過了多久，我被風(fēng)吹得有點(diǎn)冷。睜眼一看，太陽已經(jīng)偏西了。我一看表，嚇了一跳，叫道，只剩半小時了，趕快回吧。你媽也睡著了，還睡得挺香。后來你媽告訴我，我叫的時候她正做著夢，在夢里跟你講游鐵塔呢。我才曉得，為什么當(dāng)時我那么大聲地喊，你媽還睜著惺忪的眼睛問我啥事。我又說了一遍，只剩半小時，就該開工了。她才真的驚醒，站起來，頭也不回地就往餐館趕。我不知道她有沒有發(fā)現(xiàn)，她特意來看鐵塔的，結(jié)果來了，卻背對著鐵塔坐了許久……

葉子又摸了一把臉上的淚，一束從窗簾罅隙透出的光芒刺痛了她紅腫的眼睛，那光是那樣明亮耀眼。她忍不住走過去，拉開窗簾。天已大亮，太陽正高高地照著。她仰起臉，迎著陽光，仿佛又聽見母親對她說：“葉兒，鐵塔真的很大，占了大片的草坪，也很高，要抬頭再抬頭才能望見它的尖頂，為了看到它的尖頂，媽媽的頭都仰酸了……”